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的方面好不好暂且不说,家人,是韩路短暂的生命里,最重要的所在,也所以,在临死前,她虽然遗憾自己活得短了点,却不后悔。
牵着韩栋的手,往堂屋走去,本来已经模糊的记忆,很快被屋里数十年如一日的摆设唤醒了。简单的家具全都是母亲的陪嫁,伴随着韩路的幼年、童年、以及少年,让现在的韩路回想起来,对比十几年后的物价飞涨和偷工减料,不免要感叹一下东西的货真价实和物美价廉。但要说这三间房屋里最值得说道的,不是那些和房子对比高大上的家具,也不是条几上那个让她们姐弟爱得不行的二十一寸黑白电视,而是贴在堂屋墙上当壁纸的密密麻麻的白纸黑字和书柜里一摞摞纸质精美的儿童读物。
八几年乡下的房子还没有后来的水泥大沙,更别说什么石灰粉刷了,砖块砌在里面,再用泥土掺草木糊在外面,是大部分农家选择的做法,有条件的人家会买来各种印刷的字画再贴上一层装饰,以达到美观,条件不好的,连中间的夹山都没有,用高粱杆绑在一起就能做成隔断。韩路家人口少,虽然不至于为温饱发愁,但也没有多余的钱去置办这些字画。
好在,韩路的父亲韩海写得一手好字,街上最便宜的白纸买回一叠,学生时代的毛笔翻出来貌似还可以用,再来一瓶五毛钱的黑墨水,万事俱备,选个风和日丽的天气,然后,一面集楷书、行书、草书为一墙而又泾纬分明的墙纸热腾腾地出炉了。
看着不管是纸张还是墨色都还很新的墙纸,韩路抽了抽嘴角,以她现在的眼光当然不会再如同小时候一样嫌这白底黑字的没有别人家花花绿绿的好看,相反,让现在的韩路选择,一面素雅的墙面比起不知所云的五彩缤纷,很明显选择前者。只是,再次看到这些,韩路不得不说,心里有点小不平衡,想起自己那一手经过临时抱佛脚后勉强能见人的字,只能感叹,遗传基因有时也不是那么强大的。
让韩栋坐在凳子上,韩路坐在他对面,“栋栋,妈去叫爸还没回来,等她回来咱们再吃饭,咱们还要等一会儿。”
韩栋乖乖坐着,点点头,肉嘟嘟的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红晕,可爱的让人想去亲一口。当然,韩路也这样做了,亲过之后,不禁感叹,岁月是把杀猪刀,长大了之后的韩栋别说亲了,头发都不让碰一下,说是弄乱了他的发型。
倒是韩栋,惊得瞪大了眼,不过也是,农家人都比较含蓄,别说韩路了,记忆里,就是母亲在韩栋三岁之后都很少再亲他了。
伸出手,捏捏那软呼呼的脸蛋,韩路那颗熟女的心终于得到了满足,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身体变回了萝莉,不代表心也回到了小时候,顺手再揉了揉头发,无视韩栋疑惑的表情,愉快地拿本画面精美的书,“姐给你讲故事等爸妈回来啊!”随手翻了一页,配合着插画和文字,讲了起来。
一个故事没有讲完,大门外就传来了声响,一个戴着眼镜,长得斯斯文文的男人扛着一把铁锨走了进来,母亲在他身后两步的距离跟着。
男人走进院子,把手里的铁锨放到门后,走到盆架旁,洗了洗手。转头看向屋里坐在桌边的韩路,道:“不是说不烧了吗?怎么看着还有点愣愣的?”说罢,用毛巾擦干净手上的水,到韩路跟前,抬起手,牚心按在了韩路的额头上。
井水洗过的手还带着凉意,被那丝凉意惊回了神,韩路才发现她看着父亲愣住了。
微仰起头,韩路答道:“已经好了,我妈都看过了,就是头还有点晕。”说罢,撒娇般地搂住了父亲,掩住了眼角的湿润。这是年轻的父亲,不是那个满头花白,自己身体不好,还在她病床前颤抖着手安慰她,说一定会好起来的受尽生活折磨的父亲。
前世的生活虽说韩路并没有什么遗憾,毕竟,生老病死,乃正常规律,非人力可抗恒。但看着鲜活站在面前,笑着看着她的家人,不管是什么原因让她回到了过去,韩路现在由衷地感谢。
张英跟在后面,看韩路抱住了韩海,笑着道:“不是说好了吗?怎么还在撒娇呢,可都是大姑娘了。”
韩栋看到张英,忙张开了手,“妈,我也要抱,姐抱爸了,妈妈要抱我!”边嚷嚷,边踢腾着小短腿。
“好,爸爸抱姐姐,妈妈抱栋栋。”张英上前,抱起韩栋,顺手颠了颠,“栋栋饿不饿?咱们吃饭了,今天有咸鸭蛋吃。”
韩栋一听有咸鸭蛋,乐得在张英怀里麻花似得扭,“要吃,要吃鸭蛋。”
“那栋栋坐下等会儿,妈妈去拿,和你姐一人一个。”张英把韩栋放到凳子上,转身往厨房去。
韩海揉了揉韩路的头发,“头晕就坐着吧,我去端饭。”看韩路点了点头,捏了下韩栋的鼻子,扔下句“小懒猪!”也去厨房了。
早上的饭很简单,大米煮的稀饭,馒头,配上自家腌的咸菜,还有两个青色的鸭蛋。
张英把早饭在桌子上摆好,伸手把碗里的鸭蛋拿出来,腌的鸭蛋是用在农忙时来不及炒菜时吃的,现在还不到抢收庄稼的时候,张英就煮了两个,在韩路和韩栋一人面前放了一个,对韩路道:“这两天你都没好好吃饭,赶紧把这给吃了。”说完,把咸菜拉到了她和韩海的面前。
家里的鸡蛋和鸭蛋都是自家养的鸡鸭下的,鸡蛋留着平时亲戚来了,或者过节时吃,韩路记得,每到她和韩栋生日时,母亲会煮上两个,一人给他们一个,她和韩栋还会煞有介事地分出哪个大,哪个小,是谁的生日,大的就归谁。鸭蛋则攒着,在农忙前在坛子里用盐加草木灰腌上,到了收庄稼时,腌得蛋黄金黄流油,做饭时煮上,即省事,又美味,算是给家里劳动力的额外小灶。
韩路低着头,之前的不真实感彻底烟消云散,看着母亲边吃饭边给父亲说些什么,父亲听着,时不时接上两句,韩栋的小胖手把蛋壳剥得坑坑洼洼。她再次确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年轻的父母,还是小屁孩的弟弟——就该是这个样子,自己记忆里的那些,似乎只是她发烧做的一场梦。
“姐,你咋不吃呀?”韩栋剥好蛋,抬手去拿馒头,看到韩路低着头,面前的饭一动没动,有点纳闷,平时姐姐都是和他抢着吃的,今天他都剥好了,怎么她还没吃呀?
张英听到说话,抬头看见还没动筷的韩路,“还难受呢?”
韩路眨了眨眼,“没有,就是闻着鸭蛋有点腥,不想吃,妈你吃了吧!”
韩海也放下了筷子,“睡两天了,也没吃什么东西,也难怪没胃口,那把稀饭喝了吧。”说完,看到条几上放着的白色搪瓷杯,“要不,爸把糖拿来,你喝甜的?”
“不用了,我喝淡的就行,就着咸菜。”然后把咸菜碗挪到了桌子中间。
韩栋听到甜的,一手抓着馒头,一手挥舞着筷子,“我要喝甜的,我要喝甜的……”
张英顺手在他头上拍了一巴掌,“喝什么甜的,再吃糖虫就把你的牙全吃光,你啥也吃不了!”说完,把韩路面前的鸭蛋拿过来搁到了韩海碗里。
韩路笑着看韩栋挨了一巴掌不情愿地坐了下来,夹了一筷子咸菜填进了嘴里,一股呛楚从舌尖直闯鼻腔,眼里从醒来就一直忍着泪水争先恐后地顺着脸颊往下流,韩路咧咧嘴,朝惊讶看着她的父母说:“妈,你啥时候腌的咸菜,这豆子也太冲了吧?!”
3. 第三章 无题
吃过饭,张英利落地收拾了碗筷,很快洗涮干净出了厨房。擦了擦手,对韩海道:“我看路路还有点没精神,要不,让她在家再休息一天,明天再去上学?”
韩海沉吟了一下,“也行,我跟她老师说一下,这一次好几个学生发烧的,听说别的学校里也有,到现在没查出具体原因,还是小心一些好。”
走到里屋把备课用的书拿上,临出门了,看韩路安静地坐在凳子上,无精打彩地发着呆,上前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安慰地道:“好好在家再歇一天,多喝点水,别忘了吃药,明天好了就去上学。”
“好。”韩路点点头,乖巧地答应,目送韩海出去。
韩海是八十年代农村少有的文化人,在这个青壮年普遍大字不识几个的闭塞村落里,他高中毕业的学历说出去绝对值得骄傲的,要不然就凭他家里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哪个姑娘会嫁给他!
咳!这上面的话韩路可没胆说,还是在她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后,母亲说起女孩子要找个什么样的过日子,才说起来的。
韩路的爷爷有四个闺女,就这一个儿子,从小虽说家里穷,可是上面有几个姐姐,再加上当爹的一心盼着望子成龙,韩海也没吃过什么苦,家里的重活、累活更是没让他沾过手,只让他好好用功,希望有一天能出人头地。
韩海也没有让家人失望,从上学起就是名列前茅,四邻八乡都知道韩家村里出了个才子,以后没准能成为这乡里的第一个大学生。
为了供韩海上学,韩路的爷爷早早就把四个闺女嫁了出去,男方给的聘礼全用来给韩海花用了,出门子时的嫁妆寒酸得都让人笑话。可人老爷子一点也没觉得丢人,走出门腰板挺的笔直,只等着韩海光宗耀祖的那一天。
只可惜,不知道是老天觉得韩海的日子过得太过顺遂,忍不住想使个绊子,还是他太过倒霉,十年寒窗苦读,终于到了验证的时候,一朝鱼跃龙门,他却在高考当天病倒了,上吐下泻倒在了考场上,被送到了医院。
醒来时,一切都晚了。韩路的爷爷憋了一肚子火就等着狠狠揍这个不争气的混小子一顿,可到了医院一看,自家儿子只一夜工夫就脱了像,脸色蜡黄,整个人瘦了一圈,这巴掌怎么也打不下去。出了门,逮着韩路奶奶就发了火,问她给韩海前天晚上吃了什么东西,让孩子吃成这样!
韩路奶奶也傻了,只说想着儿子要高考了,就到街上卖了斤猪肉,一家人谁都没舍得吃,炖了一大碗给韩海吃了。谁曾想到,夏天天热,东西不好放,那卖肉的看韩路奶奶不是镇上的人,又眼生不像个经常买肉的,就把前天剩下的肉卖给了她。
韩路爷爷不舍得打儿子,打媳妇也没用,最后恨得跑到镇上把那卖肉的摊子给掀了,发话道,只要这人还敢卖肉,他见一次掀一次,连村支书拿着那卖肉的礼去到家里管闲事都没用。
只是,就算是天天去掀人家摊也没用了,事已至此。韩海出院后,韩路爷爷的意思是再复读一年,明年接着考。可韩海不同意,从小没受过什么挫折的他心高气傲,哪怕高考失利不怪他,他也不接受复读,只说出路不止高考一条路,任凭人怎么劝也不听。
最终,老子拗不过儿子,韩海还是没参加重考。在家歇了两个月,刚好赶上大队里办小学,顺理成章地当了老师。
“路路,我把药放在这儿了,等会儿水凉了你别忘了吃。”张英端着水杯走过来,把药和水都放到韩路旁边的桌子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