一上午的门诊,张怀凝都憋着劲。要她低头,咽不下这口气,又不情愿多年关系断得太干脆。
临近午休,她没决定要不要约杨浔吃饭。下楼时有人拦住她,彬彬有礼道:“请问杨浔医生在吗?”是陌生人,但一看他的脸,她就惊愕。
上年纪的美人,无论男女,无论多潦倒, 眉宇间都能透出昔日光华。他年轻时必然比杨浔更英俊,精雕细琢的风流。老了,头顶秃了,扮相还是潇洒,衣服笔挺,含着笑。
他只能是杨浔的父亲,虽然完全超出她的想象。
杨浔一见他父亲就挂脸,压低声音,不耐烦道:“你找来医院做什么?”
杨父弯腰,一派低声下气的模样,道:“不这样,我也找不到你。 我到底是你爸爸,你别板着脸啊。我有件好事和你说。” 他面上挂着歉疚文雅的笑,愈发显得杨浔粗暴。
杨浔拽着他就走,撂下一句,道:“我有点急事,先走一趟,不用等我吃饭了。之前的话,我比你更认真。”
互殴和抗揍是家族传统,杨父年轻时上打亲爹,下揍儿子。杨浔祖父有套养老房,不愿给儿子,挨了好一顿老拳,只得口头协议留作遗产。但他死前偷偷改了杨浔名字,杨父总想要回来,不幸杨浔已成年,左勾拳平息争端。
杨父之后屡次骚扰,杨浔太忙,只要不找上门,只当他死了。这次杨父像是转性,言辞恳切说了一路道歉,让杨浔跟着他上楼。
门一关,有人躲在门后,一个玻璃酒瓶就砸在他后脑勺,应声而碎。耳边嗡嗡的,头上微微发热,他抬手一摸,有血。回头一看,砸他的是个老头。被他瞪着,腿都打哆嗦。
杨浔笑道:“真有出息,爸,从哪里找来一堆老头团建?”
杨父也笑,“他们都过六十五了,打死你都不算数,派出所不收。你就不一样了,敢还手,闹起来,医生还当不当了?”
杨浔从头发里摸出一块带血的玻璃渣,随手丢掉,“那我打你算什么?”
“儿子打老子,天打雷劈。”话音未落,杨浔一脚把他踹翻在地,扭头又对后面几个老头,道: “给多少钱啊?我多给点,拿了滚吧。他一赌鬼的话你们也信,闹大了要担责的。”
他们哆哆嗦嗦跑到门口,道:“你爸是不是死了?”
杨浔看他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笑着道:“可太好了,埋了吧。”
杨父立刻坐起身,道:“我要报警,你家暴我,他们全是证人。”欲要起身,杨浔又一脚把他踹开些。
要不要去找杨浔?
张怀凝算着时间犹豫,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午休都结束了,杨浔还没回来,找文若渊一打听,杨浔紧急请了假,下午不来医院了。
按杨浔的性格,她露面肯定会让他难堪。同一时间请假也容易惹领导怀疑。可实在太反常了,她不能冒失去他的风险,换了衣服就请假,提上包就走。
不用费心去找杨浔家住几楼,进了小区,就看到警车, 乌泱泱围着一圈看热闹的老头老太,圈子中心躺着杨父,旁边有两个警察,年轻的那个在录口供,上年纪想把杨父拉起来,没拽动。
杨父倒在地上撒泼,哭天抢地说儿子不孝,抢走他唯一一套房子,还对他拳打脚踢。他坚持要去医院验伤,点名就是他们的医院。“我肯定要去检查,我现在喘气都难受,肯定是伤到肺了。”
“你捂的是胃。”杨浔道,他才是真伤得不轻。
“我是肺下垂到胃,给你踹下垂了。”杨父道。
围观的都笑,一笑就坏了,纯粹是闹剧,就不必管杨浔头上还流血。
警察清楚是谁在惹事。杨浔找出五张保证书,都是杨父写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再也不惹事,再也不碰瓷,尽量不赌博。
一查记录,看守所都是三进三出了,杨父就是个混不吝的硬茬子,不怕闹,这样的烫手山芋圈在家里最稳妥。
小警察转而劝说杨浔,道:“你们这也算是家庭矛盾,算家暴呢,不对。说互殴呢,也不成。就算你爸真有问题,这么大年纪,也不能真拘留他。要不给点钱就和解吧,你就低个头吧?”
张怀凝气不过,挤开围观人群,插话道:“怎么低头?他的头都开花了。”
小警察看她来,更是不耐烦,问出他们都是医生,就拉到一旁,劝道:“是医生就更加不能闹大了,他一个老头无所谓,你同事被开除怎么办?知道你们难,我们也难,他这么大年纪,拘留所里条件差,他要是生个病怎么办?更别坐牢了,有个好歹还要保外就医呢。真的,忍一忍吧。”
张怀凝冷笑,转而找到杨父打商量,道:“不就是要钱嘛,你要多少?我给你吧,你真让杨浔做不下去,无本买卖。”
“这就不是钱的事。”
“一万够不够?”
“三万。”
“两万五,不行那就算了。”
“两万八,一笔买卖。”说定价格,杨父立刻换脸,主动找到警察道:“算了,到底是一家人。我想通了,不立案,真是对不住,还难为警察同志你跑一趟,我们家里一定好好沟通。”
警察一走,看热闹的人也散了。
杨父道:“怎么给钱啊?现金还是网上走?”
“等你死了,烧点冥币给你。”张怀凝照脸就给他一耳光,他被打懵了,她又反手抽过去。他立刻捏住她手腕,骂着就要还手,手刚抬,整个人就猛地从她眼前已经掠过去,速度极快,只剩一阵风。
是杨浔反拧着他的胳膊,压在阳台栏杆上。半个身体被推在栏杆外,杨父只得勉强单手抓着栏杆,杨浔压着他的胸口再往下,踢开他撑地的左脚。
杨父大叫,“你不敢的!”
杨浔也不搭腔, 只是逗狗般,笑着轻吹了声口哨,揪着他的衣领再往下压,眼看就要跌下楼。
“警察会过来的。”杨父看向张怀凝,求她阻止。
张怀凝只抄着手,回以冷眼,道:“警察刚走,再来一次谁信你?我给他作证,说你是自己摔的。”
“当我错了,成不成?意思一下就收手吧。真摔死我,房子是租的,成凶宅也不好。”他立刻变脸,嬉皮笑脸服软,“我保证以后不会来医院找你,别毁了你得来不易的好日子。”
杨浔又把他甩进屋内,杨父装着要哭,张怀凝笑着,对他道:“我和他好了,你来找我也一样。他有几个钱啊?知道我是谁吗?你跑了的妻子不还有个姐姐,我是杨浔表姐。”
他们走到门口时,杨父又不演了,大喊道:“只要我没死,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把房子还给我!我永远是你老子。”
出去后,杨浔少见动了真格,扳过张怀凝肩膀,极严肃,道:“你也是乱来,他一条烂命,能和你比吗?你伤到一点就算吃亏了。”
“你不也是。”
杨浔板起脸,两指捏住她下巴,逼她正视,真下劲了,给她脸颊肉都捏出来,“我说的话你有没有放在心上?听到就点头。”
张怀凝笑着点点头。
“不准笑,再点一下。”
张怀凝郑重点头,他这才松手,故作轻松道:“你脸还蛮好捏的。”
刚闹过一通,他们都有些累,坐在路口相顾无言。杨浔拿手背蹭了血,食指上都是干透的血,夹着一支烟慢慢抽,“看到这个,你是会更怕我,还是更可怜我?”
“比这还糟。”张怀凝抢过他嘴里的烟,拿来点了自己的烟头,“我对你很认真,而且也跑不了,你爸认识我了。”
“别卷进这一堆烂事里。”
“嘴挺硬的,可惜头没那么硬啊。”她半开玩笑想缓解他的尴尬,却听不到应声。一看,杨浔半闭着眼,扶着头,很像是脑震荡。他的发缝间有一行半干的血迹。
杨浔坚持不去医院,要回家。张怀凝立刻编了个谎话,打电话回医院请假,说他被车撞了,叫了车领他回自己家。
他一受伤就像是喝醉的人,几次三番说没事,一起身又头晕,歪歪靠在张怀凝身上,有气无力,道:“你去上班吧,现在请假吃亏了,算一天。”
“不要紧,反正还有公休。我要用心歹毒地照顾好你。”还真不是玩笑话,她想通他们关系的症结。杨浔对痛苦太有耐受力,对幸福又过敏。只有单向的付出,狡猾地躲在暗处才让他舒服。 那她也能学。
照顾脑震荡病人完全是专业对口,把枕头垫在腰下,让脊柱分担头颈部压力。每隔一小时测血压和心跳,再观察眼动。
杨浔很不配合,坚持把眼珠往上翻,“我们不算分手了吗?”
“分手也是同事,当不成同事也是亲戚,是你说的。我们是共建文明科室的情谊,我怎么舍得不管你。”她拿调羹给他喂粥,他吃得心如死灰。
她索性把食指竖在他鼻梁中间,看他斗鸡眼,“现在才下午三点,你还来得及改主意。”
杨浔起身,推开她去吐,脑震荡的常见症状。
到了五点,后遗症达到峰值,杨浔趴在床上昏睡,张怀凝与晚饭搏斗,切萝卜切到手。她随意在水下一冲,杨浔又闪现在身后。
“你别弄了,听我说啊,就是,就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啊,那个。” 他扶着墙,语无伦次,道:“我不想要小孩的,我爸那样的,我不擅长当爸爸。你肯定要生孩子,为什么你就不能找个别的男人,和我偷情呢?”
“正常人不会那么想。结婚是正常的,偷情是不对的。”
“别被发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