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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其实老友们的小心翼翼,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的耿耿于怀。
    眼睛看不见,不是还有耳朵、还有鼻子——还有双手和双脚吗?
    这个世界一点都没变,变了的,是他自己的心态——是他自己越来越消极、越来越颓靡,越来越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活得如同行尸走肉。
    谢老眼前的黑暗丝毫未减,心里的阴霾却散了不少。他张开手抱了抱招福,感觉招福的躯体似乎已经比自己还要大。
    谢老对袁宁说:“那天招福扑向你的时候,一定把你吓坏了吧。”
    袁宁说:“当然!它那么大,比我还高,牙齿又那么尖——那天以后我做了好几晚噩梦!”
    谢老叹气:“你是个好孩子。”受了那样的惊吓,还肯来看他和招福。
    袁宁也伸手摸了摸招福的脑袋,小声说:“我还要谢谢招福呢。”
    谢老一愣,问:“为什么?”
    “那天晚上我妈妈来梦里看我了,还抱着我睡觉!”袁宁高兴地说,“我已经两年没见到妈妈了,我、我可想她了。当然,现在的妈、妈妈也对我很好,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袁宁蹲到谢老旁边,垂着脑袋问,“谢爷爷,我这样是不是不对?”
    谢老只知道袁宁是章家收养的,却不知道袁宁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伸出手,在空中摸索了一会儿,摸到了那颗小小的脑袋。
    “没有不对,”谢老宽慰,“孩子想妈妈,丈夫想妻子,都是很正常的。我也……我也很想念我的老伴,”失去妻子这么多年之后,谢老第一次对人说出自己的心结,“我以前总是很忙,总有做不完的事,心里像是憋着一团火,非要把自己的一辈子都烧进去才甘心。我脾气不好,创作不顺的时候总是会发脾气,但我老伴一直很温柔,从来不会骂我,她像水一样,包容我,支持我,而我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
    袁宁不是很懂谢老话里蕴含的感情,只夸道:“谢奶奶真好!”
    谢老说:“是啊,她真好,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话匣子一旦打开,所有向外人言说的思念便倾泻而出。
    袁宁好奇地问:“谢爷爷您以前是做什么的?”
    谢老说:“我是作曲的。”
    “作曲?”袁宁不是很理解。
    “歌听过吧?”
    “听过。”
    “每首歌都有特定的曲调,我就是写这个的。”
    “那谢奶奶一定很喜欢听歌吧!”袁宁笃定地推断,“她肯定非常喜欢谢爷爷您写的歌!”
    谢老一愣,莫名想起妻子在世时的事。
    那时每次听到他的新曲,妻子眼底都会泛起异样的光彩,有高兴,有欢喜,更有崇拜——那种光彩即使是在那段躺在病床上的日子里也不曾消失。
    所以说,他也曾经带给妻子快乐吗?
    谢老感觉自己死寂的心仿佛缓缓活了过来,有力地在他行将就木的躯体里跳动着。
    谢老说:“是的,她很喜欢。”他把手伸到袁宁面前,“扶我去屋里的那钢琴那边,我去看看我还会不会弹。”
    袁宁马上牢牢抓住谢老的手:“好啊!”
    一老一少回了主屋。
    招福一步一脚印地跟在他们后面,斯文得像只小猫儿,生怕惊扰了前方的袁宁和谢老。
    到了琴房那边,袁宁陪谢老在钢琴前摸索起来。
    虽然生疏,但并没有遗忘。
    谢老的双手越来越灵活。
    忧伤而悠长的乐曲从他指尖倾泻而出。
    袁宁在一边听得入迷,回过神来才发现太阳已经要下山。
    六点多了。
    察觉这一点时,袁宁呆愣在挂钟前,一动不动地看着那走过头的指针。
    天黑了。
    大哥没有来。
    外面雷声轰隆隆响,没一会儿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了雨。
    第21章 下面
    天黑黝黝,大地也黑黝黝,袁宁觉得无边无际地黑暗像只猛兽,凶狠地朝他张开血盆大口。
    以前村里经常停电,要是碰上下雨天他睡不着,外头的闪电就会让树枝在窗户上投下可怕的影子,吓得他更没办法入睡。
    现在有灯!
    有灯不用怕!
    袁宁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看着亮堂堂的屋子,心里的恐惧散了几分。
    他与护工一起把窗户都关上。
    谢老听到袁宁跑了回来,和气地说:“饭好了,先吃饭再说。这么大雨,你大哥怕是不好过来。实在不行你就在我这边住一晚,”谢老语气有些寂寥,“反正我这边空荡荡的。”
    袁宁乖乖说:“好。”
    谢老家的饭是请钟点工做的,钟点工殷勤地把饭菜都摆上桌。
    袁宁去洗了手,跑过去帮忙盛饭。饭碗里装满了米饭,捧在手里暖暖的,袁宁掌心的冰凉少了几分。
    袁宁夸道:“谢爷爷你家的米饭真漂亮,看起来亮晶晶的!而且闻着香喷喷,一定很好吃!”
    谢老说:“是这样吗?那我好好尝尝看。”
    袁宁说:“下、下次我给您做饭。”
    “你会做饭?”谢老有些讶异。
    “不是很会,”袁宁不好意思地回答,“我会炒饭,隔夜的米饭加点酱油,吃起来就很香。我、我在奶奶家帮忙烧过火,也帮忙煎过鸡蛋,但是大堂哥说不是很好吃。煤气我也不会用,奶奶家是用土灶的……”
    谢老沉默地听着。
    “但是谢爷爷你留我吃饭,”袁宁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也要请回你。我、我会让沈姨教会我的……”只是他不敢请人到章家去。
    谢老说:“傻孩子。”他扒了一口饭,觉得平日里味如嚼蜡的米饭竟异常美味,每一颗饭粒仿佛都在口腔中迸发出格外香甜的滋味。谢老缓缓说,“你肯陪我吃饭,我心里已经很高兴,还说什么回请。这样吧,下次你给我下面条,我喜欢吃面条。”
    袁宁用力点头,记下谢老的话。见谢老只夹眼前的菜,袁宁下地推了推椅子,把它推到谢老身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坐好,认真给谢老夹菜——夹的时候还把它们都夸了一通。
    谢老比平时多用了小半碗饭。
    外面还下着下雨。
    谢老没养过孩子,不知道该让袁宁做什么好,一时有些犹豫不定。没想到袁宁主动说:“谢爷爷,你家有书吗?”
    谢老说:“当然有。”
    袁宁小声问:“我可以借来看看吗?”
    谢老点头,叫护工领袁宁上楼找书。谢老没有小孩,自然不会买童话书,袁宁挑了一会儿,找到本比较有趣的音乐史。
    这本音乐史有图,字不太多,介绍得又生动幽默,袁宁抱着书坐到谢老身边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
    袁宁已经把常用字认得差不多,只是含义还不能完全弄懂。他连蒙带猜地把一篇介绍看完,笨拙地和谢老讨论起里面提到的人物来。谢老本来就是做音乐的,知道的可比书上多多了,随口说出一段趣事就听得袁宁惊叹连连。
    一老一少聊到九点多。
    袁宁本来只是一下一下地打盹,后来终于坚持不住,靠着谢老睡着了。
    谢老让护工帮忙把袁宁抱到客房去。
    这时谢家的电话响了。
    谢老摸索着走过去,拿起听筒。那边传来章修文的声音:“宁宁还好吗?”
    谢老说:“睡着了。有什么事吗?”
    “找到了。”章修文说,“我们家的四弟找到了……”
    谢老也知道章家丢了个孩子。他欣慰地说:“那就好,找到了是好事。”
    “不,”章修文的声音有些低落,“只找到一具戴着四弟长命锁的骸骨……已经隔了两年,很难辨认出来。大哥和父亲都第一时间赶去那边,妈妈精神状态很不好……暂时不能过去接宁宁。”
    谢老说:“那就让宁宁先住我这。”
    章修文向谢老道谢,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袁宁很早就醒来。
    外面雨已经停了,天还没完全变亮,只有草地上的雨珠子在熠熠发光。
    袁宁简单地洗漱过后,见到招福趴在门外。袁宁跟它打招呼:“招福你醒得真早!”
    招福却说:“出事了。”
    袁宁一愣。
    招福说:“你的四哥找到了,但是,听说找到时已经是一具骸骨。这是章家附近那只流浪猫趴在章家窗户外听到的,昨晚章家乱成一团……”
    袁宁心头一跳。他跑出去,迎面撞上谢老。谢老迟疑片刻,把章修文说的消息告诉袁宁。
    袁宁很难过。
    他说:“谢爷爷,我回去一趟……我认识路的……”
    谢老一顿,叹了口气:“去吧。”他让同样早起的护工送袁宁回章家。
    袁宁抬手擦了擦眼角,又用力吸吸鼻子。他听韩助理对二婶说,家里的孩子丢了,薛女士收养别人家的孩子是在为那孩子积个福缘。现在他才刚来不久就得到这样的消息,章家还会要他吗?
    章家不要他,他该到哪里去呢?
    袁宁咬了咬下唇,小跑着往章家跑去。章家看门的保安自然认识袁宁,打开大门让袁宁进去。护工目送袁宁进了门,才转身回谢宅。
    袁宁跑进家门,看到章修文坐在那里,神色憔悴,显然一夜没睡。袁宁喊道:“三、三哥……”
    章修文皱起眉。他说:“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章修文揉了揉袁宁的脑袋,“别担心,等大哥他们回来再说。”
    这时楼上传来薛女士的声音:“别拦着我,我也要去!”
    章秀灵在劝说:“妈妈,家里总要有人在。修文和宁宁还那么小……”
    “鸣鸣死了!”薛女士的声音在发颤,“鸣鸣他死了,秀秀,鸣鸣是你唯一的亲弟弟,你唯一的亲弟弟不在了……我不想见到他们,我不想再见到他们!”
    房门没有关严,她们的对话从屋里飘了出来,章修文和袁宁都听得一清二楚。章修文见袁宁垂下脑袋,不由安慰说:“妈妈精神状态不好,偶尔会说这样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