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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鄙的圣人:曹操.第10部,大结局_第五章 议和北退,曹操再次败给了瘟疫
    孙权求和
    孙曹两家的争斗似乎永远逃不出一个怪圈,自建安十三年以后在巢湖濡须口一带交锋数次,战况都差不多,孙氏无法长久立足江北,曹氏也攻不过江南,最后结果就是僵持。但建安二十二年春的这次对峙更有所不同,北军夺取濡须营寨后并未再向江东发起一次进攻,江东也异常消极,大量战船停入坞中,根本没有向曹军发动反击的意思。
    一者这是情势使然,刘备入蜀已成为跨有荆、益两地的大割据,其实力足以与两家周旋;曹操与孙权都是精明人,谁也不愿豁出老本干这一仗,让刘备坐收渔利。另一方面,此时两军都被恶疾困扰,难以再拼;其实他们身在战场尚未了然,建安二十一年末、二十二年初的这场瘟疫,绝不亚于席卷八州的黄巾战乱,实是后汉以来最残酷的一场劫难!
    所谓“大灾之后必有大疫”,这场浩劫前一年已有征兆,先是初春之际蝗旱灾害,时至夏秋又暴雨连连,寒暑失调疠气流散,加之长年的战乱、饥饿,终于酝酿出大瘟疫。
    建安十三年冬赤壁之战时也曾爆发过瘟疫,造成荆州军民丧生十数万,可比起这次却小巫见大巫了。这年冬天上至河北,下至江南,西至关中、东至滨海,整个中华大地被瘟疫笼罩,感染者难计其数,家家有僵死之痛,室室有抚尸之哀,阖族染病、村落灭绝者比比皆是。
    濡须江口以东此时集结了东吴七万水陆部队,但带病者已过万,而且这数字每天都在增加。从来信心满满的孙权此刻也忧心忡忡,他骑马巡视江畔,望着病怏怏的士卒、空荡荡的战船,以及对岸十几万人的曹军连营,不住唉声叹气。
    每逢曹操空虚他便涉足江北,等人家一来又退归江东,反反复复何日方休?随着时局变化,即便想这么折腾也越来越不容易——北方的统治逐渐稳固,合肥城修得坚如磐石;前番趁刘备入蜀抢夺来荆州三郡,固然占了便宜,与刘备的关系也差不多毁了,单刀之会鲁肃、关羽争得面红耳赤,虽然表面上还是盟友,其实彼此防范之心比防曹更甚;境内山越反抗不休、讨之不尽,就在此时鄱阳匪寇还在兴风作浪,对战曹军的紧张时刻仍不得不抽出八千精兵让贺齐、陆逊带去平内乱,兵力捉襟见肘。这样耗下去实在太累了。
    合肥之战大败而归,军中本已有瘟疫,士兵尚未痊愈,不料病上加病,这次的瘟疫又连上了,没有一支部队不缺员。这半年来程普、黄盖等老将相继亡故,猛将凌统病重不愈,接替周瑜经略江北的大将孙瑜也染病而终,无奈之下孙权合并三部兵马,授予孙瑜之弟孙皎,希望其继承亡兄遗志;而更让孙权痛心的是,他最重要的心腹横江将军鲁肃也一病不起,听派去陆口(今湖北省嘉鱼县)探病的人说恐怕熬不过几天了,孙瑜和鲁肃若都没了,无异于折去孙权左膀右臂,他还要另费脑筋物色新人接替。可面对眼下情势,他实在心烦意乱,江东文武也都愁眉苦脸,大营内外死气沉沉。
    “主公。”主簿全琮怀抱一大摞奏报来到孙权马前,“这是本月各地上报的疫情。”
    孙权平素身在军中肩挑政务,还常与诸将涉猎、饮宴,这份不知疲倦的精力实非一般人可比。他这会儿固然心思烦乱,但正经事还是马虎不得,随手取了最上面一份奏报,但只扫了一眼就皱起眉头:“汉郁林太守陆绩上奏……汉郁林太守!”
    陆绩乃昔日庐江太守陆康之后,当年孙策在袁术帐下时奉命攻取庐江,陆康忧愤而死,族人多所伤亡。陆绩虽当了孙氏的臣僚,却始终与孙氏不睦,但吴郡陆氏乃江东大族,与同郡顾氏、朱氏、张氏皆为名门,这几家极具地方人脉,又多有联姻,互通声息;朱治、顾雍、张温之流尽被孙氏重用,陆氏一族的陆逊、陆瑁先后被孙权录用,故而孙权虽厌恶陆绩,却也不能随便处置,何况陆绩还是精通《易经》远近驰名的学者,更不能害他而自污,无奈之下把他打发到交州郁林郡任太守。可陆绩本色不改,身在南疆仍自诩汉臣,丝毫不买孙氏的账,这又有什么法子?孙权见“汉郁林太守”的称呼,连看下去的兴致都没了,把奏书一抛,回头遥望江北。
    全琮年轻伶俐,见孙权抛了奏书,身子一蹿,竟牢牢接在手中,继而赔笑:“主公无需忧虑。我军虽有疫情,想必江北更甚于我军,曹贼人马虽众,小心据守不足为患。”
    “我所忧不是这个,得想个法子安定人心……”孙权喃喃道,“你把众文武召集过来,我有话跟大家说。”
    全琮领命而去,不多时孙皎、吕蒙、甘宁、周泰、徐盛、朱然等将以及诸葛瑾、孙邵、顾雍、张温、刘基、阚泽等重要谋臣都聚拢到江边,纷纷向孙权行礼。
    孙权挥鞭指向江北,缓缓道:“我孙氏入主江东二十余载,虽不敢称无纤微之过,也算励精图治,未敢有一时懈怠。然北方中原之地尽归曹统,成泰山压顶之势,我虽数度北略,终不能收尺寸之功。现今曹操称王,肇基已萌,又率子孙同来耀武扬威江表,即便此番北军可退,我孙氏又能立足几何?”他这番话既是向众将吐露忧愁,又像自言自语。
    群僚眼中的孙权永远是精力十足意气风发,几时见他这般气馁?大家面面相觑。沉寂片刻孙皎嚷道:“昔日田横不肯降汉,五百壮士自刎殉齐。目下我孙氏拥吴越之地,又得交夷之土、荆州三郡,何以不能自存?莫说曹贼不能得逞,即便兵过大江,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玉石俱焚,有何惧哉?”
    孙权却摇头:“不然……即便我孙氏一族尽提三尺龙泉,又能杀多少北寇?中原之地人心所向,你知道此番曹操南征所任军师是谁?就是昔日豫章太守华歆华子鱼。当初固然是我兄长夺他领地,但对他待为上宾,数载恩情。曹操征他入朝之际,江东之士争相送行,道路为之不通,他口口声声不忘孙氏之恩,可现在呢?不但当了尚书令,还当了征南军师,掉转枪头与我孙氏为敌,怎不令人寒心?足见北土之士心不属我江东。”
    此言一出,长史孙邵听不下去了——他乃青州北海郡人,昔日曾被孔融拔擢,后随前扬州刺史刘繇来到南方,进而归属孙氏,孙权说北土之士不附,岂不把他算进去了?他赶紧出班:“主公之言过矣。华歆忘恩负义,又曾助曹贼行戕害皇后之事,实乃无状之徒!我南渡之士咸感主上厚德,皆以之为耻,效忠孙氏绝无二心。”
    刘基更不安——他乃东莱郡人,便是昔日力抗孙策的刘繇之子,归降孙氏本属无奈,不想因祸得福,与孙权相处甚是投缘,如今竟当了孙权幕府的东曹掾。他以为自己身居要职已受信赖,不想今日孙权又抛此论,情何以堪?刘基忿忿道:“在下本落难之人,蒙主公不弃得以辟用,又典选官之事。设使在下不至江东,留于乡土焉有今日这般高位?我等南渡之士早已归心主公,望勿见疑!”如今与赤壁之际不同了,秦松、陈端那等热衷北归之人年迈入土,张昭、孙邵、刘基等人身居高位,都在江东另置家业,他们子孙生于斯,长于斯,耳濡目染也学了一口吴侬软语,他乡已成故乡。
    孙权听他这么说心里很受用,却不露喜色,又叹道:“即便如此又有何益?方才我看到一份陆绩的奏疏,他仍坚称自己为汉室之臣。毕竟江东之地狭小,难容俊逸之才……”
    张温与顾雍对望一眼,不禁皱眉——他们与陆氏同为豪门,现今族人子弟受孙氏提拔,大多居于郡县要职,坐拥田产资财不小,平心而论即便换曹氏为主,也不可能比孙氏更优容他们了,况乎北土素以颍川、沛国之士为尊,江东之士也难跻身许都、邺都之庙堂,怎能不珍惜眼前主子?张温连连作揖:“君子欲图作为何必他乡?我江东之士二十年来得主公厚遇,结草尚不足为报,岂敢悖主公而附江北?陆公纪乃一儒士,重中原正朔,然今汉室空负其名,握于曹贼掌中,我辈焉能认贼为主?”
    顾雍素来沉默少言,今天也稳不住了,诚惶诚恐:“昔周室东迁封国战乱,吴越相继称霸,楚庄王曾问九鼎,项羽号令于天下。莫说曹氏无德迟早必败,即便效古之霸者坐断一方,有何不可?我等江东之士供主公驱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孙权要的就是他们这个态度,点点头道:“好、好……你们明白我一片苦心自然最好。”说着话眼光又扫向诸葛瑾和甘宁。
    诸葛瑾最了解孙权不过,已明白他想什么,出班道:“臣弟虽在蜀中,但微臣忠于主公绝无二心!”
    甘宁大大咧咧:“不错,我是巴郡人,但刘焉父子不重用我,我既来到江东就当这里是家,主公让我统领千军万马,老婆孩子跟着吃香喝辣,我当然得给主公卖命。大耳贼算什么东西,我即便一头扎到江里溺死也不会回蜀地……要回去也是带兵杀回去!”他这番话逗得众人捧腹大笑,适才阴郁气氛一扫而光。
    孙权目的达到了,见他们一个个坦露胸臆,也渐渐收起了愁容,点手呼唤周泰:“幼平,你过来。”
    周泰一怔——他虽是孙氏宿将,但出身甚低,早年不过是孙策的亲随,又没读过书不通谋略。打仗倒是不惜命,但军政事务从来没有他提意见的份。周泰不明白主公为何这时候叫自己,低头凑过去。
    孙权又道:“你把铠甲衣衫脱下。”
    “这……”
    “叫你脱,你就脱。”
    “诺。”周泰不敢违拗,摘盔卸甲又脱衫襦。在场众人不禁惊呼——原来他周身大小创伤不下二十处,肌肤疤痕累累,如刻画一般。有的受创多年一片紫黑,还有的是前番恶战刚留下的,尚未痊愈。
    孙权下马,抚摸他身上伤处:“幼平,你为我孙氏战如熊虎,不惜躯命,被创数十肤如刻画,我怎能不厚待与你?你不愧为我孙氏的功臣,当与我荣辱与共。从今以后你与你家族子弟可快意为之,莫要以寒门自卑,在众文武面前抬不起头来。”
    这话对周泰说,却是给大伙听的——我孙氏创业艰难,历经百战才有今日,元老宿将出身再寒微也是劳苦功高;你们这些南渡之士、江东名门、后起之将现今得势了,可不能排挤他们,瞧不起他们就是瞧不起我孙氏,瞧不起我孙氏,我焉能让尔等富贵!
    文人察其深意,武人感其义气,大伙纷纷施礼:“我等欲效周将军,肝脑涂地誓死效忠。”
    “既然众人与我同心,何虑大事不成?”孙权总算满意了,这才抛出心中想法,“眼下北军大举压境,又逢恶疾盛行,实不宜久战。况刘备入蜀两年,其势日固,现又图谋汉中,我若与曹操久斗,使之坐收渔利,其害不逊于曹……因此我打算与曹操再行议和。”
    聪明之人能察觉到,孙权此番提出议和与以往大不相同。以前也曾与曹操商议罢
    兵,却是虚与委蛇,等曹操一退再逐步北侵;这次可不一样,孙权在考虑较为长久的罢兵。因为刘备的威胁已越来越大,三郡之役又撕破脸,若刘备取下汉中,东西两路直逼中原,那对江东而言无异于除狼而得虎。出于自身利益考虑,孙权决定“骑墙”,暂不与曹操为敌,静观两家斗法,倘曹操依旧势大,继续联刘抗曹;若刘备图谋得逞,就反过来拉曹打刘;总之左右逢源,自己绝不当众矢之的,所以与曹操改善关系就成了迫在眉睫之事。但对曹操而言眼下是他称王后的第一战,必须凯旋而归,不给老贼点儿便宜是不会罢手的,这意味着此番议和必须“服软”,甚至臣服曹操才会许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好再给曹孟德一个台阶下。孙权近十年来经略江北少有建树,猛然转个大弯内部必有异议,只怕有人会说是畏惧曹操不得已而求和,因而孙权得先封住众人之口,确保内部稳固。
    这会儿众人服服帖帖,无人表示反对,就连桀骜不驯的众将也没叫嚷,孙权无需惺惺作态了,挑明道:“既然如此,我给曹贼写封信,也拍拍老家伙的马屁,叫他早日北返。明日遣都尉徐详为使,过江与曹军议和。”
    孙皎忍不住插口:“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曹贼素来奸诈,即便议和也需防备,末将自请领兵留镇濡须以防促变。”
    孙权盯着这个堂弟,见他目光坚毅,心下甚慰——孙皎坚韧果敢不亚于其兄,可委以重用。心中高兴脸上却没带出来,只道:“此事回头再议,军中伤病不少,大家各归营寨安抚士卒。顺便将罢兵之议讲给大家,若有子弟死于北军者多加劝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此时当以大局为重。”
    众人各归己营安抚士卒,吕蒙却悄悄凑到他身前:“鲁子敬身染重病,然陆口要隘关乎荆州安危,不可不察。末将毛遂自荐,恳请率部移师陆口,一来代子敬理事,二来嘛……”吕蒙流出一丝神秘微笑,“探一探关羽有何举动。”
    孙权眼前一亮——好个精明的吕子明,已猜到我有何打算,曹刘争锋乃是我尽收荆州、全据江表之险的良机。以前我劝他读书习学,果真大有长进……想至此孙权拍拍他肩膀道:“很好,你这就率部去陆口,若子敬有所不测,他的部队也尽数归你统领。”
    “谢主公栽培!”吕蒙抱拳拱手,继而道,“不过末将久在江表,又小有悍名,关羽处事谨慎必加防备。末将恳请主公另择一文弱之士接替子敬任都督,假示并无觊觎荆州之意,以慢关羽之心。末将潜身帐下充一偏裨,方可暗中谋划。”
    “甚妙!”孙权大喜,“我命严畯接任都督。”
    吕蒙不住点头:“那便最好。”严畯字曼才,彭城人,早年避难交州,后孙权派步骘接管交州之地,受步骘、张昭推荐归于孙权帐下;其实他也小有名气,不过却是精研诗书的学者,并无统兵之才。
    进行了这般筹划,孙权颇觉畅快,这种畅快他曾有过,便是昔日与周瑜、鲁肃计议天下大事时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又回来啦。他不住拍着吕蒙肩膀,坦明心事:“江东之固皆在荆州,上游安则江东安,上游为敌所据,则江东为敌所制。刘备蓄雄心已久,日后必为大患,若不能尽收荆州之地,我寝食终不得安!现在我将此重任交托与你,自今以后上游之事任尔为之。”
    吕蒙不禁动容——主公说江东安危皆在荆州,不得荆州寝食不安,又说上游之事任我为之,这岂不是把江东之地和他孙氏的安危都交托在我身上了吗?如此厚遇何以为报?一时间心绪激动,千言万语如鲠在喉,只不住重复那句:“定不负主公所托……定不负主公所托……”
    孙权却转身面对大江,双手加额暗暗祷告——天佑我江东,代代不乏英才!周瑜、程普创赤壁之功,大业未遂幸得鲁肃、孙瑜为继,如今他二人也不在了,又有吕蒙、孙皎。愿智勇之士世世不绝,只要我能驾驭英才见机行事,曹操、刘备两个老儿又有何惧?
    孙曹修好
    孙权并不知晓,当他派徐详出使曹营之际,曹操岂止是盼着他使者到来。恐怕再迟一步,曹操的使者要先过来了——瘟疫太厉害!
    曹军人马比孙权多一倍,染病之人却不止一倍,北方士卒来淮南本就水土不服,前番拼杀伤者又不少,瘟疫一起立时泛滥成灾。虽说曹操出征前已有准备,带来不少柴胡、当归、黄芩、茯苓之类药材,营里烧着大柴锅煮汤,将士们一通牛饮,那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每天都有士卒病倒,死亡者已逾三千。
    不仅士兵们苦于恶疾,官员将领也不能幸免,侍中王粲就因感染瘟疫一命呜呼。在曹操招揽的诸多文士中,王粲最得宠信,官职也最高,一者是因为他乃名门之后,曾祖王龚、祖父王畅两代三公,其父王谦曾任大将军何进的长史,与曹操有旧;再者王粲深得蔡邕风骨,文辞潇洒而不失经义正道,非但创作大量诗文,还配合曹操写了不少政论,连魏宫的钟鼎铭文都是他草拟的;直至去世,在他遗物中还发现几卷未完成的文稿,仿《东观汉记》体例,记述董卓之乱以来袁绍、韩馥、公孙瓒、袁术、吕布等割据之事,似是想著一部史书(后世命名《英雄交争记》或《汉末英雄记》,是《三国志》裴注的材料之一)。自蔡邕、孔融之后天下撰文之士以王粲居首,不想四十一岁因病而终,灿烂银河又坠一文曲星。
    曹操又怜又痛,将王粲好生收敛,待回师邺城为其举丧。刚忙完这件事,又从邺城传来丧讯,魏廷重臣奉常卿王修病逝,他已是短短半年间去世的第四位列卿,看来河北疫情不比战场好多少。面对频频噩耗,曹操的战意不得不动摇,南征乃是震慑孙权,为西征刘备做准备,若因瘟疫大伤元气,即便能使敌屈服也得不偿失。曹丕更紧张,此番出征无其他兄弟相随,老爷子本就有病,在这瘟疫肆虐的军营里滞留日久,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再说还有母亲、儿子、女儿,任谁染上瘟疫对他来说都是大憾。他比父亲更盼早日收兵。父子俩皱着眉头一嘀咕,实在不行只能主动议和了,不想关键时刻孙权的使者却先来了。
    一闻此讯曹操眉头也不皱了,愁容也不见了,精神头又回来了,大模大样往中军帐一坐,读了孙权措辞谦逊的书信,重重训斥徐详一番,无非什么僭越不臣、妄动干戈、拥兵自重、戕害同僚之类的话,摆足了得理不让人的架势!
    徐详早得孙权指教,无论曹操说什么他都满口称是,反复强调:“敝邑不智,妄自尊大,与王师争锋乃至今日之败。”其实两家互有得失难分胜负,他却一味说江东败了,“然曹、孙两家本为至亲,休戚与共,望丞相恕我家将军之过,两家重誓婚亲各自罢兵,非但南北将士得安,江表黎民咸感大恩。”曹彰娶孙权堂兄孙贲之女,孙权之弟孙匡又娶曹操侄女,两家确是姻亲,但这等政治联姻有何亲情,不过寻个说辞罢了。
    曹操笑道:“彼此至亲确也不假,然则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孙仲谋割据东南自作威福,实怀悖逆之心。若想罢兵也不难,须向寡人称臣!”此等大事徐详焉敢随便答应?实言不敢自专,恳请过江请示再做回禀,曹操满口应允。
    一去一回倒也麻利,不到半天工夫徐详又一头大汗回来了,满面堆欢:“我家将军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领汉家之地,自是汉室之臣。”
    “好个孙仲谋,避重就轻篡改寡人之言。”曹操不住冷笑,“乃是向魏称臣,非为向汉称臣。”
    徐详一愣,略一思索道:“殿下既为汉室之相,又是天子之戚,曹魏立国拱卫汉邦,汉之封疆授予魏统,汉魏实为一体。汉室之臣与魏国之臣又有何异?”
    “哈哈哈……”曹操仰面大笑,“也真亏你才思敏捷,竟能如此诡辩,既不受称臣之辱,又不忤寡人之意!”
    “殿下过誉。”徐详也狡黠一笑。
    笑了好一阵曹操才道:“也罢,既然如此,寡人允可议和,先将沿江巡哨撤去一半以示开诚布公。来日遣使过江,再定罢兵事宜。”他虽故作威严却也摸得准分寸,能榨到的好处也就这点儿,孙权自有底线,不可逾越,若非要把向谁称臣分辩清楚,谈判只能陷入僵局。
    “谢殿下。”徐详不辱使命,欣喜而去。
    曹丕在旁听了半日,仍不无疑虑,见徐详退去谏道:“孙权乃一反复小儿,不可深信,恐其必有阴谋。称臣之事口说无凭纯属敷衍,须严加戒备以防其变。”
    曹操拍着儿子后脑勺,教训道:“为父岂不知他乃是敷衍?自古成大事必取信于人,孙权小儿虽未服,却要借寡人之力制约大耳贼,怎可轻易背盟自取其祸?他知我王业肇基欲收威名,因而卖个人情;反之日后他若与大耳贼为敌,求到咱这里,寡人也得给他个台阶下。取信于人不仅是取信于臣,有时也需取信于敌。这便是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虚与委蛇各取所需。你之心机比孙权还逊一筹,此中奥妙慢慢领会吧!”
    曹操与孙坚同庚,实是孙权长辈;曹丕比孙权小五岁,却常自诩智谋高于孙权,听父亲这么说,难免有些不服,喃喃道:“即便如此,亦当在此留兵以备不测。”
    “那是自然。”曹操早有算计,“张辽在逍遥津一战杀得江东将士心惊胆寒,为父已加封他为征东将军。再以于禁、乐进各统兵马与之为俦,臧霸统青州水军援以粮辎,有此四将在此足以威慑一时。其余各部兵马可陆续北归,着手准备西征。”
    曹操、孙权一拍即合,双方使者你来我往,至建安二十二年三月和议达成,大江南北的将士都松了口气。恐怕当时双方谁也没料到,这次罢兵和好竟持续了六年之久。
    弃军而逃
    南征总算有了结果,而且是孙、曹两家都能接受的结局。仗不再打,但瘟疫并未过去,阳春之际正是疠气猖獗之时,疫情非但没被控制住,反有加剧之势。
    曹操毕竟年老体衰,倘若染病恐难周全,便把行辕连同家眷迁到居巢以西三里开外屯驻,所带亲随皆强壮康健之人,曹丕以侍奉父母为名也跟了过去,连营诸事都交与夏侯惇、曹仁、华歆等处置。曹操每日大碗大碗灌茯苓汤,依照郄俭、甘始传授之法运气打坐——其实一点儿用都没有,中风麻痹之症依旧,但这么坐一会儿他似乎就能得些安慰。曹丕、卞氏也不点破,就算不治病,去去心病也罢了。
    如此数日,许都传来密信,谏议大夫董昭闻孙权“称臣”,再行劝进之事。此时曹丕已无避讳,一旁参读随即附和:“自古匡危莫如父王,现今敌虽未灭,孙权却有臣服之言,趁此良机未为不可。”他这话发自肺腑却也有私心——在他看来汉室早已灭亡,父亲称帝理所当然,没必要
    虚情推辞;若父亲当皇帝,他就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子,以后直接继承皇位;若父亲有生之年未能称帝,这事就落到他头上,非但冒天下之大不韪,难免要费些周折,不如让老爷子办。
    曹操却道:“天下未宁,当谋万安之策。况今岁大凶黎民受难,此时践祚无异于授人以柄。天子不能当,不过可令董昭替寡人谋天子仪仗、旌旗。”他不登基却要拥有天子仪仗——想当又不敢当,不当又不甘心。
    曹丕哪敢多言?父子亦属君臣,凡事太热衷反而招忌,此种关系实是微妙。曹操双目低垂,似乎在思考自己离那张龙位究竟有多远,半晌又道:“眼下有三件大事,一者王业初定,种种朝仪规制未成;再者西征在即,就算不能平定四海,终须兵进蜀中击败刘备,有七成把握或许还可一试……”不知不觉间他把要求放低了,原先定要天下统一再称帝,现在却说七成把握也可一试。但他能原谅自己,天下人能原谅吗?每有册封三让而后受之,说了多少忠于汉室的话,若称帝岂不是扇自己耳光?每当想到这些,曹操都如芒刺在背。
    “那第三件大事?”曹丕小声追问道。
    曹操不语——或许第三件事比前两件更要紧,就是他日渐苍老的身躯。他多希望康复,想尽办法求医问药,只求以雄健的姿态出现在子民面前。可是太难了,无论李珰之那等名医还是郄俭等方士,谁都无法让他健康,头晕麻痹反而越来越重,难道有生之年只能拖着这副病体?他不甘心!
    曹丕见父亲又陷入沉思,也不敢多问,隔了半天才听父亲道:“不谈这些。多日未到连营,咱们去看看吧。若军心无碍尽早北归,时不我待啊。”曹丕领命,亲自准备车仗——这半年他时时守在父亲身边,虽知父亲思路清楚、统军无碍,但也觉父亲的心已经苍老,对许多事的看法也变得莫名其妙,劝是劝不了的,顺其自然吧。
    车仗安排妥,又候了好一会儿,等曹操灌下一碗茯苓汤才出营。曹丕似是恐父亲寂寞,将母亲也请出来,君妃共乘一车——卞氏随军已不知是第几次了,如今是白头老妪,更没什么避讳。曹丕还把曹叡也弄到车上,让他哄老夫妻高兴,自己则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引路,许褚、韩浩、孔桂、陈祎等随侍。
    三里地眨眼便到,不过曹操终是恐惧瘟疫,只命车驾停于营外,叫诸将出来相见。军师华歆禀奏:“数日来又有百余士卒病亡,重病者七千,现已尽数屯于后营。其他各部染病者也甚多,至少还要休整半月才可班师。”华歆本无运筹决胜之才,只长于政务,用他充军师不过是借其名。
    听说还要等半月,曹操甚为不快,却无可奈何,只得挥退众将,驱车又往江边巡视。但见春水上涨,微风阵阵波光粼粼,两岸盛开着不知名的野花,显得格外恬静。己方沿江岗哨已没多少人,只留零星几个兵瞭望;江东水军大多也已退去,几艘赤马游弋江中,岸上却还有不少营盘,旌旗矛戈在阳光下闪着金光。曹军不退他们也不敢退,还是颇有戒心。
    曹操感慨不已——长江,长江!一辈子无法逾越的天堑!一辈子无法治愈的伤!若无此泱泱恨水,天下是否早姓曹了?秦皇高祖历代开国之君,你们可曾想到,你们不放在眼里的江南蛮荒之地后世竟成了足以自立的半壁河山?赤壁鏖兵,惨败周瑜之手;屡战无功,四越巢湖而不成。孙权小儿真当世英雄也!今日一别不知何年何月再与此儿争锋,或许这辈子再没机会了吧……
    “大王。”卞氏似乎瞧出他心有伤感,轻轻拍他膝盖,笑着指道,“看那边。”
    曹操转脸望去,远处一帮年轻官员正簇拥着曹丕有说有笑——有刘劭、傅方、胡修、李覃、栈潜、王观等新辟的掾属,荀纬、王象、缪袭、桓范、应璩、董巴等后进文士及牛金、诸葛虔、戴陵、文钦、常雕、王双等将校。这帮年轻人机灵得很,知道那是未来的主子,都争相逢迎。
    孔子有云“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旧人老去新人来,何愁后继无人?曹丕与这帮人侃天论地相谈甚欢,还真有些新朝君臣的气象。曹操见了竟不禁生出几分妒意,阴阳怪气道:“看来我真老了,他们都去侍奉子桓,竟不把寡人放在眼里。”
    曹叡跪在车后,时而给祖父捶捶背,时而给祖母揉揉肩,卞氏攥住他小手笑道:“你呀是不倒翁带胡子,跟个小大人似的。别窝在车上,去玩吧。”前些日子开战,曹叡一直窝在军帐,好不容易停战,又侍奉祖父、祖母;毕竟孩子天性,听说允许他玩,疯了般跃下车,蹦蹦跳跳奔江边去了。
    “小祖宗,您可别摔着!”孔桂侍立车后,见曹叡跑远,忙不迭跳下马跟着跑去——巴结老子已无济于事,巴结儿子人家又不买账,干脆巴结孙子吧!
    见曹叡跑远,卞氏才道:“你怎么当着孙子说这话?大伙对子桓恭敬不是美事么?若谁都不拿他当回事,他如何当太子?”
    “倒也是。这帮儿子没一个省油的灯,植儿、彰儿也罢了,前日彪儿来信,写了好几车问安之言,最后才说实话,竟问太子要立谁!我没客气,直接在原信底下给他写上,你等都封侯,唯五官将不侯,你说太子是谁?唉……费这么多心思才定子桓为太子,我岂能再猜忌他?”曹操虽这么说,心里却仍旧酸溜溜——虽说父子至亲,但至高权位只一个,被人分享总觉不快,“以前我常问你,你这三个儿子谁最好,你却躲着我不说,现在可以明言了吧?”
    卞氏一笑:“我躲着你,你何尝没躲着我?都一年多没到我那里过夜了。依我说嘛……老大可信赖,老三最可爱,但最亲的却是老二。”
    “你……”曹操想说她滑头,但略一思索觉得夫人所言丝毫不差——曹丕持重务本,城府较深;曹植多才俊逸,心地良善;曹彰是个没心眼的,直来直去,可寻常父子不就该如此吗?卞氏并非无主见,可她不能表态,仨儿子都是她养下的,叫她怎么挑?若不是曹操拿定主意,她依旧只能沉默。
    卞氏这几年已难得与他独处,趁此机会赶紧进言:“有件事早想跟你提了,又怕你多心。那赵姬与子建之妻甚是要好,陈姬又是赵姬推荐给你的,恐怕她没少在你眼前提子建的好话吧?”放在一年前,这话卞氏不能说,一来曹植尚得宠,二来陈姬生了小王子曹幹,极受宠,未满周岁就封了侯。那会儿卞氏要说她们干预立嗣,八成曹操还以为她喝干醋呢!
    “嗯。”曹操似乎不愿提这事,只随口应了一声。
    “如今老大要当太子,也该管教管教她们。”
    “嗯。”
    “你一个大男人若不好意思说,我去管束她们……”
    曹操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了:“你当寡人是瞎子?此事我自有理会,你别管!”老夫妻间刚有的一点儿温存又荡然无存,曹操又变回平日唯我独尊的跋扈姿态。卞氏不敢再说,只轻叹一声,呆呆陪着她这位蛮横一辈子的倔老伴。
    不多时又闻马蹄声响,夏侯惇去而复返。曹操见他神情便知有异:“出了何事?”
    夏侯惇来不及下马,禀道:“司马使君病故了。”
    “唉!又走一个。”曹操一脸无奈。
    兖州刺史司马朗本来不是随军成员,因曹操落脚谯县想顺便问问各地政务,才把临近几州刺史调来。司马朗既来之则安之,索性随军听用,兼领军粮之事。月前瘟疫大盛军心不宁,司马朗为了帮曹操稳固人心,四处巡营,送医送药探问病情,不想因此感染伤寒,曹操派多名军医救治,却不见好转,强撑了一个月,如今还是去了。
    走的人太多,曹操早有些麻木了,只怔怔问:“他留下什么遗言没有?”
    夏侯惇很感慨:“他说蒙国厚恩督司万里,功业未就遭此疫疠,有负之王之恩。身没之后,布衣幅巾轻敛薄葬,天下未宁大王尚俭,不可有违上意长奢华之风。”
    “至死不忘寡人之恩……”曹操没有叹息,没有眼泪,只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惆怅——四十年前举孝廉求到司马防头上,由此开始曹家与司马家的恩恩怨怨。当初以司马防之子为官不过是出气心理,报复司马防的慢待,报复河内司马氏这等轻视他的名门望族,没想到反而造就出一位能吏,忠心耿耿至死不渝。曹操有些惭愧,又想到司马朗的二弟司马懿,不过因为跟曹丕走动太近和一个类乎“鹰视狼顾”的动作就被斥责,未免有些偏颇。其实谁不想升官?自己当年为当洛阳令还不是百般钻营?棒杀豪强固是执法严明,却也未尝不是想闯出名。自己能做,为何容不得别人,官场不就是个烂地方么?反正立子桓已成定局,司马懿也算有才之人,看在他兄长的份上就放过他吧……
    “元嗣,你怎么了?”许褚一声呼唤打断了曹操思绪,回头一看——见韩浩坐于马上摇摇晃晃,继而身子一歪摔落马下!
    许褚、陈祎赶紧下马抱住,众亲兵一拥而上,连远处曹丕、夏侯惇等人都围了过来。曹操也下了车:“怎么样?因何落马?”韩浩身为中护军是曹操的重要膀臂,中军一应事务全由他打理,尤其近些年曹操年迈,他肩上担子更重了。他跌落鞍鞒众人怎不焦急?
    却见韩浩浑身上下不住颤抖,似是打摆子,许褚在他额头摸了一把:“好烫!你也……”霎时间恐惧的神情浮现在每个人脸上。
    韩浩颤抖着强笑道:“该死!一时手懒从河沟里舀了两瓢凉水喝。”
    “别说了,你歇一歇。”许褚招呼手下把人抬走,请军医诊治。
    曹操初时是关切,既而感到从脊梁沟拥上一股寒意——近在咫尺之人竟也有病,死亡离自己如此切近!又想起军营中那些奄奄一息、惨不可言的士卒,那日在谯县乡村目睹的死尸,只觉浑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转眼正见曹叡跑过来看热闹,不由分说一把将他抱到怀里,厉吼道:“不准过去!”
    “大王,您……”众人吓一跳。
    曹操举目四望,感觉一切都那么可怕——滔滔暴涨的江水、充斥伤病的军营,似乎每一寸土地、每一条河流都被已疠气侵蚀,它们都能让他恶疾缠身,比之头风、中风更可怖。他还不能死,他还没消灭孙刘、身登九五,还没有正式册立太子,他得挺下去。
    张望多时他的目光最终落到夏侯惇身上:“寡人要回邺城,今天就走,这里的兵马交托给你了,尽早回去。”
    “这……”夏侯惇觉得君王把自己士兵抛在灾病之地似乎有点儿说不过去,但转念一想,反正战打完了,他又有病,先走一步倒也省得大伙提心吊胆,“遵命,大王一路保重。”
    曹操快步登车,招呼许褚、陈祎、孔桂等人护驾,带着老婆儿孙仓皇而去,简直比打了败仗还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