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闽从席上出来,站在太湖石边,被夹杂着湖水水汽的凉风一吹,恢复了几分清醒。
今日晋王在御赐的园子畅意园设宴款待才子们,栖梧青君不请自来,还带上了解檀光,让席间充满了刀光剑影与尴尬气氛。
郁解两家是姻亲,世家辈分错综复杂,解檀光的姑姑是郁闽的大嫂。郁闽记得,小时候两人见面时,自己硬要拿乔让解檀光叫叔叔,解檀光比他大六七岁,那时候大约是觉得好笑,摸了摸他的头,从善如流地叫了声小叔叔。
郁闽喜欢解檀光的文章诗作,认为解檀光是少数入的了自己眼的人,为此得意了好久,逢人便要说一说。
如今世事变迁,自己变了,解檀光也蛟龙困水,无法挣扎,想到席上解檀光一直维持着虚假笑意如同木头一般的模样,郁闽如鲠在喉。
身后传来一阵平缓的脚步声,郁闽意识到有人来了,赶紧换上交际的表情,转头一看,竟是自己刚才还在想的解檀光。
两人对视,一时无言,一只孤鹤掠过湖面,惊起一阵水声。
解檀光回神,点了下头,“郁小叔。”
郁闽有些害臊,同时心里却也松了口气,“驸马也来这里醒酒?”
话一出口,郁闽就暗叫不好。方才在席上,当着栖梧青君的面,大家称呼解檀光一直用的是“驸马”,但想来解檀光私下里并不会喜欢这个名号。
郁闽从小没被教过这些东西,按郁氏的设想,他就不需要懂什么人情世故,最近他才照猫画虎地学起来,总是缺一些、慢半拍。
解檀光没有生气,他默默看了郁闽一会儿,开口道,“郁小叔吃苦头了。”
郁闽心里泛酸,大概是因为自己和解檀光勉强算是亲戚,又和解檀光同病相怜。
郁闽抽了抽鼻子,“我们这样的人,都活在……世家的牢笼里,我以前只是不知道而已,突然看见了绑着自己十几年的笼子和铁链,有些难以接受。”
解檀光没有回应,郁闽继续说,“如果连自己的喜好和性情都是刻意引导设计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了——我究竟是什么?”
解檀光依旧没有说话,他的目光落在湖里,郁闽看过去,那里什么都没有。
他忍不住问,“解檀光,你分得清自己喜欢什么吗?”
解檀光一直沉默,直到远处传来栖梧青君派来找他的下人的声音。
解檀光垂眸敛起衣袖,在郁闽以为他什么都不会说的时候,突然开口,“我很清楚,我正在过自己最喜欢的日子。”
“因此我更觉得自己卑鄙与恶心。”
郁闽愣在了原地,他无法理解解檀光话里的任何意思,回过神时,解檀光已经离开了。
一阵带着水汽的湿风拂过明花暗柳,残缺的月在漆黑的湖水中荡漾。
……
秋华年收到了来自襄平府的加急信件,信封的署名是云成,秋华年打开一看,立即让人去翰林院把杜云瑟请回来。
“云成说族长身上不好了。”秋华年说出这句话,心里有些难受,族长的年纪在古代来说很高了,自从儿子们离心、大家庭破碎后,他的精神气就不足了,撑了两年,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云成和菱哥儿回村了,宝义叔一家也在,云成写信的时候,族长已经几乎吃不下东西了,只能用参汤吊命,信从杜家村发到我们手里少说也要十来日,不知道现在如何了。”
族长做过好事,也做过糊涂事,这辈子经历过无数大事,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人生走到末尾,想见的人都在身前,至少没有太多遗憾。
“我给村中修书一封,华哥儿有要交代的话也写一篇吧。”
杜云瑟和秋华年如今是杜家村的图腾,哪怕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族长出了事,他们也要有所表态和安排。
秋华年点头,“我们派乌达带上东西回去一趟,他去过杜家村,路和人都是熟的。”
话音落下,秋华年就让人叫来乌达,族长情况紧急,经不得半分耽搁,早出发就能早到达,能见到族长最后一面自然最好。
秋华年找出许多珍贵药材和成品药丸,同时让家里的太医按照云成在信里详细描述的病情开了方子,之后和药一起带回去。
星觅得了秋华年的吩咐,匆匆出门去买京城有名的易保存、好消化的小吃,带给族长尝尝鲜,看看能不能多吃下去点东西。
此外为了以防万一,秋华年也让人找出几匹白绫白缎带上,如果族长不好了,不至于在村里一时没地方买去。
等秋华年把要带回去的东西安排好,乌达和两个一起回去的小厮也打点好了行装。
乌达把杜云瑟和秋华年的信收入怀中,保证道,“老爷和县主别心急,老太爷肯定吉人自有天相,我们快马加鞭赶回去,绝对来得及。”
杜云瑟嘱咐,“你此番回去,代表着我和华年,村中诸事我已在信中写了,族长离世的话,下一任族长于情于理都是族长的长子宝仁,如果有人起坏心思不服,你便以我们的名义为宝仁叔撑腰。”
秋华年补充,“族长家的家产几年前就分好了,三房宝礼家如果闹,不用客气,如果他们屡教不改,就把他们赶出杜家村。”
乌达跟主家回过杜家村,他们做管家的有自己的能耐和行事章法,当时把村里发生过的事打听清楚了,对杜家村族长家发生过的事心里门清。
“县主放心,我都明白,何况还有云成公子和宝义叔爷爷呢,出不了事的。”
乌达没有耽搁,当天下午就轻车简从跟着镖队出发了,秋华年看见杜云瑟还给清福镇隔壁桃花镇的宋举人带了一封信,并且嘱托乌达路上务必藏好,到了后亲手送到。
秋华年问,“你要单独给宋举人说什么?这么神神秘秘。”
杜云瑟出了翰林院,不打算回去上班了,两人让奶娘和阿叔们下去休息,在婴儿房里逗孩子们玩。
杜云瑟一边把秧秧吃进口中的小手拉出来,一边说,“我方才思考要给家乡哪些人送信时,想到了宋举人,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杜云瑟简略讲了一下江南迟氏的计谋和探子网,又讲了栖梧青君打探到的迟氏从两年多前开始搜寻所有去过他们别院的十七八岁的女子的事。
“李睿聪只知道一部分,不清楚具体是哪座别院,也不知道迟氏找那个女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以迟氏的能量,这么久都没有找到人,那个女子应该处于一个他们没有料想到的境况里。”
秋华年想起什么,一下子睁大眼睛,“你是怀疑……清荷?”
杜云瑟点头,“清荷是迟氏一族旁支的人,应该去过所谓的别院,年龄也对得上。她当初在家人的遮掩下假死脱身,远走东北,迟氏的势力主要在江南,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她。”
秋华年记起一件事,“去年回乡时,宋太太告诉我,两年前清荷的父母送来密信,说迟氏主家突然来打探清荷之死的细节,让她务必藏好清荷。自那之后,宋太太就不许清荷出门,也不打算给她找夫婿了。”
谷谷突然哭了一声,打断了杜云瑟和秋华年的思绪,两人赶忙看去,原来谷谷一直挥着手想和秧秧玩,秧秧却不理他,谷谷一下子把自己气哭了。
秋华年好笑地把儿子抱起来,“你说你,气性怎么这么大,乖乖不哭了好不好?爹爹陪你玩。”
谷谷和秧秧快五个月大了,比刚出生时长大了一圈,已经能稍微坐一会儿了,牙膛摸起来硬硬的,据木棉阿叔说这是快要出牙了。
谷谷趴在秋华年怀里,他已经能意识到这是自己的爹爹了,立即转哭为笑,阿巴阿巴地用小手拍秋华年垂下的青丝。
秧秧本来躺得好好的,看见爹爹抱着哥哥玩,也有些忍不住了,挥动四肢想坐起来,却只是像小乌龟一样转了半个圈。
杜云瑟笑着把小儿子抱起来,亲了亲他圆圆的脑袋,秧秧如愿有人抱了,继续一动不动地养神,对秧秧这“懒”到极致的作风,秋华年已经没脾气了。
“我在信中隐晦地向宋举人与宋太太问了此事,并保证会保护清荷的安全,如果真的是清荷,这对她来说也是一个机会。”
清荷将知道的情报说出来,帮助太子掰倒迟氏,以后就不用东躲西藏了,还能有功劳在身。
清荷是秋华年来到这个世界后,较早认识并交好的人,她曾和九九等人一起随杜云瑟读书,和杜云瑟有半师之分,夫夫二人都希望这个命运坎坷的女孩能迎来光明的未来。
今天九九出门逛铺子去了,她打算试着做一做首饰脂粉生意,在正式开始之前,要先亲自了解一下京城首饰脂粉铺子的行情。
春生持续练武十天,轮到休息日,和九九一起出去玩了。他习武将近一年,体格长得飞快,据师父陆奥评价,一般没练过的成年人在春生手上也讨不了好。
姐弟两人一起出门,要机智有机智,要身手有身手,还跟着下人以及十六给的暗卫,秋华年比较放心。
谁知快到晚饭时候,九九和春生还未回来,秋华年正准备派人出去找,就听见门口传来马车的动静。
秋华年迎出去,随姐弟二人出门的暗卫首领业务熟练,直接上前禀报。
“启禀县主,小姐与二公子正欲回府,不料在琳琅阁中遇到了祁雅志与李睿聪及其小妾,小姐不欲生出事端,在琳琅阁雅间避了两刻钟,耽搁了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