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静下?来, 果然听见虚掩的侧门里,隐隐传来孩童天真的笑声,同时夹杂着女子轻柔的说话声。
傅彦泽在原地顿了顿, 随即忽然回过神,大大后退一步, 避开她点在自己唇间的指尖。
“我明白了,娘子不必这样、这样提醒。”这一回, 他放低了声音。
少?年郎的声线不似二十多岁的男子低沉,也没有孩童的清亮, 那种间于两者之间的微妙交叠,让他本就有些别扭的语气,越发显得不自然。
云英见状, 收回手, 不再触碰他, 只是走近一步, 缩短刚刚被?他重新拉大的距离,在他无法自控的防备眼神中,再度开口?。
“大人特意在路上等?我, 是有什么话想说吗?”
傅彦泽这才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
似乎每次见她, 他都要有那么片刻的慌张和防备,以至于差点忘记本意。
他开始仔细打量她的神色,想从中看出些什么。
“我今日在左春坊中,与同僚们陪殿下?议事时, 韩太医忽然出现,将殿下?匆匆唤走……此事,是否与娘子有关?”
云英不动声色地看他一眼,露出一抹微笑, 点头说:“不错,我今日带着阿猊入宫,在宜阳殿照料皇子溶与阿猊,两个孩子贪玩,顶着烈日也要在屋外玩耍,我陪同在旁时,不小心有些中暑,便请韩太医来诊脉。”
她仿佛是有意的,将事情说得明明白白,却从头至尾都没提半个字他想听的事,她明明知道他想问的到底是什么,却仿佛故意与他兜圈子,就是要他自己说出来。
傅彦泽有些恼怒,她总是这般亦真亦假、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无法分辨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安的什么样的心。
但有一点,他自始自终都心中有数——她总是在利用他。
“韩太医……”他垂下?眼,不愿与她对视,“应当诊出娘子已怀有身孕了吧?”
“是。”
短短一字的回答,再不肯多透露半分。
他干脆闭了闭眼,眉心也皱了一下?,语气中终于忍不住夹杂了烦躁:“结果如何?殿下?……是怎么说的,是否让娘子将孩子留下??”
“殿下?……”云英回想着早先?在宜阳殿中的情景,目光有片刻放空,“答应让我留下?孩子了。”
傅彦泽顿了顿,在心中揣度她这句话的意思:“娘子想要留下?这个孩子?”
他还记得,那天在马车里,她说自己尚未决定,显然也曾有过要别的念头。
云英低头,当着他的面,轻轻抚了抚自己平坦的小腹,那种毫不掩饰的温柔爱意,落在傅彦泽的眼中,莫名有几分刺痛。
“当然,这是我的孩子,骨血相连,我怎会不想要?”
傅彦泽觉得眼里的刺痛已悄悄蔓延到了心口?。
他张了张口?,感到喉咙间有些发涩,大约是天气太热的缘故,片刻后,才能重新发出声音。
“那殿下?令娘子何时搬入东宫?此事宜早不宜晚,胎儿一日日地长,若时日相去?太久,恐引外人议论。”
云英愣了下?,好?半晌才明白过来,他口?中的“搬入东宫”,指的是“名正言顺”,是真正成?为太子的妻妾之一,好?让腹中的孩子真正以太子血脉的正统身份生?下?。
她忽然感到一丝茫然。
这段日子,为了保住这个孩子,她已将事情前前后后里里外外想了不知多少?遍,所?图目的,就是得太子一个允许而已,至于允许后,孩子要以什么样的身份生?下?,她自己的身份又是否会有所?改变,她似乎没有想太多。
并?非她没想到,或是刻意忽略了这一点,只是一心想先?得到太子的答应,而后面如何,其实全系太子的心意,并?非她能左右。
眼下?,第一步已成?了,这个问题才终于被?完全推到眼前。
照常理,就该如傅彦泽所?言,太子想办法将她纳入后宫为妾,其余事情便自然水到渠成?。
可是……
“没有,”她轻轻摇头,“殿下?未让我搬入东宫。”
萧元琮没有提到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他还未想好?到底要如何安排,二则是他根本不打算纳她,毕竟,他还没真正成?为天子,不见得愿意为了这件事就先?与朝臣们起冲突。
便是当初的圣上,在郑氏一事上,也是等?自己的皇位完全做稳,才敢展露自己的心意。
傅彦泽显然也想到了这两种可能,不由再度皱眉。
在他看来,身为男子,出了这样的事,根本没什么好?犹豫的。尽管他明白太子的处境,但此事归根究底,皆因太子当初未能约束好?自己的言行。
可是,他更不能原谅的人,却是自己。
在听到她说,太子还没有提出要她搬入东宫的时候,他的内心竟然可耻地松了一口?气,到底是为什么,那背后的理由,几乎让他羞于面对。
“应当只是早晚的事,”他干涩的喉咙再次哽了一下?,随即干巴巴地开口?,也不知到底是对谁说的,“娘子不必担心。”
云英摇摇头:“我不担心这些。”
她想,太子分得清孰轻孰重,必会为确保帝位的万无一失,选择“委屈”她。她不在乎“名分”,甚至打心底里不愿意成?为太子后宫的女人之一。
这种不愿意,与当初在城阳侯府时,单纯的不喜武澍桉不同。她对太子没有那么深的厌恶,毕竟,他不是武澍桉那等?中看不中用的纨绔草包。
他有城府,有抱负,内敛温和,再加上生?来不同的身份地位,是个很容易就让女人生?出崇拜之情的人。
只是经历过那么多以后,她已很难再像闺阁女儿一般,对男人产生?那样纯粹而丰富的感情。
如今好?不容易独立门户,能安安心心住在城阳侯府中,做这里的主人,难道还要重新回到东宫,再次将自己的一切完全寄托在另一个人的身上吗?
更?何况,这个孩子根本不是太子的!
一个永远无法消除的隐患,会让她日夜难安。
只要能生?下?孩子,将孩子留在身边亲自抚养就够了。
她露出微笑,似乎真的不在意“名分”,反而更?关心傅彦泽一般:“大人今日特意等?候,就是想问这些?”
想知道她的“秘密”被?揭开后,她是否一切都好?。
这是一种超越了某个界限的关心。
傅彦泽被?戳到了心头难以启齿的隐秘念想。
他咬了咬牙,垂下?眼眸,不敢直视她,尽管面色仍旧平静,原本落在身侧的两只手却不自觉地背到身后,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悄悄握紧。
“此事虽是娘子的私事,但傅某也已因娘子的缘故而牵涉其中,身不由己,必须多留意几分。”
云英唇边的笑意更?深了,点头道:“大人的‘身不由己’,我都明白,在此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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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时分,萧元琮才终于回到少?阳殿中。
今日的政务本不算太多,他本不必在外逗留这么久,但自宜阳殿离开后,他便总有些心不在焉。寻常只一眼扫过就能了然的条陈,今日却要反复看好?几遍,才能反应过来自己到底在看什么。
这样的心不在焉的状态,自他十二岁那年真正开始接触政务起,便不曾有过。
与别的孩童,长至十六七,乃至而是及冠,才真正成?人懂事相比,他觉得自己在十二岁那年,心智便已长成?了一个成?熟的人。
今日这般恍惚,连身边的内监,和入殿禀报的官员都能轻易察觉,倒像是没经过风浪的孩子一般,一点小事就坐不住阵脚了。
不过,这样的事,似乎的确不能说是“一点小事”。
殿中的内侍捧着衣物与铜盆过来伺候更?衣。
萧元琮站在
原地,伸开双臂,由着内侍将腰间的玉佩、钩带一一解开褪下?,面上竟忍不住浮现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似乎到这时候,才慢慢回过神来,感受到一种迟来的喜悦。
尽管他素来待人宽厚,鲜少?苛责下?人,但这般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便莫名奇妙笑起来的样子,落在内侍们的眼里,还是有些怪异。
那两人悄悄对视一眼,一声不吭,替他换好?衣袍,便赶紧放轻脚步,退了下?去?。
一直安静站在屏风旁的余嬷嬷终于走了进?来。
苍老?有力的嗓音不似少?女那样清亮,却饱含沉重的担忧:“老?奴斗胆,多嘴问一句,殿下?是否已决定要留下?那个孩子?”
她离开宜阳殿后,便一直留意那边的动静。
她知晓韩太医又来了一趟,开了药方,却没立刻让煎药,也知晓太子等?药方开下?后,便离去?了,更?知晓方子出来后,尚药局送来了药材,全都交给穆娘子带了回去?。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要留下?那个孩子。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结果。
萧元琮显然知道她的态度,没有回答,以沉默表示默认。
“殿下?,”余嬷嬷古板的面上有了十分痛心而不赞同的神情,“这样做,实在不太合适,如今,太子妃失德,东宫本就没有女主人在,朝臣们关心殿下?,已有不少?都上奏,请殿下?择选良家?女子,广纳妃嫔,若殿下?此刻与穆娘子有了不该有的牵连,消息传到齐相公?他们的耳中,恐怕会惹出许多风波,毕竟穆娘子不是寻常宫女,更?不是出身清白的闺阁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