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文扬出门,却哪里还见得到那春十三娘的人影,知她们搭乘轿子去了码头,于是他就脚下抹油风急火燎地朝那河滨赶去。
从柳家到那码头,足足有二三里地,柳文扬紧赶慢赶,当他追到河埠,轿中人都已上了大号画舫,两乘空轿也载上了船头,桅杆上旗字飘扬,书写的长条名衔叫做“春风一笑,博君一醉”以下还有许多字被风卷起,一时不及细看,他也无心看了。他所注意的已经进舱的春十三娘,还有她带走的那个宝葫芦。
“苦也!赚人家三百两银子,人家却拿走你三万多家底,这笔买卖亏大了!”柳文扬暗暗骂自己,一时贪心却成了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冤大头。
他的身子站立河滨,他的魂灵儿好象已进了船舱,向那十三娘索回自己的葫芦,打开葫芦嘴,但见里面一切安好,所有财宝完璧归赵。猛不料一阵锣声打醒他的美好幻想。原来春十三娘早已传下话,着令管船的收舵去锚,快快开船,以便早回县城。
“镗镗镗”的锣声敲动,画舫破开那湖面上的冰雪,便向西开行,渐渐的离岸,渐渐的远了远了。
这一急,真急得柳文扬非同小可,恨不得像戏中的武林高手般脚尖一点,身轻如燕,然后张开双臂飞呀飞,就飞到了那大船上。又或者学会了那蜻蜓点水凌波微步,飘啊飘,就飘到了那画舫上。
此刻,春十三娘离开了河滨,坐着画舫远远的去了,柳文扬无计可施,只有沿着河滨紧紧的去追赶画舫。他鼓励着双足道:“脚丫老兄,辛苦你了,追上去,追上去!只要你肯卖力,我就买了好的鞋子给你,每天一双,让你夜夜做新郎!”
但是舟行和轿行不同,轿儿行得缓,柳文扬追得上;船儿行得速,柳文扬便追不上了。
犹如如今是大冬天,那河滨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要么就是坚硬的滑冰,柳文扬跑得急促,免不了摔几个跟头,做那呆头傻瓜。再加上河边风寒,更使得他苦不堪言。
不过他意志坚定,依着这条塘岸追赶,心头着急,不知道前面可走得通。要是一水横阻,给他来一个“孤帆远影碧空尽”,那可就完蛋了。
就在柳文扬惆怅之时,忽听得咿哑咿哑的橹声,侧面冰河里摇出了一叶扁舟,不禁满怀欢喜,心说,“与其跟在岸上追赶,还不如乘了小舟去撵!”
于是柳文扬就高声唤那舟子,“船家,快快靠拢,我这里有一笔大买卖给你做!”
那舟子长相可憎,耳朵却尖,一听说有大买卖,便把船儿停橹拢岸。
柳文扬这边就更欢喜了,心道,天无绝人之路,看起来有救。
小舟既已拢岸,舟子点住了竹篙,柳文扬一跃上船晃了两晃,几乎晃入水中。舟子便说;“相公上岸罢,你这大买卖我做不了也做不来!”
柳文扬奇道:“我已经上船,你为什么又催我上岸?这笔买卖又为何做不来?”
舟子就摇头晃脑说道:“相公或许不明白,我这摇船有个规矩,叫做三不摇。性急的不摇,酒醉的不摇,年迈的不摇”。
柳文扬道:“这是什么缘故?”
舟子道:“因为性急的上船是劈头盖脸,噼里啪啦;酒醉的上船是东倒西歪,脚步蹒跚;年迈的上船是周身摇摆,浑身打颤。只怕扑通一声就此送终,船钱落了空,反而打官司,算我行凶。相公一不酒醉,二不年迈,单是性急一些,要不是我点住了竹篙,你早下了水做了龙王女婿。”
柳文扬道:“船家休得取笑,我有要事,刻不容缓,你快快儿摇,我自然会给你很多钱。”
舟子道:“相公所说的大买卖就是让我摇船?这倒是我的拿手好戏!却不知摇往哪里去?”
柳文扬道;“看见前面那座大船没有,追上去,重重有赏!”
舟子听说,才把篙儿几点。船已离岸,放下篙儿,赶紧追赶过去。一边摇一边问道:“相公,那大船可是桅杆上挂起长旗子的?”
柳文扬道:“正是”。
舟子道:“这是鄱阳县城春风一笑楼的船,每逢佳日,就喜欢来这桃镇的城隍庙烧香;不过今天却是奇了怪了,并非什么好日子,却为何也会跑来?!”
柳文扬心说,“还不是久仰本神相的大名专门跑来看相的。”嘴上则道:“你休要聒噪,人家什么时候出门管你何事?你只管摇你的小船,做好的你本分!”
那舟子忽然瞅了瞅柳文扬俊俏的模样,笑了道:“哦,我知道了……”
柳文扬懒得理他。
舟子便道:“相公为何不问我为何发笑?”
柳文扬道:“我为何要问。”
舟子又道:“那相公为何不问我知道了什么?”
柳文扬没想到舟子这货会如此唠叨,简直就是那没完没了的唐僧,于是顺口道:“你知道了什么?”
舟子呵呵一笑,故作神秘道:“我看了相公你的模样,就猜到了,你一定是那春十三娘的裙下之臣!”
“阿嚏!”柳文扬狠狠地揉了揉鼻子。
他万没想到这舟子的想象力会如此丰富,看起来不管人有多么蠢笨,都会有耐不住的色心。
“天寒地冻,这里又是冰河中央,相公却要小心点,莫要感冒了!”舟子这上半句还算人话,下半句就让人堵得慌了,“感冒了就会不停地流鼻涕,流了鼻涕就会很难看,即使像相公这般俊美,倘若拖了两条粘乎乎亮晶晶上下弹动不停的大鼻涕去见那春十三娘,估计也会被她赶下画舫!有道是,姐儿爱钞更爱俏!”
柳文扬彻底无语,只好催促道:“你莫要再如此罗哩罗嗦,不如省了力气使劲儿摇船去追上人家!”
“唉,相公此言差矣!”那舟子说道,“干我们这行,最忌讳的就是性情太急。一急就容易出事儿。像我这般与你一边说话,一边苦干,却最是好的,既能够把活干了,也不用考虑这活儿的苦与累。”
柳文扬一想,却也是这个道理,本来大冬天在这和上摇船本身就是个有苦又累的活儿,若不是生计所逼,谁愿意顶着寒风出来,还不如躺在被窝里舒服。
又一想,这舟子模样蠢钝,却还懂得“精神转移**”,知道怎样做才能忘却苦痛。
于是柳文扬便道:“那好,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这边只管听着好了!”
“相公真是个好人。”那舟子笑道,“一般的读书人根本就不屑和我们说话,好像张口和我们说了话,就委屈了他们,降低了他们的身份……却不知相公尊姓?”
柳文扬想了一想道:“我姓柳”。
舟子道:“相公竟然也姓柳,这却奇了怪了。”
柳文扬听了愕然,便问有何奇怪。
舟子笑道:“你却不知这桃镇有一人也姓柳,幸亏你不是他。”
柳文扬道:“是了他便怎样?”
舟子道:“是了那个柳相公,我要问他是不是桃镇算命的柳相公。”
柳文扬道:“是了桃镇里算命的柳相公便怎么?”
舟子道:“是了桃镇里算命的柳相公,我要问他是不是柳文扬柳相公“。
柳文扬道:“是了柳文扬柳相公便怎样?”
舟子挫一挫牙道:“老实不客气,拦嘴几下巴掌,打得他鼻青嘴肿,牙缝里进出血来”。
柳文扬听说猛吃一惊,便问舟子道:“你和柳文扬何仇何怨,却要把他这般毒打?你可知道大明律例上殴辱他人的罪是很重大的么?”
舟子笑道:“我和柳文扬前世无仇今世无怨,只为他动动嘴皮子就能发大财,不仅住进了大宅子,还买了两名美貌标致的小丫鬟半夜给自己暖床,而我却要在冰天雪地里摇破船,吃这寒风,卖这力气。自古道:人比人气煞人,为这分上我不服气,我便要打他。”
柳文扬笑道:“休要胡说八道,你又不是他,怎么会知道他买了丫鬟暖床?听说他可是正人君子来着,何况他素有美姿容的赞誉,岂会和丫鬟做那苟且之事!最重要一点,他能够靠嘴皮子吃饭那是他的本事,与你何干?”
舟子道:“他若是凭借真本事也就算了,这是他的能耐,我也学不来。唉,可他那全是满嘴胡说八道,靠着坑蒙拐骗来大肆敛财,我因此心中不服,要打这冒充神相的江湖败类。”
柳文扬道,”你休冤枉了他,我听说柳文扬不管是测字卜卦,还是观阴阳看风水都是灵验,因此才会生意兴隆,顾客盈门。”
舟子把嘴一披道:“相公别信他,柳文扬专会装神弄鬼,坑门拐骗,他干的勾当区区肚里自有一篇细帐。”
柳文扬道:“我不信你会得深知其细。”
舟子道:“柳文扬曾经有个雇工叫红眼阿三,红眼阿三有个表母舅叫做铜匠阿根,铜匠阿根有个老乡邻叫做快嘴三太,快嘴三太有个干女儿叫做拖鼻涕阿巧。”
柳文扬道:“你这般饶老绕去多费工夫?直说不就得了!”
舟子装腔作势道:“凡事总有个来源,盐从怎样咸起,醋从怎样酸起,话从怎样说起,这一篇装神弄鬼坑蒙拐骗的细帐是红眼阿三告诉铜匠阿根,铜匠阿根告诉快嘴三太,快嘴三太告诉拖鼻涕阿巧,拖鼻涕阿巧告诉区区。相公,你道拖鼻涕阿巧是谁?便是我的老婆。”
“好了,你不用扯那么远,且说那个红眼阿三是怎么说我……”柳文扬一急差点说漏嘴,“说我们桃镇的小柳神相是坑蒙拐骗,装神弄鬼?!”
舟子卖弄道:“这个说来话长……且说那柳文扬有个姘头叫金姨娘,那金姨娘却是有名的俏寡~妇,不知怎地就看上了这个小白脸的柳文扬。两人眉来眼去你来我往,于是就暗地里上了那合卺的床……”
柳文扬皱眉道:“你又在胡说八道了!柳文扬与金姨娘毫无瓜葛,这却又是谁传出的**帐?”
舟子道:“当然是那红眼阿三了,这些都是他说的。他还说那柳文扬什么都不会,那金姨娘为了她的情郎却到处宣传他能力有多强,不仅会算命,还会看阴宅风水……那柳文扬得了这般好名声,那还不招徕大把的顾客,于是他就装神弄鬼,继续欺骗顾客,还有高价甩卖风水葫芦,镇宅宝镜,原本才十几蚊钱的东西,却被他卖到一两银子,甚至数两,你且说他心黑不黑,人坏不坏?!”
“这……”柳文扬无语了,这舟子的话可以说是一半错一半对。
看起来那个红眼阿三被自己赶出柳家后很不服气,于是就四处造谣生事,也怪自己没想到这一点,却差点坏了好名声。看起来那风水葫芦镇宅宝镜的买卖是不能再做了,不能为了蝇头小利而失去了人心。
就在柳文扬胡乱思忖的时候,那舟子忽然说道:“相公,你要破财了?”
柳文扬一愣,“这又是为何?”
舟子说:“因为那画舫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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