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医生听后也不太赞同,但杨浔给他看了眼带血的便条,他还是道:“算了,舍命陪你了。”又凑在一起商量,万一病人死在手术中,怎么把责任降到最小。
张怀凝虽不赞同,但也不阻止,与冷医生轮班同病人说话,让她保持意识。她附耳对冷医生,道: “杨浔要是被处分了,你到时候记得一跪三叩给他求情啊。”
“无所谓,反正你肯定第一个跪。”冷医生白她一眼,交换眼神要不要补一支肾上腺素。病人已经支撑不住,像是犯困般,上身不停向一侧软。
杨浔过来道:“就这样吧,不等了。”
推进手术室前,一个穿雨衣的男人终于赶来了。杨浔已经进去做术前准备,张怀凝直接从护士手里抢来同意书给他签。
男人姓陈,签了字,只来得及看妻子最后一眼。病床被推进手术室,关门,亮灯,阻隔所有关切。
他抹了把脸还是懵的,问道:“怎么会这样子?”
张怀凝也不知该说什么,就把那张带血的便条给他,并转告了他妻子的话,“她说冰箱里有菜,让你炖汤。还有你们孩子补习的成绩是不是不好,她让你别生气。”
那张便条上写的是‘最近辛苦了,我买了蛋糕,给你一个惊喜。’,捏得皱巴巴,血迹斑驳。
陈先生道:“昨天晚上,她和我说,儿子的数学成绩有进步,要不要出去玩一圈。我说。最近绩效不好哪有钱玩。她说,是以前答应好的。我们就吵架。今天早上我有点后悔。她说,不着急,慢慢看, 我等你回来一起吃饭。”
“我找到很好的旅行社了,他们说现在十一有优惠。我就和他们聊了一会儿,就晚回来了,我也不是特别能干的人,这么多年在公司也没升上去,有时候想就这样过平静的生活也不错,就是普通人嘛,普通的日子也好。”
他说着话落泪了,把手挪开些,怕眼泪滴在便条上,“……为什么会这样,我真的找到了很好的旅行社了,就负责,有活动,可以去旅游了。怎么会这样,是谁做的,抢劫的吗?”
警察找来那一男一女与他对峙。绿衣女人哭累了,嘴里诸般骂着’狐狸精‘,‘不要脸’一类的话。陈先生却再三肯定不认识他们,他妻子也不是这样的人。
绿衣女的丈夫叹口气,道:“我都说了不认识她的,没有外面找小三,我都说了多少遍,没有。我就是去嫖娼了,又不能和你说,那我就随便报了个地址。”
“那个地址我看你有定位啊?"
”我同事搬家,就在那个小区,不是这一栋楼,谁让你问也不问就冲过去。物业也不好,怎么就放你进去了。你哥也瞎出主意。”
“我不知道啊。”绿衣女真慌了,扑簌簌两行泪,“我敲门,她以为是家访的就开门,我当她装傻的,就有了孩子还偷吃。一直说不认识,不认识,我以为她是……我真的不知道啊。”
原来是场乌龙。
“我儿子就在旁边,他看着她被你们围着打。你们还是人吗?”陈先生回过神来,冲上去就要动手,连男带女一起揍,两个警察连忙去拉架,也帮着指责几句,“多无辜一个人,就被你们两个害死了。”
“不,她还活着。”杨浔出来宣布,手术在某种程度上成功。
刀取出来了,并且是完整的,病人还活着,只是陷入深昏迷,脑干反射微弱,依赖呼吸机维持通气 。
是喜讯,但在场的医生都面露难色。陈先生先是喜极而泣,很快又察觉异样,问道:“这不是好事吗?医生,你们怎么这样反应?”
张怀凝道:“她可能永远醒不过来,就算醒来,也是永久脑损伤,智力性格和以前完全不同。并且仪器的费用,你要有准备。”说的很委婉,其实现在的情况离脑死亡只差一步深昏迷、无脑干反射、无自主呼吸,其实三中二,按经验就是脑死亡了,很少有例外。只是临床判定需要三项全中。
陈先生道:“不要担心钱,我绝对不会放弃她的。砸锅卖铁,借完所有能借的人,我一定想办法筹钱。医生你也别放弃她。”他郑重地与张怀凝握了握手。松开时她才看到自己手上有血,沾到他妻子的血。
这位病人是本家,也姓张。第二天内科会诊,张怀凝宣布一个坏消息,“抽了脑髓液,感染了。用了美罗培南,效果并不好,检查结果我发群里了,大家看一下。”
冷医生随即提出一个治疗方案,“超说明书用药,美罗培南脑室给药。还有美国现在有针对脑损伤的新药,过了 fda 审批,患者家属只要签了同意书,就能拿来用。 ”
秦主任不置可否,道:“那大家的意见呢?”
张怀凝低头看手指,钱晶晶错开眼神转笔,王医生偷偷咳嗽了一声。
超说明书用药就是医生按照自己的经验,过量用药,尝试新药和未被审批的部分药物。患者家属签署同意书后,法律上医生不担责任。但流程依旧复杂,而且价格高昂,不走医保,患者家属全额负担。
可照张女士如今的情况,这根救命稻草很难救她,她能活着下手术台,都是杨浔的超常奇迹发挥。可奇迹有时效,创伤大,感染炎症,很难挺过来。
冷医生不气馁,又去找院长商量,结果是各退一步,只要来十二位主治及以上签名,上联名书,就允许超说明书用药。
这个数字是精确算过的,意味着她至少要科室内一半人的同意。换而言之,文若渊,钱晶晶,杨浔,张怀凝,至少要有两个人签字。
也是低估了冷医生的坚持,张怀凝看完门诊,竟然收二十多条新消息,全是发来说服她的。她只反驳了两句,又被七八条消息淹没了。张怀凝无奈,只得先把冷医生拉黑。
她扶钱晶晶去洗手间时,又被堵个正着。
张怀凝转身就走,钱晶晶拄着拐,只能被拦下。事后钱晶晶道:“和你说一声,我签字了。不是和你不好啊,我就说实话,她真的很用心了,说得嘴都冒烟了。 她说得都让我想起我妈了,我是单亲,我妈养大我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张怀凝道:“还差多少?”
钱晶晶道:“还差五个吧,她去堵外科了。”
张怀凝站在窗边向下望,冷医生正在拦文医生。文医生假装蹲下系鞋带,却拔腿就跑。她不禁莞尔,但也佩服起冷医生,着实够坚定。她永远相信自己是对的。
人,是被社会精准切割的。
你是父母的乖孩子,他们记得你第一次说话,第一次换牙,摇摇晃晃着长大。你还有亲近的朋友,他们对你的回忆往往与趣事相关。你或许还会有爱人,未必是长期关系,但至少是怦然心动的某个瞬间。
但在社会上,你只有身份。你是某公司某部门的某某,甚至连真名也失去,只是一个花名。某天你吃了亏,想要对簿公堂,律师的备注里只有你的名字,身份,家庭资产, 胜算多少。
如果你的官司败诉了,你一气之下寻死。警察得到消息, 新闻上对你的描述便是某日某时某处,某某因某事在某处自杀,当场死亡,并未造成其他人员伤亡。陌生人听到这个消息,只会感叹一句,“唉,怎么在这种地方寻死,堵车了。”
另一种可能里,你自杀未遂,被送来医院。哪怕是天底下最有良知的医生,在凌晨一点从被窝里叫起来,不得不前往医院时,都会抱怨一句,“怎么偏偏是现在。”
你伤得很重,或许伤到脊柱,从此瘫痪。也可能送来时就已脑死亡,父母痛苦,医生只会建议放弃抢救。你的人生浓缩进病历里,不过是短短几行字。医生翻过去,便进入下一个病人的生命。
医生有主宰生死的权力,哪怕只是片刻,哪怕不情愿拥有。
舅舅是对的,她最恨舅舅是对的。
那么在属于自己的流水线上,是切得精准些为好,还是下刀迟疑些更道德?
很快,冷医生又找到张怀凝,道:“现在就差你的签字了,求你帮帮我,我甚至可以放弃和你再争。”
张怀凝淡淡道:“原来我在你心里这么无耻。不至于。我不签。这不是私情,是我的原则,就算用了药,你救下她的概率也是百万分之一,而且她活着,对她家人是坏事。”
“怎么会是坏事呢?”冷医生说起她和陈先生的几次会面。陈先生一有空就来守着妻子,他们很恩爱,孩子正读小学,生活才刚走上正轨。谈及往事,他面带笑意,用过往的甜蜜支撑着仅有的希望。
张怀凝打断,道:“不好意思,我对这种煽情故事不感兴趣,我是不听派。”
“你能不能有点医德啊?”
“在理性上,我比你更有医德。医生的工作也是帮病人家属进行理性判断,你不该给他们无谓的希望。她就算没有完全脑死亡,也不可能醒过来。他们家的经济状况没办法维持高昂的仪器费,除非卖房子。还有个孩子要读书,该怎么办?”
“我们可以给他们捐款啊,还有其他办法啊,先把事情做成再说,为什么你一直在想困难?”
“因为我比你更清楚,人命很重。生和死都很重。人活着就是有很多现实的困难。”张怀凝拿出计算机打给她看,“你对钱没概念,我给你算,一切按最便宜的来,不算药,只算仪器,医保报销额度最高,至少他们家要再花 125 万 3531。我不质疑他的深情,但时间久了,守着一个永远不会醒的人,他也会很痛苦的。”
冷医生提到赔款的事,可以让绿意女一家用赔偿垫付医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