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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张老太爷吓一跳,真让她不知轻重跑出去鸣了冤,那可不知她会说出什么来了。忙道:“好,好,不赖你的丫头。”
    张推官也断然道:“再不必动这心思,难道世人都是傻子,看不出这样做是寻替死鬼?”
    难得珠华松了口,他再不想多生枝节,再把珠华招惹起来,对着张老太太便道:“老太太不用多说了,巧绸是必须要送走的,我这便使人去定船,请老太太替巧绸收拾东西去罢——若是不想收拾也成,到了应城,巧绸缺了什么,二叔自然会给置办的。”
    张巧绸很不高兴,张口便咕哝一句:“乡下那庄子上有什么好东西,我才不要。”
    张老太太的脑筋倒还清楚,拉过张巧绸:“巧巧过来,我们哪也不去,你今晚上跟娘一个床睡,我看明天谁敢带走你!”
    又拿眼瞪张老太爷,张老太爷好似风箱里的老鼠,苦巴巴地只得再和儿子打商量:“这,要么过一段时间再说?”他忽地灵机一动,硬是急出了一条计策来,“爹下个月做寿,叫巧巧过了寿日再走罢。”
    张推官道:“也好。等到那日,让巧绸出来,当着众人的面给珠儿道个歉,人都看在眼里,倒省得我再解释了。”
    张推官官职不算太高,但掌理刑名,却是个有实权的职位,家中长辈做寿,必是客似云来,张巧绸一想自己要当着那么多夫人太太的面给珠华道歉,自陈自己做的恶事,立刻全身冰凉,感觉人生再没比这更恐怖的事,大叫道:“不,我不要!”
    张老太太也傻了:她把女儿留下来,到那日张推官使人来硬把她拖出去,她一个妇道人家哪里阻拦得住?她再不服,难道还真能在门口吊死啊?
    这一遭脸丢出去,没个十年八年都捡不回来,还不如悄没声息地走。
    她正踌躇,便听张推官接着道:“服侍巧绸的两个丫头都跟着走,老太太若还不放心,把身边的银秀一道给她也行,我这里出银子,另给老太太再买个好的补缺。”
    “……”
    张老太太如浸寒水之中,打骨头缝里窜上股凉意来,她不敢看张推官,又忍不住要去看他,却只能见他的眼中一片淡漠,瞧不出任何情绪。
    “……罢了罢了!”她放弃了最后的一丝挣扎,心慌又不甘地扭过了头,“就趁了你们的意,可两年以后,必须马上把巧巧接回来!”
    张推官答应了:“老太太放心。”
    张老太太瞪一眼张兴志,再提要求:“这一接一送都必须老二跟着,上千里的路程,就派几个下人可不行。”
    张兴志一百个不愿意,他在金陵城里呆得舒舒服服,谁愿意去外头风头日晒?张口就要拒绝,怎奈张推官已经先替他做主了:“我也正是这个意思。”
    他没胆驳张推官的回,只好干瞪眼,满心不自在地叨咕:“怎么到头来寻上我的事了。”
    没人理他,事情就此算说定了,天色已过晌午,张推官不再多言,请诸人回后院用膳。
    一提吃饭,大家的肚子都响应起来,加快了脚步往外走去,刚出大堂,一个在远处张望的丫头便似守候已久,飞快地跑了过来,马氏认出是自己房头的丫头,嗔了一声:“你跑的什么,就不知道稳重些。”
    那丫头微喘着气,乍着手,急道:“太太,不好了,二少爷和表少爷打起来了,把表少爷的头打破了,太太快叫人请大夫去罢!”
    珠华反应了一下,会意过来所谓“表少爷”就是她弟弟,再一眼见着那丫头右手上沾着的血迹,立时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不会吧?她才出完事,就轮着她弟弟了?她可跟原主保证了要帮她报仇养弟弟,第一桩暂时只开了个头,第二桩连头都没开,难道就要夭折了?
    ☆、第16章
    张老太太和张巧绸是没心思再管别的闲事了,张老太爷被揉搓了好大一会功夫,精力不济,也撑不住,便随着她们母女俩一道回院去了。剩下的人步履匆匆往二房赶,张家住的是府衙官署,就在府衙左近,最好的一处是知府占着,张推官在的这处也不错,不过地方并不甚大,一行人一会便走到了。
    还没进屋舍,先听到了阵阵孩童哭声,一大一小,一个嘹亮一个呜咽,此起彼伏,十分热闹。
    张推官不由更加快了脚步,珠华倒是略微松了口气:还好,有力气哭号,看来情况没她想的那么坏。
    但心下仍旧着急,仗着身形小,小跑着挤到张推官前面,先一步到了门槛前,向里一望,先看见一个十分圆滚滚的小胖子背对着她站着,呜呜在哭,他是哭得声音小的那个,但真见着人了,会发现他才是哭得动静大的——因为这小胖子真是太有分量了,他那么一抽一抽地哭着,全身的肉肉跟着一颤一颤,好像整个人全情投入了这场哭泣中,很容易营造出一种伤心欲绝的气氛,乍一见很有冲击力。
    珠华就看得眼一晕,忙转去看另一个,另一个也看不见脸,因为他正埋在一个妇人怀里,哇哇扯着嗓子直嚎,不过身形还是能看出的,那小胖子是太胖,这个又太瘦了,小身板还不及小胖子的一半宽。
    这么个场面摆在眼前,珠华提步便向那妇人走,一边走一边一句问候含在嘴里,刚要冒出,听张推官在她身后有些焦心地道:“光哥儿,这怎么弄的?”
    珠华“……”
    她站在当地石化片刻,咔咔咔转过头来,去看那小胖子,一眼见着他满面鲜血——
    她腿一软,险险倒下去,张萱见着忙伸手扶了一把,她没意识到珠华是认错人了,只以为她是急了要去给弟弟出头,便把她往后扯了扯,嗔怪她:“你这躁性子,好歹先看看光哥儿怎样了,再管别的也不晚。”
    珠华定定神,她这时离小胖子近了,细一看,方发现他看着吓人,其实只有大大的脑门上被磕破了一处,这时血也差不多不再流了,所以糊得满脸都是,大约是因为他脸上哭得又是眼泪又是鼻涕,也没个人给他擦,他自己胡乱抹过几把,就抹成这样了。
    听见张推官问话,小胖子叶明光的抽噎停了停,用满含哭腔的声音道:“舅舅,是二表哥推我。”
    张兴志哈地笑了:“光哥儿,可不能瞎赖人,你看看你这身板,你二表哥推得动你吗?”
    叶明光抹着眼泪道:“我没说谎,不信你问魏妈妈。”
    马氏这时慢一步进了门,听见了就向那妇人斥道:“你怎么带的孩子,我们不过出去一会功夫,就闹成这样,还不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那被叶明光称为“魏妈妈”的妇人大概三十出头的年纪,相貌虽普通,身材却丰腴有致,一看就是一副好生养的样子。她见马氏问话,有点瑟缩地想站起来,她怀里的孩子却巴着她不肯放手,她略推一推,那孩子“哇”一声就拔高了声音大嚎,嚎得马氏拉长了脸:“行了,快说事吧。”
    魏妈妈只好就那么蹲着回话:“并没什么大事,老爷太太迟迟不回来,两个哥儿都嚷饿,奴没办法,去厨房先要了两碗蛋羹来,因分量少,”她顿了下,“光哥儿吃了不够,便来抢勇哥儿的,两个哥儿就闹起来了。奴一时大意没拦住,不知怎么地,就让光哥儿磕着了。这都是奴的不是——”
    “我没有抢二表哥的东西。”叶明光忽然出声打断她。
    魏妈妈滞了滞,有点为难地向他道:“光哥儿,你确实把勺子伸到勇哥儿的碗里了,妈妈知道你饿,可是不能向长辈撒谎呀。”
    张兴志“哦”了声点头:“原来是这样,行了行了,那就过去吧,勇哥儿也有不对,知道他表弟胃口大,就不知道主动谦让些。大哥,让厨房传饭吧?看这样,两个小子都还没吃饱,我们也都饿着呢。”
    先不提责任归属,他这话里就等于盖章魏妈妈说的是真的了,叶明光扁了扁嘴,很委屈地道:“二舅舅,我是吃二表哥的蛋羹了,可是我没有抢,二表哥的蛋羹装到这里——”
    他两只胖手伸出来划拉着,比了个很满的姿势,随即又往下一压,“我的碗里才到这里,只有二表哥的一半多。我觉得不公平,二表哥碗里多出来的应该就是我的,所以我才吃的。而且,明明就是二表哥推的我,他先推我一把推不动,就绕到我背后,乘我吃东西的时候,跳起来推我的头,我磕到了桌角上,才流血了。”
    魏妈妈怀里的张良勇扭过头来,他也是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我没推你,我就是没推你!我只是不小心碰了你一下,都怪你自己没站稳,凭什么赖我!”
    双方证词高下立判,珠华一个字都不用多问了,过去牵起叶明光的小胖手:“我们走!”
    张兴志原没当回事的,这下脸上有点过不去了:“哎,你这孩子,气性还真是越来越大了,他们小孩子闹闹,光哥儿又没伤得怎么样,谁家孩子打小还能没个磕碰了。”
    见识过叶明光在这里的待遇,珠华已经拿定主意要把他带回自己院里养了,闻言一点也不客气地回道:“要是受伤的是二表弟,我也会这么说的。”
    一句话把张兴志噎得瞪了眼:“你这丫头——”
    珠华不理他,仰头看张推官:“舅舅,我不是生气光哥儿受伤,二舅舅说得没错,小孩子难免有磕碰,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不应该不认错,还冤枉光哥儿,我不喜欢光哥儿在这里,我要带他回我院里养伤。”
    张推官微一沉吟,他觉得外甥女先前那句虽然无礼,但她冷静下来后说的道理并没有错,再者叶明光小小年纪,说话竟十分清楚有条理,尤其有比他还大一岁的张良勇比着,更显得他人小而有智,叶明光一直养在二房院里,张推官偶一过问,因他年纪小,不过见他吃好喝好就完了,今朝才见着他的资质,心下爱他,便同意了:“你想你弟弟,那你们姐弟就一道住几天罢。”
    转脸嘱咐张萱:“萱儿,你娘还病着,光哥儿过去了,你做表姐的帮着照顾些。”
    张萱忙点头:“是。”
    张推官在二房这里说话是有绝对权威的,他拍了板,张兴志和马氏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是只有同意了,恰丫头来报,说先前请的大夫到二门了,不知方不方便进来。
    横竖宅院不大,去哪都差不多,张推官便道:“直接请去东院罢。”
    东院就是长房住的院子,丫头应声去了,珠华牵着叶明光往外走,叶明光挺乖巧,也不哭了,挪着两条小肥腿啪嗒啪嗒跟着。
    马氏见魏妈妈还愣着,不耐地走过去,伸手把张良勇拎过来,张良勇平时在马氏这里受的冷脸多了,小孩子也有种趋利避害的本能,不敢跟嫡母闹腾,老实地缩到一边站着去了。
    马氏再向魏妈妈道:“你还不快跟着去?”
    “……哎。”魏妈妈才反应过来,忙答应了,就要走。
    马氏扯住她,低声嘱咐一句:“先随那小丫头闹一闹,随她说什么,你忍着,不许跟她顶。要紧的是过两天,等她闹够了,一定得把光哥儿带回来,听见没有?”
    魏妈妈应道:“奴知道。”
    她出门往外追,这时珠华已经走出有一段距离了,听见身后匆匆脚步声响,下意识一回头,马上皱眉:“你干嘛跟着我?”
    虽然先头丢了些脸,但魏妈妈并不惧她一个小丫头,赔笑道:“我跟姑娘去照顾光哥儿。”
    珠华一口拒绝:“不要!”
    她不想跟这个讨厌的妇人多话,又想赶紧让叶明光回去看大夫,便转头拉着叶明光就继续走,谁知魏妈妈又跟上来,珠华不高兴了,向旁边的张推官道:“舅舅,叫她回去,我会照顾光哥儿,要她干嘛。”
    张推官犹豫片刻,他当然也知道魏妈妈不好,她先前的偏架拉得太明显了,可——
    “她是光哥儿的乳母,一直照顾着光哥儿,还是让她来罢,你大舅母病着,你和你表姐都是孩子家,虽则心疼光哥儿,恐怕未必懂得怎么照顾他,还是有个妈妈放心些。”
    珠华:“——!”
    她一下子怒发冲冠,感觉肺都要气炸了!
    她以为魏妈妈是二房的下人,所以她偏袒张良勇,两个孩子都饿肚子,她无视饭量更大的叶明光而把大碗蛋羹给了张良勇;孩子们打起来后她再度无视更吃亏的叶明光而去哄好皮好肉的张良勇;及到众人来到之后她当着面的撒谎冤枉叶明光,珠华都没有一一细数算账,她觉得没必要,端谁的碗,服谁的管,这个道理珠华是很明白的,所以她一个字都没有跟魏妈妈说,直接冲着张兴志发泄了两句,可原来——!
    这姓魏的是叶明光的乳母,端的是叶家的碗!
    珠华脸都气红了,狠狠跺了两下脚,怒道:“什么光哥儿的乳母,我看是二表弟的乳母才对!她喜欢伺候二表弟,就让她管二表弟去,我们不要她!”
    ☆、第17章
    张萱也很恼怒魏妈妈,当着父亲才不得不收敛了脾气,不曾出声,这时珠华发作出来,她再忍不住,跟着附和道:“就是,爹,她对光哥儿一点也不好,我们不要她。我看光哥儿乖得很,又聪慧,我和珠儿能照顾好他的,便万一有什么不懂的,娘就在旁边,我去请教娘就是了。”
    倒是珠华冷静了一点下来,想起来低头征求一下叶明光的意见:“光哥儿,以后你跟姐姐住,姐姐照管你,不要魏妈妈了好吗?”
    孩子毕竟太小,虽则这个乳母并不好,可也是一手带他长大的,恐怕他难免依恋,硬要分开了,对光哥儿也不大好。珠华预备着他要不愿意,那就还是捏着鼻子先让魏妈妈跟着,慢慢循序渐进地,等光哥儿跟她熟悉了,再把魏妈妈撵走。
    她却是多想了,光哥儿仰着一张大花脸,乖乖地点头:“好。”
    珠华精神一振,便拿眼去看张推官。三个孩子都是一个意见,张推官不犯着为个下人同他们作对,摇头一笑,道:“便依你们罢。”
    得了这个首肯,珠华回头白魏妈妈一眼:“听见了吧?不许跟着我们,去伺候你的二少爷去。”
    拉着叶明光便走,魏妈妈不敢违张推官的意,在原地呆站一会,眼见他们一行人渐渐远去,只好不甘地回去屋里。
    马氏一见她就皱起了眉:“你回来做什么?”
    魏妈妈低着头:“二太太,我们姑娘不知怎么忽然厉害起来了,硬不许我跟着,大老爷又向着她,我不敢违大老爷的话,只好回来了。”
    马氏心里大是不快,数落她:“这会儿推说别人厉害,还不都怪你,当着大伯的面,你实话实说就是了,巴巴地乱献什么殷勤,说瞎话,闹这个没脸就开心了!”
    张兴志饿得心慌,不耐烦听她们妇人家的口舌,出口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又没多大事,过两天再去接人就是了,我看珠丫头就是闹一时的别扭,她和光哥儿又不是一个娘生的,以前都没怎么问过,这会儿又哪有多大耐心理他。说不定过两天,不用你去接,她烦了自己就把人送回来了。”
    马氏横他一眼:“你说得轻松,要是要不回来怎么办?珠丫头自个倒没什么,可大伯现在正经向着她,到时候你去要?”
    张兴志一拍胸脯,发下保证:“我去要就我去要!不是我说,你也是操心太多,珠丫头自己还是个孩子,她能懂怎么养孩子?大哥再向着她也不能由着她胡闹,光哥儿指定还是由我们来养——”
    “你快停了吧!”马氏受不了地打断他,“你话说得好听,可你是不是忘了,你后日就要送巧绸回应城去了?我哪里还指望得上你。”
    说到这个,张兴志嘿嘿笑了:“太太,你以为巧绸真会走啊?你也太小瞧咱们小娘的手段了。”
    马氏略惊疑地挑高了眉头:“这还能有变?她不是当着全家的面都答应下来了?”
    “答应了也是能反悔的嘛。”张兴志摇头晃脑地道,“不信你看着,巧绸后天指定走不了。”
    “让巧绸装病?”马氏转眼替张老太太想了个主意出来。
    “你看,你也懂的嘛。”张兴志笑道,“好了,不管他们弄什么鬼,我们只定定心心发我们的财。你别操心了,最迟后天,我一准把光哥儿弄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