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梦境此时还不知道,自己的提醒成了反作用。
第20章
自那日后,朱翊钧连着几天都不曾再到过翊坤宫。恰好朱轩姝又病了,郑梦境忙着照顾女儿,一时并不曾把心思放在朱翊钧的身上。
所以当郑梦境听说文忠公被撤销了生前所得的太师头衔时,觉得匪夷所思。随即而来,对于张敬修、张嗣修、张懋修三人官职的褫夺,更是令她一头雾水。
郑梦境替摇篮中的女儿压了压襁褓的边角,眉头皱得死死的。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刘带金还当她是担心朱轩姝,劝道:“娘娘不必替二公主忧心,殿下的病已有好转,太医这几日都说可以停药了。转到明日,必是会好的。”
郑梦境哪里是为了女儿的病情担忧呢。起码在朱轩姝七岁以前,郑梦境是完全不担心的。但此时刘带金这么一说,她又觉得,会不会是幼时这一场病埋下日后无端亡故的祸根。她摸了摸女儿有些高热的小脸,想了想,“派个人去趟乾清宫,将陛下叫来,就说姝儿病了,兴许陛下降下福泽,姝儿就会好起来了。”
刘带金当即点了个机灵的小太监,让他速去乾清宫。那小太监跑得快,不多时就领着人来了。
只不过来的不是朱翊钧,而是史宾。
小太监在史宾进殿前,瞅着空拉着刘带金的袖子,“好姐姐,可安心吧。我上乾清宫的时候瞧了,陛下今日没叫哪宫娘娘伴驾。”
刘带金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骂道:“就你机灵。”从荷包里取了几颗银瓜子,“替娘娘赏你的,拿去吃酒吧。”又虎着脸叮嘱,“可不许去赌,娘娘不喜见那些个,你心里有数儿。”
小太监一把抓了银瓜子,笑嘻嘻地道:“哪能呢。”转身一溜烟回屋子去藏钱。
郑梦境见了史宾,先是一愣,心里惦念着自己前几日说的话,脱口而出,“陛下……是不想见我?”
“娘娘多虑了。”史宾拱手一礼,“陛下近日政务繁忙,夜夜宿在乾清宫,连皇后娘娘也不见。”
连皇后也不见?这是怕人去求情?郑梦境蹙眉,难道陛下已经铁了心要清算文忠公?究竟是什么事导致了事态的急转直下,先前不还好好儿的么?
郑梦境不知不觉中,竟将自己的疑惑给说出了口。等意识过来的时候,她马上捂住了自己的嘴,惊恐而又警惕地望着史宾。
史宾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情绪变化,“掌印公公说,有人私下调包了王大臣案的卷宗,但他苦于没有证据,不得上报天听。如今陛下正因当年此案审理不当而大发雷霆,文忠公也是因此获罪的。”
“王大臣案?”郑梦境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似乎并不记得前世有经历过这么一桩案子。
“那是万里元年的事儿了。娘娘不知道也是常理,便是陛下也记得不甚清楚,只知道有这么桩事。”史宾娓娓说道,“王贼于元年正月,伪着内侍服,潜入乾清宫,意图行刺,被冯公公当场拿下。事后经审理,移交法司判决问斩了案。”
郑梦境奇道:“那都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况已结案,陛下何故突然想起要重新看此案的卷宗?”
史宾只说了四个字,“《病榻遗言》。”
郑梦境几欲咬碎一口银牙,暗骂一声:“高拱老贼!”
史宾却轻笑道:“娘娘,这次可真是冤枉了高公。”
“此话怎讲?”郑梦境此时深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经年只能在后宫打转,对外朝的事只懂个皮毛。碍于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便是问也不敢多问,生怕越了雷池一步。
“高公已然作古,又岂能从棺材里爬出来调换了卷宗呢。”史宾冷笑,“怕是那本《病榻遗言》是不是其本人所著,都可存疑。”
郑梦境从绣墩上半站了起来,倾身向前,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你的意思是……张……”
史宾打断了郑梦境的话,垂首拱手,“娘娘,近日掌印因秉笔与御马监总管二人向陛下多进谗言而不思饮食,怕是要以死明志。”
郑梦境想起冯保离宫前特地向自己托付了张宏,希望自己能将他保住,没曾想张宏竟性子这般刚烈。
史宾又道:“冯公公于狱中受了重刑,如今怕是生死不知。娘娘,还请听奴才一句。”他第一次在郑梦境的面前把头抬起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她,“不要牵扯到文忠公的事情中去,做好娘娘的本分便是。”
“冯保死了?!”郑梦境有些颓然,自己先前所做的竟全都付诸流水。
“那里属东厂所管,奴才插不进手去,不知里头什么情形。但看冯家人重贿狱卒探望后出来的样子,不像是好事。”史宾劝道,“如今坊间盛传文忠公生前有伊尹之象,若传入陛下耳中,必会遭致清算。张家一倒,冯公公也难逃此劫。娘娘若此时为他二人说情,怕是会遭陛下盛怒,还望娘娘三思。”
郑梦境整个人摇摇欲坠,不知怎的,眼角的泪就滑下来,糊了妆容。“本宫、本宫,我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史宾地语气铿锵了起来,“娘娘!本分便是。”他压低了嗓子,“后宫不得干政。”
郑梦境咬牙,“本宫知道了。有劳史公公好意提醒。”
“乾清宫那处还有事。奴才先回去了。”
望着史宾离开的背影,郑梦境擦干了脸上的泪。
本宫知道史宾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了本宫好,但是就此袖手旁观,做不到。
史宾匆匆赶回乾清宫,向朱翊钧回禀自己已去过翊坤宫的事。
朱翊钧手上的朱笔停顿了下,“二公主的病怎么样了?”
“殿下已转危为安,陛下大可安心。”史宾恭敬地回道。
“那就好。”朱翊钧吩咐道,“着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锦衣卫都指挥使曹应魁,刑部侍郎丘橓,左给事中杨廷相即刻动身前往江陵,会同抚按官查照前辽王府一应财产,查清张家是否有藏纳财物。”
朱翊钧拿过刑部呈上来的关于张居正在京家产的清单。庄房值价一万六百七十两,原住宅内金有二千四百余两,银有十万七千七百余两;金器三千七百一十余两,金首饰九百余两;银器五千二百余两,银首饰一万余两;玉带一十六条,蟒衣叚纱罗珍珠玛瑙宝石玳瑁等等尚未算清。
这堪比私库的庞大财产,让朱翊钧终于生出对自己曾经的先生,张居正的不满来。曾经心目中圣人一般的先生,如今从高坛上跌落,在泥地上摔得粉碎。
朱翊钧拿着这份清单,双手止不住地发抖。你就是这么报答朕、父皇、母后对你多年来的信任吗?!张居正!
当年伊挚放逐太甲于桐供,涉政三年后方才迎回太甲。你张居正是贤相伊尹,难不成朕就是无道太甲不成?!小人谄媚,固叫人心生怒意,可张居正你不加辩驳,泰然若素地接受,莫非心里不曾有过这种想法?!
朱翊钧还是守住了自己心里最后的底线,并不相信张居正意图谋反篡位。可如今细想,张居正还在世的时候,以帝师至尊与首辅地位对自己施加的严苛,不顾场合的怒骂,难道不正是伊尹的翻版吗?在他的心目中,是不是觉得自己做不了这个皇帝,是不是曾想过要效法伊尹,把自己发配去凤阳?
朱翊钧又想起李太后对他说过的那句话。你要不行,帝位就让给潞王来做!
原来你们,在你们心目中,朕都是一样的,是个可以取代的。
你们!朱翊钧红着眼,牙齿死死地咬住,手慢慢地捏成拳将手中那份清单的边际给捏皱了,怨恨遍布了整颗心。昔年那些师生情谊,就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一样,消散无踪。
史宾拱手慢慢退了出去。丘橓与文忠公素来交恶,如今派了他前往江陵,岂非给了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陛下……果真是对文忠公恨之入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