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化帝话音落下,大殿内一时无人敢说话。
二皇子嘉泓漪率先开口,“殿试考的乃是国策,儿臣觉得年轻学子还差些火候,状元应当是位阅历深厚、老成稳重的贡士。”
这届会试和殿试,他的阵营中没有能争状元的人,但他知道太子和晋王正在交锋,双方的人选都是青年才俊,嘉泓漪乐得给他们添个不痛快。
晋王嘉泓瀚勾起唇角,像是随意开了个玩笑,“状元自然有父皇定夺,不过探花郎我倒是看好了一个,以杜会元的容姿和仪态,这探花郎的名号他当仁不让啊。”
两人说话音落下,元化帝没有评价,“太子,你说呢?”
嘉泓渊像是才回神,轻声笑道,“儿臣方才在想若自己是下面的贡士,该如何作答父皇出的题目,一时失神了。不只是状元,殿外三百贡士每一个都是大裕的栋梁之材,他们的答卷儿臣都想细读一遍。”
元化帝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嘉泓漪和嘉泓瀚眼中闪过晦涩的光。
奉天殿内短暂的对话并未传出殿门,殿外三百贡士经过思考后,大多已开始在草稿上落笔。
殿试持续一日时间,日落时结束,要写一篇两三千字的锦绣文章,还要留出修改和誊抄的时间,耽搁不得一点。
杜云瑟研磨好墨汁,在桌案上铺开做草稿的长纸张,提笔落在最右端。
“臣对——”
“天下治世济民之大道,在中和之理,于两极调和之隅生变通之气,而后万法备至哉。前朝受广开海贸之乱,锁国闭关于后,积弊不除,反致新灾矣。”
杜云瑟一口气写完总揽全文的第一段话,微微停笔。
元化帝给本届殿试出的题目是“论前朝广开海贸与严禁海贸之利弊”。
不出所有消息灵通者的预料,与海港、海贸有关。
殿试答题,需要揣摩皇帝的心思。元化帝打算新设海港,答这题的时候,肯定不能说严禁海贸有利。
但也不能一味鼓吹广开海贸,因为元化帝出这个题目,显然是因为他心中尚有疑虑,广开海贸并非毫无弊端,否则前朝也不会先开后禁。
这道题答题的关键,在于找出前朝广开海贸的弊端,分析其深层原因,并提出详细完备的解决方案。
海贸肯定要开,但不能重蹈前朝的覆辙,所以问问爱卿们出些主意——这才是元化帝真正的态度。
杜云瑟的理念是中和之道。
“圣人有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注1)
借圣人之言增加自己的论点的厚度,中和是天下的大道,只有秉持中和,不走极端,万事万物才能生长发育。
海贸并没有错,前朝为什么深受海贸之弊,是因为他们走了极端。
最开始只知道一味开放,买卖货物赚取各种珍稀宝物和海外番邦的称颂,却没有设下必要的限制,等积弊难除后又走了另一个极端,直接全面禁止海贸,非但没有解决原有的问题,还导致了新的问题。
杜云瑟笔锋一直没有停顿,洋洋洒洒写了几折的内容,先分析前朝广开海贸政策中的具体问题,再写严禁海贸会导致哪些新问题。
这是他最近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的东西,杜云瑟还将秋华年那日所说的东西经过挑拣和隐匿,隐晦地提了几笔,拓展了答案的维度。
这些分析同样全部引经用典,文辞优美,哪怕不看内容也是一等美文。
待写完所有分析,杜云瑟终于舒了口气,砚台中的一汪墨已经用完了,他索性放下笔,重新研墨。
再次提笔,便到了写明具体策略的时候,这才是整张答卷的重中之重。
当然,答卷是一脉相承的,如果前面没有分析透彻,后面的策略肯定也是隔靴搔痒,落不到实处。
“夫海贸之利在于根本,海贸之患在于无束……臣有六策以达之。”
杜云瑟开始按顺序书写和讲解自己的六条策略。
首先是要给朝贡和赏赐定下具体的章程,不能外邦国家随便拿点木头香料,进贡些美人力士,买通鸿胪寺官员说些好话,就能哄得朝廷免去税金,带着无数金银珠宝返回其本土。
二是要设置海贸限制,茶叶、铁器、盐这些东西,给再多钱,拿再好的珠宝来换,也不能多卖。
三是如此大规模的贸易管理和专项税收,由鸿胪寺和户部共同负责,难免出现互相推卸责任、分工不均人心不齐的情况,最好能单独设一个衙门,乃至设一个一体的行政区域。
……
杜云瑟一边思考,一边将心中所想转化成能写在殿试之卷上的语言。
与秋华年相处日久,交流愈深之下,他的思维方式和潜意识里的语言措辞都受到了影响,很多最初觉得奇怪的词已经不奇怪了。
不过这不奇怪仅限于他们二人,写在殿试答卷上呈交给天子阅览的,绝不能露出半点端倪。
初春的阳光并不热烈,照在人身上,反而驱散了寒意。
日头开始偏西后,杜云瑟写完了草稿,右手边的解檀光也差不多同时完成。
杜云瑟听见他收草稿的动静,并未在意,将自己的草稿重读一遍,修改了一些措辞,增加了一些骈句和比拟,让文章更加融会贯通、气韵亨达。
申时三刻,杜云瑟确保文章已无可增删之处,计算好时间,开始正式誊抄答卷。
“臣”字小写,陛下、君王顶格大写这些格式仍是一样,标准的馆阁体蝇头小字顺畅地落在上好的雪白贡纸上,如它的主人一样气定神闲。
期间元化帝用了一次膳,下到殿外在三百贡士间走了一遭。
许多贡士看着视线里出现的明黄色的衣摆,心有戚戚,忍不住暂停笔锋,怕自己手抖写坏了试卷。
元化帝暗自摇头,径直走过,在会试头几名的贡士桌案前多停留了一会儿,以杜云瑟和解檀光二人为最久。
二人都对得起自己的名声与才学,没有受到什么影响。
等到酉时三刻,太阳已西沉得厉害,阳光变成了金红色,黄昏将至,也到了殿试结束的时候。
三百贡士都是裕朝学子中的佼佼者,每人都按时完成了自己的答卷,答得究竟如何,便要看后日的传胪大典了。
殿试的阅卷极其之快,黄昏前将试卷收上去,傍晚皇帝钦点的数位大学士和翰林阅卷官便要入宫连夜批阅试卷。
阅卷时,每位阅卷官都要把三百份卷子全部读过一遍,认为文章做得好,就在上面画一个圈。
第二日傍晚前,阅卷官要读完所有试卷,将画圈最多的十份呈交给皇帝,由皇帝点出一甲三人和二甲第一名。余下的试卷再由阅卷官分为二甲和三甲。
到了第三日早上,所有卷子的名次都已定下,也拆开糊名登好了金榜,新科进士最荣耀的传胪大典便开始举行了。
灿烂的夕阳中,杜云瑟随响鞭声放下笔墨,三百贡士先一起行礼恭送元化帝起驾,再静静等待礼部官吏糊名收走试卷。
等所有流程结束,贡士们可以起身离开紫禁城时,很多人已经站不稳,胃里一片火烧,强撑着才能不在皇城里失仪。
杜云瑟又嚼了几条高粱饴,旁边的解檀光注意到看了他一眼,杜云瑟坦然回视。
“……”
解檀光瞧了瞧杜云瑟腰间特制的荷包,摇了摇头,什么都没有说。
一片沉默中,三百贡士沿来时的路穿过午门旁的右掖门,沿直道过端门和承天门两侧的便门,终于来到外面的长安街上。
长安街原本横贯整个京城,皇城的设计者在承天门外设了两道高耸的墙门,从中间隔断了整条大街,将它分为了东长安街和西长安街。
杜云瑟走出长安东门,才终于出了森严皇城的范围,听见了繁华市井的声音。
皇城边上无人敢拥堵等待,柏泉只能站在长安东门边上守着,看见杜云瑟出来,才赶紧从远处把马车赶过来,接杜云瑟和紧随其后的王引智回家。
秋华年整日心神不宁,提前一个时辰就在宅子大门边上打转了。
看见马车回来,他赶紧上去握着杜云瑟的手拉人进门。
“来来来,庆祝咱们终于考完了科举的最后一场试,我让厨房准备了许多好菜,别管其他的,先好好吃一顿,再睡一觉。”
是啊,从县试、府试、院试,到乡试、会试、殿试,这科举之途等级分明的六场大试,他已经全部考完了。
杜云瑟握着秋华年温热的手,恍惚间似遇醍醐灌顶,终于从殿试的影响中出来,再次回到他眷恋的烟火人间。
当夜杜云瑟与秋华年在席上小酌几杯,洗漱后很快便抱着爱人沉沉睡去。
他睡得安稳极了,秋华年挣扎了几下,往上蹿了些许,伸手把杜云瑟的头圈在自己怀里,将脸贴在发顶,像一只巡守自己领地的小狐狸般快乐地蹭了蹭,重新入睡。
第二日清晨,生物钟让杜云瑟准时睁开眼睛。
他意识到自己和秋华年的睡姿,有些惊讶,刚想起身看看秋华年,就被勾着脖子按了回去。
秋华年嘟嘟囔囔道,“不许早起,陪我睡回笼觉。”
杜云瑟失笑,只能保持着这个姿势,反手搂着秋华年的腰,听着近在咫尺的心跳声,睡一个已经多年没享受过的回笼觉。
殿试结束,离传胪大典还有一日,许多人都想知道会元发挥得如何,但杜云瑟一直没有出门,也没有接帖子。
这几日都是难得的晴天,主院内院的几株玉兰开花了,紫的白的交映在一起,煞是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