洵儿只和厉害的哥哥玩儿,不带别的人。
朱常溆只觉得自己心里好像寒冬之中跑进了地龙烧得正旺的屋子里,喝了一碗暖融融的羊肉汤。又好似盛夏时分,饮了一杯甜滋滋的冰镇玫瑰露。他脸上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只是眼睛一亮,从一碗红烧肉里头挑了一块最大的夹给朱常洵,“好好儿吃饭。吃完了我陪你去外边耍。”
朱常洵一听,眼睛都亮了,“真的?!”得到皇兄的回答之后,他不再左顾右盼,忙不迭地往嘴里扒饭,撑的两个腮帮子大大的,再也塞不下为止。
朱常溆一脸嫌弃地给他擦着掉到下巴上的饭粒,“慢些儿吃,看你吃成什么样了。”朱常洵含着满满一嘴巴的饭,朝哥哥咧着嘴笑,洁白晶莹的米粒合着他雪白的牙齿,混在一起都看不清哪个是哪个了。
朱常溆更嫌弃了。
陈太后年岁大,自己也不爱动,特别偏爱活泼的朱常洵。她感慨着,去岁还抱着朱常洵喂饭呢,转眼竟然都要蒙学了,不仅觉得时间走得太快,让她竟又老了一岁。
郑梦境笑道:“娘娘哪儿老了?”她瞪大了眼睛,环视左右,“奴家好似没瞧出来啊。陛下可看出来了?”
朱翊钧非常配合,“朕也没看出来。”
郑梦境笑眯了眼,“看吧,娘娘年轻着呢。可万万别把自己给说老了。”
“你呀。”陈太后笑着指了指郑梦境,“洵儿就是像你。”郑梦境不好意思地笑,心里却腹诽,她才不会像这小兔崽子一样,一天不打就上房揭瓦。
看着朱常溆像个小大人一样,一直照顾着弟弟。陈太后不免感叹道:“兄弟有爱,手足情深,大抵不过如此了。只盼日后他们兄弟二人也会这般和睦。”
王喜姐笑道:“哪里是兄弟三人。”她朝边上乳母抱着,正打瞌睡的朱常治扬了扬下巴,“那儿还有一个小不点呢。”
陈太后哄笑,“是是是,皇后说的没错。是兄弟三人。”她慈爱地看着郑梦境的肚子,“只盼着以后还能有兄弟四人、五人才好。”
郑梦境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身子微微一侧,藏到朱翊钧的身后,“奴家一定再努力。”
殿内所有人都笑了。
不过朱常洵听不懂,他推了推皇兄,“哥哥,他们在说什么呀?”
完全听懂了的朱常溆把手上剥好的虾蘸了酱料,一把塞进朱常洵的嘴里,“没什么,你好好吃饭。”
朱常洵被虾的鲜甜给感动了,真是好好吃!“皇兄我还要!”他一脸期待地看着朱常溆的手,等着被投喂,早就忘了自己方才的问题。
朱常溆下手很有分寸,统共只剥了四个虾给朱常洵,就再不许他吃了。看着朱常洵失望的小脸,他恐吓道:“你要再吃,就让都人给你剥。但吃了之后,我可就再不理你了。”
对朱常洵而言,没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具有威胁力的。顿时虾也不要了,肉也不要了,可怜巴巴地数着饭粒往下咽,眼里还含着一泡泪。
“不能哭。”朱常溆取了丝帕给他擦去嘴角的酱料,轻轻提醒,“今日是过年,万万不能哭。否则母妃恼了你,回去定要用板子打你手心的。”
朱常洵有些恐惧地把手往后一收。因为先前不听话,他已经被打过一次了,再也不想被打了。
朱常溆见自己的威胁起了效果,非常满意地把用过的脏帕子交给都人。“走吧,我带你去外头玩儿。”他笑得贼兮兮的,从廊下经过时藏了一堆雪,在手中捏了个雪球,看着朱轩媖和朱轩姝正玩儿得高兴,没往他们这处看,动作迅速地朝她们丢出去。
朱常洵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我也要玩儿,我也要玩儿!”
朱轩姝为了给身体不如自己的朱轩媖挡住,一连被丢中了好几次。她不甘示弱地从地上拢了两把雪,揉成雪球后,一手一个同时丢出去。朱常洵人小,动作又快,蹲下来就躲过了。朱常溆腿脚不便,就没那么好运气了,刚好被扔进了脖子里。朱常洵赶紧帮哥哥抖着脖子里的雪。
殿中的贵人们望着院中玩闹的孩子,脸上的笑意越发浓了。
过完年,再休息几日,便是上学的时候了。
郑梦境把朱常溆和朱常洵两个儿子同时叫到跟前来。
“溆儿,明日就要去上学了,娘有几句话要同你说,你万万要记住了。”
郑梦境鲜有的严肃模样,令朱常溆也郑重了起来。
第48章
虽然郑梦境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很难以启齿,但还是必须得说。她爱怜地望着自己的两个儿子,摸了摸朱常溆的头,又亲了亲朱常洵的脸。
在心里做了多次斗争后,郑梦境含着泪把话说了出来,“溆儿,母妃知道你自幼聪慧,打蒙学后就一直是佼佼者,无论是授课的先生们,还是你父皇,都对你赞不绝口。”她哽咽了一下,强逼着自己把眼泪吞回去,“但母妃希望你,今日起,与四殿下一同时,莫要……再出风头了。”
朱常洵懵懂地抬起头,疑惑地看看母妃,再看看身侧的皇兄,希望对方可以解释给自己听,什么叫做“出风头”。
可惜朱常溆并没有心灵相通地领悟到弟弟的意思。他脸上的表情,从困惑,到犹疑,不敢置信,最后定格在了不甘心。他明白郑梦境所谓的出风头,是指以后但凡朱常汐在的场合,他都只能故作平庸,将眼下自己一手打造的早慧名声亲自败个一干二净。
这对于朱常溆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们母子俩心里一清二楚。
郑梦境把头撇到一边,不敢去看儿子眼中的不甘心。“母妃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既然那么聪明,那母妃索性将话说明白了。”
“只要我活着一日,你就别忘图大位。”郑梦境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她想起自己前世为了将朱常洵捧上太子之位的种种举措,想起前世册封朱常洛为太子,朱常洵为福王时,不甘的自己锁在翊坤宫中大哭。
这一世,她不要了。她不要自己的孩子为了一个皇位,打小就要学着如何揣摩人心,哄得先生高兴,博取有利的舆论。也不要朱翊钧为了册立谁为太子而心烦意乱,因朝臣相争而二十余年缀朝。
她不要了,统统都不要了。凌驾于皇后之上的名声,权倾后宫的势力,全都不要了。
可她不甘心!明明朱常溆是诸多皇子中,最为出挑的那一个,却偏偏必须注定于大位无缘。皇次子,与皇长子差着一个序位,与嫡子差着一个名分。若要争,拿什么去争?!即便硬生生拼着将他捧上去了,朝臣不会认,天下不会认。
自己必须死心。
朱常溆望着自己的母妃,看她只愿侧过头垂泪,却始终不敢看自己一眼。他眼中的那一丝希冀,消失在了幽深之中。他强迫自己跪下,磕了个头。“母妃,孩儿知道了。”
朱常洵见皇兄跪下,自己也跟着一起跪,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跪。
他只知道,皇兄做的事,一定是没错的。
朱常溆磕完头就起来了,牵着慢自己一拍起来的朱常洵的手,淡淡地道:“那孩儿就带皇弟去书房上课了。”
今天是朱常洵第一天上学,以郑梦境的性子,必会牵着他一起送过去。但今日没有,她不敢去看朱常溆的眼睛,心中烙下深深的愧疚。半晌,她带着哭音儿地说道:“去吧,路上仔细些,莫要磕了碰了。”
朱常溆点点头,也没顾得上郑梦境瞧没瞧见,自己紧紧牵着朱常洵的手出了宫。
路上,朱常洵一直抬头望着皇兄的侧脸。虽然皇兄的脸上很少有表情,但朱常洵就是知道,皇兄心里很失望,很难过。可他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如何才能让皇兄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