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月渐渐看清抱着她的男人俊美的剪影,一慌,想赶紧推弘凌站起来,可这只手臂却固执得岿然不动。
“你当本宫是你能够相投就投、想走就走的男人吗?”
他仿佛在意指五年前,而今二人地位悬殊他这般一讲,锦月听在耳里只觉满含讽刺。她还不是不知自重的风尘女子!
“奴婢只是不小心摔倒,殿下、殿下请自重!”
锦月好不容易推开横在面前的胸膛,触及他衣裳的手心有些滑腻,想来是他袍子被水打湿过。
“‘自重’,呵……你若是来告诉本宫‘自重’别碰你,大可不必,这东宫还不缺女人。”
不管是弘凌声音中的冷漠还是戏谑,都令锦月无比陌生。
忍住他话中刺带来的淡淡心痛,锦月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理智、平静。
“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奴婢自知身份卑微,并没有想要攀附,今日来是有重要的事想向殿下解释……”
说到此处想到就此要与儿子生死相离,锦月不禁顿了顿,眼睛泛起泪水。可想想彻夜不眠而痛下的决心,她又决然的双膝一屈朝弘凌跪了下去。她怕死、怕骨肉分离,可是只要孩子能过上好日子,她作为母亲就必须勇敢……
“奴婢想解释的是……是关于小黎的。不过,在奴婢说之前想斗胆请殿下先发个誓,日后一定善待他、爱护他,任何情况下不能伤害他,奴婢……便告诉殿下。”
弘凌眯了眯眼,俯视着跪在面前的女人,她轻柔得像一团薄雾轻云,声音亦轻颤着,仿佛他稍微说话大声些就会令她伤了。可这个女人,他清楚,她绝不是表面看起来的这么单纯无害。她的心机和城府,不浅。
弘凌漠然道:“你想与我谈条件?萧锦月,我看你并没搞清楚,现在站在你面前的男人,可不是当年善良愚蠢的秦弘凌。”
“我……”锦月刚张口要说便忽听屏风后有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可屋中光线不甚明亮,实在看不真切。
弘凌突然横在她跟前,脸色难看:“有什么话说,说完赶紧走!”
一阵春风猛然吹开雕花纸窗,屋里骤然明亮。
突如其来的光线令锦月睁不开眼,便抬手一挡,竟见眼前十指鲜血斑斑!原来手上的滑腻不是水,是血!
“这……”锦月倒抽口凉气,跪坐在地上说不出话。
面前,弘凌站在融融春光里,阳光晕在他明黄的蛟龙袍上光芒璀璨,春风从窗户轻轻吹拂着二人,可望着弘凌,锦月却如落入数九寒冬的冰水中,浑身都是鸡皮疙瘩,他袖口沾着血迹,他背后的屏风地上探出只沾血的手,和正一滩汩汩流动鲜血。
好一会儿,锦月才从惊骇中缓过神来,难怪,难怪他这么久才召见她,原来他正在殿里杀人!
弘凌的声音有些古怪的发沉:“出,去……”
这个男人是东宫的“天”,“天”的命令不容违抗,所以很快锦月就被太监“请”了出去。
窗户关上,弘凌从昏暗的殿中望大门外的明亮阳光,刺痛了他眼睛,半晌,颓然的跌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沾满血迹的袖口,呼吸有些乱。该死,他怎么没发现自己身上沾了血呢!实在,可恶……
凌霄殿外明明春暖花开,可锦月却觉得浑身发凉。她真的可以放心的要把小黎,交给这样冷血残酷的人吗……还记得五年前的秦弘凌,是那么善良仁慈啊。
真的,变了。
锦月回望高阔巍峨、象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正殿。方才出殿只时是惊鸿一瞥,现在秦弘凌的表情却清清楚楚地印在她脑海了。就像,犯了错,被人撞见的孩子。那样没了凌厉之气的神情,和五年前竟有些重合……
……
念月殿里奴才院里,小家伙刚睡了个长长的下午觉醒来,正着急地到处喊娘亲。锦月赶紧进院子,见儿子满头小绒毛睡得乱糟糟的,像被雷劈过似的。
“娘亲,娘亲娘亲,你去哪儿了,我找了你好久了!”
他晃着两条小腿儿扑过来抱住锦月的双腿,扬起气鼓鼓的脸儿:“我还以为你丢了呢,吓死小黎了!”
锦月摸摸他滑嫩如鸡蛋的脸蛋儿,苦苦一笑。
“如果……如果有一天你找不到娘亲,会难过吗?”
小家伙一听,吓着了,紧紧缠着锦月的腿哇地一声哭出来,“不不不不,不要找不到、我不要找不到娘亲,呜呜呜……娘亲……呜呜呜……”
越哭越伤心。
锦月吓了一跳,忙蹲下身擦他滚个不停的泪珠儿解释:“娘亲是说‘如果’,是假设,不是真的,娘亲在这儿呢,你看,在这儿,嗯?”
小黎眨了眨眼,立刻止住泪水,“哦”了一声,吸了吸鼻子。
眨眼的功夫,眼泪还没干又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亮汪汪地笑起来望锦月:“娘亲娘亲,你昨晚不是说今天带小黎去看神仙叔叔吗,我们快走吧快走吧!”他小脑袋一仰看了看西斜的日头,“说不定还能跟神仙叔叔一起吃个晚饭!”
锦月想起方才凌霄殿中所见,还后背发凉。“神仙叔叔……神仙叔叔今天不方便,咱们不要去打扰他了。”
小黎失望地“啊……”了一声,锦月看了眼他怀里随身携带小萝卜。
“而且神仙叔叔不吃萝卜,还是给娘亲保管吧。”
然后锦月就看见小家伙嘴扁了下去,小模样不高兴地瞥了锦月一眼就气鼓鼓地往里走。“娘亲好坏,就知道哄小孩儿……”
锦月:“……”呃。
入夜后,东宫正殿隐约传来嗡嗡人语声,像是来了不少人。念月殿的奴才们私下议论,说是太子殿下在大漠的亲眷属下们回来了。因为弘凌启程回长安时正直寒冬,孱弱的亲眷属下不便踏雪行走,所以才分了两批。
香璇好奇,非拉着锦月去偷看。锦月推脱不过她,便应了,远远地只见一群风尘仆仆地男女下来马车。
“五年了,终于回来了……”其中有个声音说了这样一句话,锦月一时怔愣,只觉好生熟悉!
锦月心头慌慌地紧张起来,是他吗,是吗?锦月想要走近些看,却被香璇拉住。
“姐姐别过去!那些都是殿下的亲属、部众,恐怕今后有的会成咱们东宫的主子,不是郑美人、月美人他们能比的,咱们还是别去惹的好。”
☆、第十五章 认出身份
念月殿中百花齐放,连奴才院外的小园子里也种着牡丹。
这牡丹是潘如梦来了之后才移栽过来的,除了牡丹,一并被移栽来的还有月季和白玉兰。
倒是十分的巧,这三种恰好是锦月最喜欢的花。
尤其是这牡丹。
连日晴好,春风徐徐,牡丹花开了满园子,红、黄、白、粉各色争艳,光红色就有好几种,有的红得发黑,无比贵气,有的红得如烈日,娇艳欲滴。
潘如梦不在,花匠嬷嬷也托懒不管,再者而今潘如梦失宠,更是没人敢碰太子曾赐给她的东西,只怕惹祸上身。
锦月爱牡丹,正好也住得近,便每日顺路来照管一二。
把小黎“拴”在一旁玩儿狗尾巴草,锦月拿着小锄头松土,情不自禁回忆起曾经。
犹记昔日丞相府中,每到春日便开满牡丹。外祖父家住在洛阳,富甲天下,每到春日便有各色各样的牡丹从洛阳由镖局押送来长安,只为讨她这外孙女开心。
她虽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却唯独照管牡丹这件事她必定亲力亲为,绝不会假他人之手。
“娘亲,你很喜欢这个大红花吗?”小黎小手一指红牡丹。
雍容的牡丹在孩子嘴里成了大红花。锦月微微一笑,卷了袖子擦去他脸蛋儿上的泥巴:“是啊,娘亲很喜欢。”
锦月正说着,余光忽见一道黑影子闪到玉兰树后的灌木丛中,锦月心头咯噔一下!
是谁在那儿偷看!
小黎拉着她的衣裳嘀咕问着什么,锦月无暇听,仔细看那树下,阳光斑驳、光影交错,她终于看清楚,玉兰的树干边有一只脚印!应当是刚印上去的,也就是说刚刚她没看错,确实有人在监视她!
“娘亲,娘亲,你怎么不说话呀?”
锦月忙捂住儿子的嘴巴,小黎聪明,虽然整个小脑袋都是问号,却知道噤声不说话,跟着锦月屁股后头,赶紧回了院子。
香璇前日晚上拉锦月去见东宫新来的人,结果回来路上下起了小雨,她又得了风寒,卧病在床上,脸色苍白、发着高烧,全赖锦月照顾。
香璇已经一天没进食了,锦月刚端了米粥来。
“姐姐……”
见她要坐起来,锦月忙将衣裳临时做迎枕,放在她背后。香璇像被风雨摧残了的花儿,奄奄一息地令人心疼。
“你歇一歇,等粥凉一凉再喝。”
她轻轻摇摇头,眼睛就红了,拉着锦月的手:“姐姐,我拖累你了。说是来照顾你,结果……结果反倒成了你的负累。我这身子,越发不济了,概总有一天会死在宫中。”顿了顿,“无声无息,爹娘,都不知道,实在……唉……”
香璇的父亲是幽州偏僻小县的县丞,距离长安千里之遥,父母一心想着女儿能飞上枝头变凤凰、光宗耀祖,香璇也一直背负着这个使命,却不想进了宫竟然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便被画师勾结选秀女的詹事陷害,进了暴室。
“别胡思乱想,你便是心理包袱太重,才体弱,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谁说女人一定要成皇家的媳妇才算成功、才算让祖上荣耀。”锦月握住她的手,“只要活得堂堂正正、有自己的滋味,就是不负爹娘养育之恩了。”
心中所想被锦月一语说中,香璇立刻泛起激动的泪水:“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心里的压力……每每想起爹娘的期盼、再看而今境地,我这心便如刀割一般,却不知向谁说道……幸好,千里之外还能遇到姐姐,对我这般不离不弃,只是我太不争气,也,不能为姐姐和小黎做些什么……”
她泣不成声,锦月轻轻拍着她后背。
小黎被香璇的伤心感染,端来了小板凳坐在两人旁边,红了眼睛也打算哭,锦月一个警告眼神盯过去——‘别添乱’,小家伙又把泪水憋了回去——‘哦’,然后垂下脑袋乖乖端起板凳去门口坐着,捧着脸、好奇地远远旁观两个女人。
锦月叹了口气:“你不必愧疚,我当日救你也是因为想起了入宫前的妹妹,她也和你一样,体弱多病,总爱想多,我失去她,上天赐了你给我,也算是个补偿。”
小黎坐在门口捧脸等了好久,锦月和香璇才说完,锦月过来领他去吃饭,他摸了摸小肚子看了锦月一眼,又看门外朦胧的夜色。
“你们女孩子真麻烦,一件事说好久……”
锦月简直无言以对,嗔了他一眼:“男子汉要尊重女孩子,知道吗?”
小黎点头,说记住了。
刚领着儿子出门,天上就飘起雨。锦月赶紧让小黎回屋子,免得他淋湿,而后一个人去念月殿的灶房领馒头。
不想出了院子雨越来越大,锦月不得不在牡丹园旁的小亭子暂时躲躲雨。
亭子挂着一盏八角红流苏的宫灯,雨点子穿过灯光落下,像银丝,一段一段的,宁谧又美丽。
锦月站在宫灯下,望着密密麻麻落着“银丝”的乌黑苍穹,伸手接住冰凉的雨滴。
恍惚记得五年前秦弘凌向她表白的那日,就是这样的细雨连绵。他的头发衣裳都被打湿了,英俊的脸颊一直有种病态的美,他的眼睛,干净、纯粹,是她看过最美好的眼睛。有这样眼睛的人,一定是美好的人,她那时这样想。
思及此处,锦月不禁凉凉一笑。可叹岁月无情,催人变。
当年,她放着那么多金龟婿不嫁,连皇后儿媳她也不做,偏偏想要追求一份真正的爱情——美好,纯粹,□□、永恒不变,哪怕生死,也不能动摇半分。
她执着地想要那份不变。
而今五年过去,风霜雨雪、时过境迁,她似乎懂了,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谁又会对谁一世不变,谁又“能够”一世不变。现在再回忆十五岁的自己,只觉轻狂单纯得幼稚。
雨雾混着泪又缠绕上眼睛,锦月轻轻擦去,而后便忽见地上有团高大的影子、正在迅速靠近!
“谁!”
锦月猛地回头,乍见一团高她一头的黑影立在身后盯着她,低声开口——
“你,果真是萧锦月!”
……
东宫正殿凌霄殿。
二更已打了好一阵儿了,弘凌还在书案边看着文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