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殿下如此态度, 已让孙惟合的心凉了半截,他抬头怔怔望过去,无措地摇头:“微臣、微臣不知?……”
萧元琮冷冷道:“她是东宫的乳母, 平日只管伺候皇孙,从不做这些端茶递水、伺候外人的粗活, 孤竟不知?,她跟在皇孙的身边还不满足, 还想接近一位排在二百五十名?以后的进?士。”
便是一贯温厚宽和,不曾在外人面前冷过脸的太子, 此时说出的话也已经彻底不留情面。
是啊,不说东宫的人如何,单乳母这样的身份, 便表明已有自己的孩子, 那多半早有夫郎, 将?来只要不犯错, 皇孙顾念幼时恩情,多少?会照拂一二,根本不愁前途, 何故要与一个连京官都争不来的进?士郎拉拉扯扯?
孙惟合的心彻底凉了。
他呆呆看?着高处之人, 在同年们异样的眼神中,自保的念头迅速占据上风。
“陛下饶命!微臣今日实是得见天颜太过激动,又一时喝多了酒,才犯了糊涂, 误会了这位娘子,微臣平日行端坐正?,从未有过差池呀!”他说着,便在地上磕头。
方才实则未做什?么出格之举, 毕竟在众目睽睽下,男子饮多了酒,偶尔糊涂也是常事。
然而,他话音才落,那名?一直在低声饮泣的女子却忽然开口了。
“奴婢从前不识这位进?士郎,不知?其平日为人如何,可?方才,奴婢听宫女们说起,这位进?士郎在席上似乎分寸欠妥,让宫女们有些害怕,正?因如此,方才那名?宫女的衣裳湿了,才会一时寻不到替她的人,奴婢这才先接了她的差事,本想着,奴婢到底是替圣上与太子殿下伺候皇孙的,进?士郎该懂得轻重?,稍有收敛,谁知?……他方才竟借着接酒时,扯住奴婢的衣袖,要将?奴婢拉近……”
孙惟合大惊失色,瞪着看?起来美貌娇弱、温柔无害的女子,只觉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悬在自己脖颈边的刀子,随时能将?自己杀死。
“你?胡说!”他立即否认,目光看?向周围的其他进?士们,“你?们——诸位同年,你?们方才就在旁边,应当都看?到了,是她先靠近我的,对不对!”
有的人沉默地避开他的视线,有的则迟疑着开口:“我等方才的确在旁边,可?是不曾留意细节,实在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孙兄,实在对不住……”
他们说的是实话,方才众人与圣上饮酒毕不久,注意力还未放到别处,再加上斟酒时,宫女那长而宽的衣袖遮下来,若非有意盯着,谁会留心袖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孙惟合的话,无人能证明,而云英的话——
“奴婢方才所言,句句属实,陛下与二位殿下若是不信,大可?问一问众多宫女们。”
这一回,有好几名?宫女看?向孙惟合,甚至周遭的几名?同榜进?士,也用一种莫名?的神色看?了看?他。
圣上驾临之前,孙惟合虽也不曾明目张胆,但行止间的轻浮却是有目共睹。
“孙兄,圣上在此,万事不可?欺瞒,你?还是说实话吧。”有个看?不过去的年轻人道。
他的声音是压低了的,远处的人自然听不见,但就站在附近的众人却听得一清二楚。
孙惟合当即有种百口莫辩的憋闷感,一手捂着胸口,另一手颤抖着指向云英:‘你?、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
“无冤无仇,说得好。”一直站在凉亭中不曾开口的萧崇寿已有些听不下去,“既知?无冤无仇,那便没道理要‘栽赃’于你?,这么多双眼
睛看?着,你?今日到底有没有逾越之举,已是一目了然。”
“陛下!微臣——”
他还想辩解,却被萧琰冷笑着打断:“还未入朝为官,就敢对宫女起歹念,若有朝一日真做了官,治下的百姓还不知?要被如何欺压。”
“还未授官,便不要称臣。”萧崇寿一手蜷在口鼻前轻咳两声,沉沉道,“科举一制,自创立以来,便是要为朝廷拣拔有学识才干的能人志士,你?们经了层层考试,才一路行至此处,学识自然毋庸置疑,然而,究竟内里品性?如何,却未可?知?,今日看?来,你?的品性?,定然是不能入朝为官的。”
孙惟合原本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的脸登时变得惨白:“陛下,小人寒窗二十余年,才有今日登科啊!小人糊涂,可?今日不曾犯下作奸犯科的大罪——”
“不错,没有作奸犯科的大罪,所以也不必劳烦刑狱诉讼,朕做主便好,”萧崇寿懒懒地摆手,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看?一眼旁边的进?士名?单,道,“孙惟合,革去一切功名,此后二十年,不许再考。”
寥寥数语,让在场的进士们都屏住呼吸。
登科之日,欢庆之时,竟也是他们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天子威势的时候。
二十余年寒窗的努力,在今日付之一炬,而今后二十年,更是毫无希望,孙惟合已年近不惑,二十年后,便近花甲,到那时,人的志气早被蹉跎殆尽,头眼昏花之际,能好好走进?考场已是万幸,何况考中?
这话,已几乎掐断了孙惟合一辈子的科考仕途。
他听得双目圆瞪,一口气没喘上来,竟就这样晕了过去。
守在外围的天子近卫立即上前将其拖出去,很?快,一张坐席空下来,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萧崇寿的脸上重?现浮现出一丝笑意,扫视一眼众人,说:“好了,此事便当是个教?训,诸卿记住,行端坐正?,约束自身,方是为人与为臣的根本,将?来,莫要步其后尘。”
众人立即闻声而跪,高呼受教?。
恭送声中,萧崇寿穿过前庭,登上御撵,离开了永华苑。
云英也在王保派来的两名?宫女的搀扶下,从地上起身,从席上退下。
众人纷纷向她投来或同情,或好奇的目光,只有一个人,正?竭力隐藏自己目光中的震惊与怀疑。
傅彦泽方才恰好跟着状元与榜眼二人来到末席附近,与几位同年们敬酒,他所站的位置,正?好面对着孙惟合的坐席,饮酒时,一掀眼皮就能看?到二人的情况。
他方才也不知?怎么,捧杯满饮时,一双眼睛就看?着那处。
她一个乳娘,不去服侍皇孙,却到这儿来做一个小宫女才做的活,着实怪异,明明不久前,他才瞧见她在厢房歇息呢。
便是这多看?的一眼,他看?到了别人不曾留意的细节。
孙惟合起初的确没有邪念,他那一双被挤得极小的吊梢眼正?时不时偷偷觑着高处的贵人们,并未留意身侧的宫女已换了个人。
是那个女人自己,斟酒时轻甩了甩衣袖,令边缘的布料自孙惟合的手背上拂过,这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在孙惟合看?过来的时候,她不但没有避开,反而对他露出了笑容。
紧接着,她再捧酒时,便发生了众人看?到的那一幕。
孙惟合的确没做什?么,是那个女人自己演了一场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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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英重?新?回了厢房附近。
这一回,她不必再做什?么,只需等待宴席结束,太子带着皇孙回宫的时候跟上一道便可?。
屋里有些闷,她将?两名?送她过来的宫女送走后,干脆开了门,站到长廊一侧,感受着夜晚的微风。
暮春花草繁盛,微风中裹着泥土的腥气与鲜花的芬芳,让人心胸舒展,惬意极了。
身后传来一阵不太熟悉的脚步声,不算急促,甚至还带着一点犹豫,云英回头,诧异地看?到两丈外的廊灯下,傅彦泽正?目光复杂地看?着她。
大约是已经饮过醒酒汤了,他的身形看?起来比方才第一次来这儿时的样子要稳当许多,一双眼睛清澈的眼里也盛着清明的怀疑与审视,好似有什?么事想不通似的。
可?一对上她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眼睛便立刻一凛,透露出难以掩饰的戒备和提防。
云英愣了愣,实在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新?晋的探花郎,明明话也没说过两句。
“傅探花,”她转过身,走近两步,眼看?他的目光随着她的靠近而更加紧张,像刺猬要竖起浑身的刺一般,只得在离他还有四五步的时候便停下脚步,“可?是要寻歇息的地方?若有什?么奴婢能帮得上忙的,傅探花只管吩咐便是。”
傅彦泽站在原地,紧抿着唇没有说话,清俊的脸庞亦紧绷着。
便是这副紧绷的模样,还带着一点少?年郎的稚气,让他看?起来与这里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他也是初入繁华之人,让云英不禁想起十多年前的自己,尽管那时年纪太小,大多事情已记忆模糊,但第一回进?入城阳侯府时的忐忑和孤独,却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某个地方。
不过,她的这点情绪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傅彦泽便开口了。
“穆娘子,”他低声道,少?年人的嗓音带着一种特殊而别扭的沙哑,“方才为何要害孙惟合?”
云英面上的微笑淡了两分,看?过去的目光也冷了一分。
她知?道此人性?情耿直,此刻这样直接来问,定是看?到了什?么。
片刻沉默后,她没有回答,只是淡笑着反问:“那探花郎方才又为何不直接拆穿奴婢?”
若换作其他人,也许会出于忌惮她东宫乳母的身份,不想掺合进?东宫的事中等原因,而选择明哲保身、袖手旁观,但傅彦泽定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