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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二凤在昭陵博物馆
    李世民很苦恼地把前因后果告诉了长孙无忧,小声抱怨道:“我觉得我根本没有做错什么,张良、郦食其、魏征和玄龄都没有意见,难道还不足以说明我是对的吗?”
    在重大的决策上,他是很善于纳谏和思考的,可是嬴阴嫚和亲这件事,完全没有一个心腹反对啊。
    ——许负和这帮弹幕是一伙的,都是以后世的眼光看待大秦,自然到处都不满意。
    李世民觉得自己也不能太听他们的,随便改革是要冒很大风险的。
    到时候满朝文武都反对,对他来说压力也很大。
    关键是,朝堂之上多几个或少几个女子,于他而言,真的无关紧要!
    他凭什么要冒很大的风险、顶住很大的压力去做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
    他又不是女子!
    “和亲之事,朝会上议过了吗?”长孙无忧温和地问。
    “还没有。使团还没出发,要等使团先到东胡,然后才会促成这件事。——而且郦食其说,要让东胡王主动提出来,这样他们才会热切,我也是这么想的。”李世民闷闷道。
    “那此事不急,尚有很多余地。”长孙无忧宽慰着,“大秦和东胡拥有共同的敌人,联盟而已,并不难达成。”
    “我知道,本来就是按部就班的事,只要郦食其别出什么意外,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加上阴嫚,只是为了更方便夺权罢了。”李世民道,“她嫁过去,生个东胡王的儿子,那孩子就能得到大秦的全部支持,名正言顺,继位掌权,阴嫚主政,收拢周围的部落,向大秦投诚。——这个法子很好用,也不用动太多刀兵。——那帮弹幕偏偏要在那吵吵嚷嚷,烦得很。”
    “因为他们生活在这样强大的一个国家,已经不再需要和亲了吧?”长孙无忧合理推测道。
    她来到这个神话传说般的时代,入目所及无不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事物,高楼大厦鳞次栉比,人人手里都有可以千里传音的神器,壮观的铁飞鸟轻盈地一飞冲天,人踩着一块厚板子就能直接升空宛如御剑飞行,道路上随处可见的奔跑的铁盒子……
    世界如此离奇美妙,每一样新时代的东西都能吸引长孙无忧很久。而唯有在这时代生长的年轻娘子,才能随随便便说“我能养活我自己”。
    她说话时的态度是那么自然,那么随意,听见这话的朋友也只是嬉笑戏谑,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
    异邦有许多女王,国内有很多女子取得卓越成就,而这些知识,人人都可以知道。
    这一切,都完完全全颠覆了长孙无忧的认知。
    在她生活的时代,女子想不依附于任何人,独立地生活下去,是很难的。
    乱世就不必说了,哪怕是贞观年代,普通种地的女子,靠耕种纺织养活自己,是一件非常、非常辛苦的事情。
    大唐女子可以开女户,自己做一家之主。但是大多数女子的力气天生比男子小,没有男人当家撑腰,就容易被欺负。
    抢水抢地抢屋,都是可以想见的事。地方的宗族势力都是抱团的,独身的女子很容易被逼迫成婚,抢夺财产。
    别说未婚女子,寡妇也是一样。因为隋末混乱和战争导致人口锐减,贞观的国策就是鼓励百姓生育。
    女子满十五岁还没有定亲,官府就要来催了,甚至会让乡人亲戚乃至州县帮忙出资解决她的婚事。
    这对国家来说,固然是为了恢复人口,但落到一个个女子头上,又谈何自由呢?
    而这个时代,却完全不一样了。
    长孙无忧忍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甜蜜蜜,轻飘飘的,像夏天被太阳晒得蓬蓬松松,又被清风被吹起的蒲公英,柔软悠然地飘在云端,似乎能感觉到平阳公主姐姐所向往的那朵云彩,那方蓝天。
    真好啊,这个女子可以活得自由的时代。
    “可我们又不是这个时代的。”李世民焦躁着,“就算和亲有的谈,但女子参加科举、进入官场,没有人会同意的。他们甚至会认为我疯了。”
    长孙无忧怜爱地看着他,心知他承受的压力才是最大的。
    如果他不曾窥见天光,不曾了解这未来的历史和变迁,不曾没日没夜泡在那些资料里,不曾给许负一次又一次讨论的机会,不曾给弹幕一次又一次的希望,他本不需要为此焦灼。
    许负为什么敢和他争论和亲?因为李世民不会惩罚她。
    弹幕为什么敢和他提出女子参政,因为李世民有可能会听。
    无论这个可能有多少,哪怕是万分之一,他们也要赌一赌,试一试,反正又不亏,怎么可以不去争一争呢?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呢?”长孙无忧轻悠悠地问。
    她像一个旁观者,一个洞若观火的局外人,却是李世民最亲密信任的发妻,最了解他的至亲,所以她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让他怔住了。
    对啊,他为什么不直接拒绝呢?
    他明明可以一口回绝,不许他们再提此事的。
    李世民有点茫然,很少见地心绪不宁,拿不定主意。
    “你给了他们冒犯的机会。”长孙无忧很确定,“就像你重用了魏征,于是孙伏伽才敢当面指责你想让太上皇迁宫的行为不孝,而后你重赏了他,才有了后来越来越多的直言进谏。”
    “你是想说,是我纵容了他们?”李世民睁大眼睛,略有点委屈和不服。
    “因为你开明、豁达、大度,不跟他们一般计较,又能及时吸收在你看来有用的知识,你用了刘邦和张良,宽恕了项羽和英布,在颇为了解你为人的未来之人看来,你简直是个圣明君主的代表。”长孙无忧微微而笑,不疾不徐地安抚着他,“而对于明君,大家的要求自然就高些。”
    李世民目光低垂,闷不吭声。
    那女生歇够了,关掉手机进入博物馆。
    他们慢慢地落在她后面,拾级而上。
    “话虽如此,这件事真的很难办到。”李世民低声道。
    “你已经在考虑怎么办了?”长孙无忧真真切切地惊讶起来,“你居然是同意的?”
    “我才没有同意!”李世民不假思索,矢口否认,“哪个皇帝会同意这种这种事?连武媚自己,都没有让女子参加科举。”
    “武媚?”长孙无忧不解。
    李世民略有点尴尬,少不得又得跟她介绍一下武则天后来的光辉事迹。
    李世民当政的时候,武才人的存在感很弱,她入宫的时候,长孙无忧已经过世了,她们从未见过。
    “好一个奇女子,她竟能加冕为帝……”长孙无忧为之叹服,“比吕后还进了一步。”
    “你很羡慕?”李世民神色古怪。
    “羡慕不来。我没有她这样的胆魄和才能,也没有她这样的运气和志气。”长孙无忧摇头。
    “我不觉得你的才能逊于她。”李世民认真道,“你只是身体没有她康健,没有她活得久罢了。”
    长孙无忧觉得他连这种地方都要替自己说话,护短护得很有意思。她浅浅地笑开,眼底潋滟生辉,半是赞同,半是不赞同。
    “因为我辅佐的人是你,我甚至不觉得我有成为吕后的机会,更遑论武曌。”长孙无忧解释道,“就像始皇帝在时,无论高祖还是霸王,都没有出头之日。所谓时也,命也。”
    女生停在了尉迟敬德的墓志前,努力辨认那飞白体,一会儿查资料,一会儿蹭导游解说。
    李世民安静地停驻下来,负手而立,凝视着这方黑色的石碑。
    他离开大唐的时候,尉迟恭还活得好好的,能喝酒能吃肉,画像能贴在门上辟邪。
    去年凌烟阁建成,李世民让褚遂良题额,阎立本画像,绘了二十四位开国功臣,存放在那里。尉迟敬德位列第七。[1]
    也是这一年,尉迟行止粗狂,在宴会上因不满有人席位在他之上,就质问那人,任城王李道宗劝架,反而被他一拳打了眼睛,差点打瞎。[2]
    李世民因此大怒,狠狠斥责了曾经生死相依、冲锋陷阵、救过他好几次的尉迟敬德。
    他甚至说了很难听的话,说他曾经对汉高祖刘邦诛杀功臣的事有所不满,现在才明白韩信彭越被杀也是有理由的。
    他说这话时,不仅是为了告诫尉迟敬德,也是为了告诫所有陪他一路走来的功臣。
    他想善始善终,也希望他们能自我约束。
    他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李道宗无辜被打,同样是功臣,谁没有功劳?况且,李道宗还是文成的父亲……
    可是有那么一瞬间,尉迟敬德惊恐的表情,却又刺痛了李世民的心。
    他是那样勇猛善战的汉子,曾经为了李世民一句话就在比斗中去夺李元吉的槊,硬生生夺了三次,就为了讨李世民开心。
    虎牢关之战中,只因为李世民曾随口称赞了句王世充的侄子王琬所骑的马是匹好马,——那原先是隋炀帝的御马。尉迟敬德二话不说,随后就带两人直奔敌阵,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叫阵炫耀的王琬生擒,把这匹神骏的马夺了回来,送给李世民。[3]
    后来玄武门,他被李元吉用弓弦勒住脖子,生死一线,也是尉迟敬德及时救援,迅速割下了那两个脑袋,丢在太子府兵面前,才彻底解决了后患……[4]
    这样的情谊,他如何敢忘?又如何能忘?
    所以后来他又觉得自己话好像说得太重,悄悄地去找尉迟敬德,絮絮叨叨地喝酒,聊到半夜。
    聊了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尉迟敬德喝了好几坛的酒,哭得稀里哗啦,向他保证以后绝不再犯了。
    其实李世民是会原谅他的,毕竟他是尉迟敬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