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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0节
    朱常溆自知瞒不过朱翊钧,也没想着瞒,见他问了,便道:“皇叔父不是要建办义学馆吗?我寻思着让那些愿意参加科举的宗亲除籍后入京来读书。”
    朱翊钧失笑,“他们本就没了钱,哪里来的路费入京?”藩地不管远近,都离京城有些路,就是舍不得租马车,全用脚走,也得十天半个月才能到京城。这段日子里,他们吃什么,喝什么,在哪里住?
    “我已同母后商量过了,母后愿意出银子当路费。”虽然郑梦境让儿子别说,但朱常溆觉得这样的善事自当该让父亲知道,“全是母亲多年来的体己银子,并非下头的孝敬。”
    朱翊钧脸色一沉,“你怎得同你母后说这等事。你可知……”
    “我知,但父皇别忘了,那些人无论除籍与否,都是朱家人。母后身为一国之母,自当心存怜悯。这并非干涉朝政,而是因心善而想让那些人过得好。”朱常溆打断了他的话,“十年苦读一朝高中,谁不想自己过得好呢?况且母后这般做,也是为着父皇。”
    “为了朕?”朱翊钧拿指头指着自己,狐疑地望着儿子,“朕倒想听听你的歪理。”
    朱常溆轻笑,“非是歪理。乃是正道。宗亲入朝,不正是父皇的助力吗?”
    朱翊钧一叹,“朕何尝不知。只是你得知道,溆儿,朝中无人是傻子,谁看不出来你这奏疏背后存的是什么心思?你不仅得考虑长远的,还得考虑眼下的。朕不想应下,并非觉得此事不好。”
    话说一半,朱翊钧觉得再向儿子解释也没什么用,且让他自己多在身边呆两年,看看朝上的情形。到时候便是他不说,儿子自己也会明白过来。他将奏疏搁在一边,正是留中的那一堆,“日后再说吧。眼下且不是时候。”
    朱常溆在一旁急得眼睛都要红了,“父皇,怎得就不是时候了呢?趁着皇叔父除爵,这就是最好的时候!”
    朱翊钧突然福至心灵地明白过来,猛地转过脸来,面色有几分狰狞,“你同朱载堉商量好了?!”
    第111章
    太子不好做,从古至今都是如此。朱常溆两辈子加起来不知道看了多少书,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了。可心里明白透彻,也不如身处其中来的凶险。
    朱常溆从父亲的目光中看出了对自己的警惕和不满。他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紧绷的神经一刻都不敢放松。昔年他未经太子之途,直接接过了兄长手里的权柄。彼时他不知道自己为帝是什么模样,而今却是通过父亲的那一眼知道了什么叫伴君如伴虎。
    “父皇,此乃家事。”朱常溆竭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皇叔父是我长辈,我有不懂的地方,自然是向长辈请教。”
    朱翊钧眯起了眼睛,这话听着是没有错,可谁知不知道这是朱常溆自己想的,还是背后有人教的。若是儿子自己想的,念在头一回,他倒是愿意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可若是有人教的。
    朱翊钧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来,他倒要看看,是哪个人如此能耐。私自揣测上意,胡乱教导太子,在他的心目中这是大罪。
    就如同后宫不得干政一般。
    朱常溆觉得眼下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因为太过紧张,他的脸上反倒没有出汗,两颊也没有烫手的迹象,里衣虽是已叫冷汗浸透了,可面上却还是能唬人。“父皇觉得我说的有错吗?若是有错处,还望父皇指出来,我尚年轻正是错多对少的时候,当是需要父皇费心教导。”
    “你没说错。”朱翊钧缓缓道。他将身子慢慢地往椅背上靠下去,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这个儿子,“你是如何问的?你皇叔父是怎么说的?”
    虽然父亲的语气很是温和,但朱常溆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道:“我问的是为何皇叔父想要除爵,宗亲之中如皇叔父这般想要除爵的人是否还有。”
    朱翊钧点点头,朝他扬了扬下巴,“还有呢。”他看得出儿子的紧张来,但不知道这紧张是因为被他看穿了,还是自己的表现太过严肃,吓着了孩子。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朱翊钧就在心中笑了。旁的孩子也许会被吓到,这个儿子怕是不会的。
    他自小就同其他孩子不一样。
    “皇叔父说,宗亲中还有许多旁的人,他同我说了不少河南当地的一些宗亲的情状。我觉得其情可悯,太|祖本意为好,可现在看起来却是行不通了。”朱常溆微微仰起头,“父皇,既然当年文忠公破例给慈圣皇祖母加徽号,为何不能再破一次例?”
    儿子说的是没错。甚至可以说,大明朝的礼法从来都是想用的时候拿来用,不想用的时候就撇去一旁,无人会再提起。端看上位者想不想用了。
    朱翊钧的指头在桌子上来回敲击着,不断发出“笃笃笃”的清脆声音来。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有些高深莫测起来,这还是朱常溆头一回看到自己父亲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坐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真正的帝王,而不是那个在翊坤宫可以弯下腰来让自己骑在他脖子上的父亲。
    朱常溆艰难地咽着口水,双脚有些不受控制地往后退去。朱翊钧余光一瞄,发现儿子下一脚即将踩空台阶,赶忙眼疾手快地将人一把拉住。
    “小心!”朱翊钧将惊魂未定的儿子搂在怀里,想起方才的景象不禁后怕地责备起来,“慌得什么!”
    朱常溆紧紧抓住父亲的外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的脸色煞白,被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温暖的怀抱熟悉极了,这是那个会对自己百般宠爱,从不吝啬任何夸赞的父亲的怀抱。
    朱翊钧感受着儿子在怀中的颤抖,略一犹豫。自己是不是对他太过苛刻了?朱常溆自小就不是作为太子来培养的,许多规矩不明白也很正常——并没有人教他,不是吗?勤学好问不也正是自己常夸奖他的地方吗?如今倒好似成了他的错处了。
    这般一想,朱翊钧的手就开始一下一下地拍抚着儿子的背,将他的身子往上耸了耸,给儿子调整了一个舒服的位置。
    朱常溆被父亲宽厚手掌的拍打安抚了下来,情绪逐渐稳定。可还是有些怕,身子禁不住地微微发抖。
    朱翊钧将他的头放在自己肩上,用脑袋去蹭了蹭,“不怕了,都过去了。”许久,他才听到朱常溆低低应了一声,“嗯。”
    带着无尽委屈的声音让朱翊钧回忆起了去年的事。朱常汐毒发卧榻,闭着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过。自己亲手送了长子去凤阳圈禁。还有他躲在角落里,望着朱常洵远去的马车。
    五个儿子,而今就留下了两个。一个尚且年幼,懵懵懂懂,还不知事。这一个,则是自己一直以来梦想着的太子人选。
    朱翊钧手下的动作不停,带着几分自责地想,是他对溆儿的要求太高了。溆儿尚未行冠礼,还不过是个孩子,现在初涉朝堂,许多事都难免不懂。自己作为他的父亲,如果都不能体谅他,教导他,还有谁可以帮他呢。
    朱翊钧时常觉得,自己在朝中并无什么对象是可以倾诉的,朝臣各有各的念头,并非一心向着自家。他又牢牢秉持着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强压着一些心里话也无法对郑梦境说。
    这种感觉日渐一日地强烈。
    他不仅有些悲哀起来,往后这样的日子,也即将是他的儿子要过的生活。难道这就是属于帝王的宿命不成?不断地猜忌着别人,即便对方是自己的亲生子也不例外。
    孤家寡人,孑然一身。身处茫茫无际的原野之上,举目四望,除了自己竟无一个人在身侧。
    朱常溆窝在父亲的怀中不敢动弹,只是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他不知道怀抱着自己的父皇究竟在想些什么,只是眼下殿中这一言不发的沉寂实在太过让人心惊。
    朱翊钧的手还在不自觉地机械性地拍抚着自己的儿子,脑子里乱乱的,一会儿想到自己眼下的情状,一会儿又想着是不是真的有人背着自己教儿子一些不好的事。
    直到华灯初上,殿内的宫人们默不作声地将烛灯一一点了起来,朱翊钧才反应过来竟然已经这么晚了。他停下了手,将朱常溆从怀里放出来,双目紧盯着儿子的脸庞,“往后,再不可如此行事了。你有什么不懂的,只管来问朕就行了。”
    经此一遭,朱常溆哪里还敢再有旁的什么大动作,忙不迭地点头,示意自己知道错了,也不会再有下次了。
    “去吧。去同你母后请安,晚上陪她一起用个膳。如今你搬去了慈庆宫,她身边是越发冷清了。”朱翊钧叹了一声,视线对上儿子询问的目光。他知道儿子要问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摇摇头,“朕今日就不去了。”
    朱翊钧有些怯意,不想在这个时候去见郑梦境。他觉得自己一定会将今天发生的事向小梦吐露出来,到时候小梦会是什么反应?她那般疼爱着几个孩子,一定会责怪自己对溆儿的胡乱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