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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节
    “龙泉,前兰台令董狐五年前致仕,你应是伴随左右,如今你只身返上京,究竟发生何事?”身份确认后,凤君也不绕弯子,直接让龙泉一一道来,他则返身优雅坐回凤座,以国事来麻痹自己痛失宝宝的酸楚。
    持盈见她父君坐下了,顿时会意,赶紧跑去拖了把史官的椅子,边放到白行简身后边对他道:“夫子你别急,坐下来慢慢听。”
    白行简依她所言,撑着手杖,缓缓坐下,好不容易蓄下来的一丝力气,就在龙泉的叙述中一点点被抽离。
    龙泉是一个月前开始逃亡的。
    那时,他只是外出置办些生活所需物资,返回家中的一刻,察觉到异常。董狐做了一辈子史官,握有太多的秘密,颐养天年对他来说注定是奢望。早晚会遭遇不测,这是他经常对家仆龙泉念叨的一句话。为不连累龙泉,董狐早与他约定,万一发生意外,他会在门前晾上为兰台令时的官服,以此暗示龙泉勿要归家,尽一切可能返回京师,面见现兰台令白行简。以官服为号令,只有主仆二人知晓。
    原以为一切都是老先生杞人忧天,毕竟告老归隐已多年,日子过得平静安宁,未曾遭遇风浪。返家的龙泉却在村口望见家门前晾晒的官服,心内沉睡已久的警觉苏醒,几乎是同一时间,他想起了与主人的约定。
    只有当事情发生的时候,才知道决断是多么的艰难。名为主仆实则待他如父子的董狐正独自面对危险,是违背约定前去营救还是遵守约定离他而去,龙泉心中天人交战。当他浑浑噩噩逃了十几个昼夜,已在数百里之外,以为已安全的他投宿到一间客栈,客栈老板夫妻二人吵架砸了水缸,准备好生歇息一晚的龙泉不得不到客栈后山溪里野浴。
    他在溪水里打了个盹儿,被山风吹醒时,山下客栈已是一片火海。他惊醒过来,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冷却,这绝不是一次意外!
    有人在追杀他!
    不是明杀,是暗杀。凶手不惜拿无辜人命陪葬,以掩饰真正的目标。
    龙泉只是一个仆人,不懂史官的秘密,有什么暗杀价值?他一边继续逃亡,一边思索,在生死边缘竟想出些眉目。追杀他的人,只敢沿路暗杀,不敢打草惊蛇,是担心惊到了谁?凶手之所以要取他性命,是要阻断他的逃亡之路,为何阻断,担心他逃往何处?
    如此一来,更坚定了他逃亡京师的决心,一定不能让歹徒得逞。然而就在京师在望之时,他遇到了最严重的一次追杀。凶手显然已是穷途末路,不惜闹市围剿。龙泉如同困兽,看不见生的希望。这时却有一辆异域马车穿过闹市,向他敞开了车门。
    临国使节入京的车辆,就此避开了凶手耳目,龙泉得以保全性命,入京传信。
    凶手这时想必已经得知,他们要追杀的小喽啰,已经到了他们不愿意面对的地方。
    龙泉将自己一路的遭遇讲述完毕,殿中寂静,就连珠帘后犹在偷听的贤王与豆包儿都屏住了呼吸。
    而殿中唯一知道真相的,恐怕只有白行简。董狐的交代有诸多不明之处,让龙泉入京见兰台令,而不是面圣,似乎兰台令与董狐之间有外人不知的秘密。杀手却忌惮京师,不敢入。
    凤君垂目思虑,董狐并没有向皇权求救的打算,杀手为何忌惮?既然是兰台令与董狐之间的事,他是否要插手?
    “龙泉,你入京数日,为何不曾遵照董老先生之言,直接面见兰台令,反而是候在今日,御前相见?”凤君率先解决这个疑点。
    龙泉据实作答:“草民蒙冯姑娘相救,为作回报,答应了她于金殿上面见兰台令,至于冯姑娘为何做此安排……”
    凤君忽然便明白了冯聊此举用意。
    如他所想,冯聊接着道出目的:“做此安排自然是为了献礼陛下与凤君,念在冯聊尚算为大殷做出一点贡献的份上,允许瑶国赎回公主。”
    凤君不吃这套:“你这分明是献礼兰台令,与我何干?”说完这话,觉得心中顿时爽快了不少,一种报复白行简的莫名快感。于是愉快地飞了余光到史官坐席,单方面挑衅。
    白行简听完龙泉的交代,便明白发生了何事,该来的终究要来,却不想连累了恩师。他从最初的激愤到接受现实到稳定情绪,没用多久。
    在一旁努力观察白行简表情的持盈迷惑了,因为她已经完全看不透夫子所想,让他说出来更不可能,让他说给她听更是异想天开。她正泄气,便听到凤君这句袖手旁边的话,顿时生气,再半路截获凤君明显不怀好意打量白行简的奸诈目光,更是气不过。
    “父君!两任兰台令都因掌管一国历史而陷入危难,你却退避三尺不管不顾,袖手旁边落井下石,搬弄是非居心叵测,我对你太失望了!母上也会对你极其失望转而移情别恋也未可知!”
    “……”凤君险些滑落座位,一口老血梗在喉头,“宝宝,你怎么可以这样说父君!父君在你心中的形象怎么可以这么不入流!父君太伤心了!”
    持盈逞了口舌之快,发现把凤君打击得生无可恋,有些不忍,但念及亲爹的固执,一旦她动摇,必然溃败。如果凤君不给兰台撑腰,那前任兰台令恐怕将凶多吉少,夫子也会抑郁寡欢。看一眼夫子,持盈便决定要跟亲爹作战到底,要抓住凤君的把柄才行。
    “父君,你还记得卿月楼上的卿歌阙吗?”
    ☆、第41章 君生我未生
    凤君受到一记重击,造成无数点伤害。
    手抚心口,凤君面容震惊万分,整个人都不好了:“臭丫头如何知道的?”
    珠帘后的贤王和豆包儿弃弃虎躯一震,大事不妙,持盈要自爆,必然会炸出他们。
    宝宝变成了臭丫头,持盈不高兴了,鼻子里哼了哼,直击凤君软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花魁叫我代为问候父君近来可好,有空上她楼里坐坐,谈谈天,喝喝茶,以及做些不可描述的事……”当然是持盈脑补发挥了九成内容。
    “臭丫头快闭嘴!”凤君脸上变了一轮颜色,赤橙红绿紫,轮成了一块调色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揭穿黑历史,还是风流史,尤其是在一个耿直的史官与一个别国使节面前,他俊朗貌美的面孔没处搁放了。
    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别国使节冯聊这时候也掺了一脚:“原来凤君也有红颜知己啊,先前我还以为大殷是女尊国,西京世家姜氏公子以半壁江山作嫁妆,嫁与女帝,后宫为妃,必是宫门不出,殿门不迈,对其他女子目不斜视呢。看来出使一趟,开拓眼界,很有必要呢。”
    凤君要被气死,又忐忑得要命:“我嫁与陛下,自是死心塌地绝无二心,你们说的什么红颜知己花魁娘子,告诉你们,我统统不认识!”
    持盈见她爹炸毛了,俊脸微红,非常不淡定,持盈就淡定了,算是找准了她爹的死穴:“那我去问问母上,是不是有人捏造父君和花魁的绯闻,造了个大谣。”
    凤君觉得一生造的孽都在今日偿还,儿女都是债,尤其这个臭丫头,上辈子才不是什么情人,一定是有血海深仇,如今讨债上门!凤君咬碎银牙,霍然起身:“瑶国公主并非不能赎罪,念及瑶国使节一片赤诚为大殷,若能寻得大殷史官董狐下落,冯外使营救董狐家仆之举便算功不可没。为早日营救董狐,早日赎回瑶国公主,冯外使便多多费心了。”
    冯聊:“……”
    持盈觉得她爹的脑洞被刺激坏掉了,连向了不可知的领域:“让外使去营救我国史官?”
    凤君是中和了各方要求,提出了个平衡各方的条件,即——你们的要求都给你们满足,但需遵守我的规则。多方制约,一举击溃。看似解决了难题,实则画了个饼。
    垂帘角落后,贤王赞赏道:“姜还是老的辣,小姜,你要学着点。”
    姜慕之不知如何评判他爹此举,作为一个小姜,大约是无法理解老姜的思维。救瑶姬出狱,刚有了希望的火苗,转眼被疾风吹拂,要灭未灭,风中之烛。
    沉默半晌的白行简拄杖起身,衣袖垂下,面向凤君,提出恳求:“臣请辞去昭文馆夫子职官,并兰台告假一段时日,前往京外查明恩师董老先生下落。”
    这个要求正中凤君下怀,可谓一石二鸟,自投罗网,自然无不应允,当即面色缓和道:“准。”
    持盈脸色一白,眼里彷徨溢出,夫子要辞去昭文馆职务,以后就不是她夫子了,还要告假出京去险地。她奋勇站出,连忙跟着恳求:“我要跟夫子一起去!”
    “不行!”两人同声。
    凤君心中生起闷气,他才不想跟白行简这么一致。
    被拒绝,持盈转头望向白行简:“为什么不行?”
    凤君心道为什么不问我?!你眼里还有没有亲爹?!答案显然是没有的。
    “此去路途遥远,殿下难耐长途奔波。”白行简淡声回应她,还有更危险的境遇,他没有说出来。
    “路途遥远怕什么,从前我小时候,父君跟母上闹别扭回西京,父君带着我乘汗血宝马照夜白,日奔百里,一点也没有觉得辛苦!倒是父君吐了好几回。”为了彰显自己的吃苦耐劳,持盈不惜曝光她爹的傲娇属性与娇嫩体质,虽然她爹回娘家那件事她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因为一路主要是睡过去的,日奔百里多少有些水分。事实上是她爹细皮嫩肉不耐烈马颠簸,耍风度的时候乘一阵马,被颠簸得吐苦水才换马车,马车晕车又换轿子,好险才没被遥远的回娘家路途给折腾死,这也是此后凤君不再敢动辄回娘家的直接原因。
    “……”又被曝,凤君抬手按上心口,默默咽下一口血,硬生生撑着脸皮,承受着瑶国使节对他探寻并嘲讽的炽热视线。
    “此次没有汗血宝马。”白行简打破持盈的幻想。
    “父君可以借给我们呀!”持盈觉得非常理所当然。
    凤君忍无可忍:“汗血宝马乃是进贡之宝,宫廷御用。宝宝你给我闭嘴,这里没你的事!”
    持盈立即换了思路,遐想无限:“没有汗血宝马也没关系,寻常马匹就挺好,我正好可以跟夫子去听听民间疾苦,身为一个储君……”
    “身为一个储君,不服管教,气跑翰林院大学士。”一个稳稳的女声自殿外传来,由远及近,殿中诸人俱是虎躯一震,“这笔账还没算,团团又想去哪里整幺蛾子?”
    虎躯一震组合里不包括瑶国使节,冯聊一直在拿眼风肆意打量凤君,此时惊见凤君傲然于世的身姿忽然一顿,气焰被削了一半,烈焰张扬转瞬便是温柔小火炉,摇曳着璀璨光芒与爱意的温度,嘴角带笑眉梢含情,风姿绰约地立在帝位一旁,心甘情愿退避三尺,候着心上人。
    冯聊被凤君万千仪态惊呆,顿生“君生我未生”之感,待转头瞧见入殿之人,又惊呆。什么“君生我未生”纯粹自欺欺人,求而不得的借口罢了。
    元玺帝带侍女入殿,石榴色襦裙的裙倨迈过高高的门槛,银花薄纱罗披帛旋绕臂间,身后殿风吹拂,缭绕若飞天。致命诱惑则是介于少女与少妇之间的神韵,体态丰盈,腰肢柔韧,脸蛋微胖,面颊红润,五官精致,不施粉黛,如同画里走出的仕女图,却是女中帝王。
    众人自动分开殿中道路,女帝自中央款款走过,眼睛却是盯着无法无天的持盈,持盈压力山大。她走过殿中两位陌生人身边,视线毫无停留,视不相干之人如尘埃。元玺帝走上台阶,目光与迎向她的凤君视线交汇,蜜里调油四个字涌现冯聊脑海。
    元玺帝转身坐入龙椅,凤君便紧紧靠过去,好想表白“陛下这身衣裳穿得真好看,当然不穿更好看”之类,但被心有灵犀的元玺帝一个眼神瞪过来,忙收敛了爱意,一本正经地坐到凤位上,端正仪态。
    “陛下怎么过来了?这点外交小事交给臣夫就好了嘛!”
    “还不是这个小混账!”元玺帝一个眼刀飞向正努力将自己缩小并藏到白行简身后的持盈,白行简竟然也让她躲藏,还隐隐约约为她调整了站位?元玺帝觉得这一定是错觉,“气走大学士你就可以不读书了?信不信朕把你扔进翰林院去关禁闭,抄书三个月,不准吃毕罗?”
    凤君听得都肝颤:“重新请个大学士就是……”
    元玺帝向他一望,凤君立即闭嘴。非让团团退学昭文馆,单独找大学士做储君夫子的是凤君,现在把人气跑说不用追究的还是凤君,当着女儿的面能不能有点原则?一当爹就软成这个性格,元玺帝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八辈子没当过爹似的。
    持盈在白行简身后颤抖,声如细蚊,犹带颤音:“是我不懂事,气走了大学士,母上罚我好了。”说得是白行简在荒园子里教她的话,若问陛下责问,认错即可,不可狡辩。
    元玺帝一愣,做好了汤团儿抵死狡辩的准备,居然跟想象的不一样,造成她憋了一路的火没处发,哑火了:“嗯?真的知道错了?认罚?”
    持盈继续打颤:“团团做错了……”是否认罚呢,认罚的话万一真给关到翰林院,跟一帮酸气冲天的老儒朝夕相处三个月,她会整个人都酸掉的。犹豫不决时,她视野里站在斜前方的夫子袖角似乎动了动,然后夫子的手伸了出来,素白的手,做了个微微弯曲的动作。持盈会意,接着可怜兮兮道:“请母上责罚。”
    大学士被持盈和白行简联手欺负走了后,一路披头散发到元玺帝跟前告了御状,当然主旨是控诉白行简越俎代庖、妨碍教学、歪曲事实、以公谋私等一系列罪名,元玺帝听完后深知此事因持盈而起,白行简断不会狗拿耗子这么没人品,但大学士不方便控诉储君,便拿白行简出气,因此在元玺帝心里,持盈才是罪魁祸首,一切纠纷的源头。一心想着好好教训一下这个孽障,还没来得及思考惩罚的具体措施。万万没想到持盈跳过了某个环节,直接认罚,熊孩子竟不按套路走,元玺帝措手不及。
    缓下一口气,元玺帝道:“认罚便好,稍后再收拾你。”说完便旁若无人同凤君问话,“外使的事情处理得如何?”
    “完美地处理好了,我们回宫边走边说吧!”凤君巴不得赶紧拉着女帝娘子回后宫一边做不可描述的事一边给她讲政治,但他表现得一本正经,深谙诱惑之道。
    “也好。”元玺帝点了头,便起身,由凤君携她下殿。
    冯聊非常想刷一下存在感,这样子被无视,大殷陛下对她一句话都没有,回国后怎么跟国君交代?
    元玺帝与凤君携手,即将走过身边时,冯聊当机立断,横身挡在二人路前,弯了弯腰:“请问陛下对卿歌阙怎么看?”
    ☆、第42章 生了也白生
    在海边逗留了一月有余,东海驿站送来了加急书信。太上皇与皇太夫欲将权柄全权交托,以便他们二人巡视北府。东海这边早送了书信回京,告之凤君下落,所以两人便迫不及待招我们回京,以便他们离京逍遥。
    我私心并不愿意仓促带姜冕回京,毕竟他的认知记忆里,还一无所有。所以我是打算陪他在海边多呆些时日,寻找他这半年间的过往痕迹。
    这一月来,终于使得他打消了对我的忌惮和顾虑,不再觉得我是个危险而觊觎他的家伙,好不容易有了些成果,京中书信一封急过一封,仿佛十万火急。
    “你们要走了?”饭桌上,阿仙仿佛不习惯,有些依依不舍问。
    “我们夫人家中急信相催,不得不早些启程返京。”萧传玉一面作答,一面也不忘自己的计划,“这些海鱼,也不能再搁置,需尽早贩入京中。”
    “爹爹?”小宝嘴馋,奈何喂他吃饭的便宜爹爹正走神,筷子夹着鱼块险要掉地上。
    小宝的便宜爹爹被唤醒,却依旧忘了顾及小宝,反而低声问:“京城……很远吧?”
    萧传玉塞了一筷子菜进嘴里:“相当远。”
    “那还会来海边么……”
    “应该不会。”
    “你们夫人家是大户人家?”
    “相当大户。”
    “夫姓是?”
    “我们府上夫人当家,穆氏,夫婿是入赘来的。”
    他又忐忑问:“穆夫人不是未亡人?”原来他以为我是寡妇,不过我一直表示自己夫君不见了,也确实会造成这样的理解。
    桌子另一头,柳牧云阴阳怪气道:“穆家府上赘婿原本生死不明,我们都当他死了,只不过夫人不愿承认,后来发现那家伙不仅没死,还离家远远的,跟别的女人过日子,活得新鲜得很,连孩子都养了!”
    他呆呆地听,很震惊,继而气愤:“竟有这样的!”
    柳牧云淡淡地喝了口汤:“你觉得我们夫人那夫君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