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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倏地,自梦中转醒,孙临安终于睁开了双眼。
    眼前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他呆望着虚空,失神了好一阵,许久,待思绪姍姍回位,才忍着全身疼痛,勉为其难地以手撑地,支起身子,眨了眨眼。
    这里是哪?
    现在几点了?
    他还没有死吗?
    潮湿霉味鑽入他的鼻间,孙临安乾涩地嚥了嚥,感觉喉咙似是生锈般的粗糙乾哑。
    「……有人……在吗?」
    他想说话,但最终却以气音说出来,而且感到隐隐作痛,犹如针刺。
    没有人回应。
    孙临安又眨了眨双眼,伸手朝旁胡乱摸了好一会,才好不容易摸到了墙壁。他艰难地拖着腿,一下、一下、又一下的,气喘吁吁地倚到了墙边。
    孙临安后背倚着墙,恍惚地看着眼前一片黑暗,不禁想到实验室里黯淡无光的立方体——
    诺亚方舟四十八号被销毁了。
    世界被毁灭了。
    他倚着墙滑坐下来,若有所思地瞅着眼前黑暗,一眨不眨的,而后却垂下了头,阴影笼罩眉眼,喉里溢出破碎的啜泣声。
    野兔还是死了
    玫瑰还是死了。
    猫咪还是死了
    绵羊还是死了。
    他想拯救的世界还是死了。
    孙临安哭得不能自已,泪水止也止不住,既是悲伤,也是愤怒,到头来他对于世界的毁灭依旧无能为力,甚至因为自己以前的鲁莽检举……害得全部失败品提前销毁。
    该死,该死。现在的他到底还能做什么。如隻困兽的哀鸣,孙临安悲愤低泣,双手握拳,不停用力捶打自己大腿。
    「——可是、会来……帮……我的……」
    孙临安泪流满面,哽咽地喃喃,双手没有停下动作。
    「……会来……帮我的……」
    孙临安仍是呢喃。
    「行舟哥……托比,欧里——你会来、你会来帮我的——还有爸爸也说了——」
    孙临安仍是不断呢喃,却渐渐止住了双手的捶打。
    这里安静无声,毫无生机,只充盈着无穷黑暗。
    他又闭上了双眼。
    不知不觉间,往昔浮现眼前。巍峨山峦、壮阔峡谷、野花漫山遍野,蜿蜒高原之间的河川,还有辽阔大海、茫茫大漠与雪山冰川;川流不息,极光照亮夜空、古老的南洋杉和纯净湖泊,雨林、火山、珊瑚礁,成群迁徙的驯鹿和氂牛,无数鸟禽盘旋飞越、展翅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天穹上。
    拂晓至薄暮,然后鸟兽归林,夜色繁星,世界渐入沉睡,接着又是曙光划破的崭新一天,万物復甦,百花齐放,在虫鸣鸟囀之间,繁华城市即将迎来热烈,田园乡村终将拥抱温暖。
    走过广场、走过人群、走过稻田边,他会走进博物馆里,在展场中看到那隻不会飞的渡渡鸟模型。
    被人类发现后的短短两百年间,渡渡鸟就因为栖地开垦及滥捕的死因,在十七世纪里灭绝,化为歷史——最终,这世界甚至连一具完整标本都无法留下,只剩下它的一块头骨、和一块腿骨。
    而眼前的渡渡鸟模型,是根据现代对其他鸟类的了解,所模拟製成。
    在艺术家和画家的演绎下,渡渡鸟看起来是如此肥胖且笨拙,全身羽毛蓝灰色,喙大,带有弯鉤,翅膀短小,双腿粗壮,臀部则有一簇捲起的羽毛……
    男孩身挨着父亲,小手紧握大手,抬头望向渡渡鸟的模型——
    爸爸,什么是灭绝?男孩问道。
    灭绝啊,我想想……灭绝就是因为人类的关係,所以牠们全部都离开这儿,迁徙到天堂里居住囉。
    全部?包括牠的爸爸妈妈,还有朋友都是吗?
    对。
    那牠后来也是吗?
    也是。
    为什么?是人类不给牠住的关係?
    答对了,你很聪明,这也许就是其中的原因。
    所以牠们永远、永远都再也不能回来吗?
    对喔,因为路途太遥远了。
    可是牠去天堂快乐吗?
    离开熟悉的地方可能会让牠很难过。
    牠哭了吗?
    当然,牠和我们临安一样是个可爱的爱哭鬼。
    那牠什么时候才不会哭?
    如果知道自己去天堂是有意义的话,或许就不会哭了吧。
    意义?牠找到意义了吗?
    接着,父亲露出温暖的微笑,道:是我们该为牠找到意义。
    那是他得知世界上曾有渡渡鸟存在过的瞬间。而他至今也未曾忘记。
    「——所以它是……最为坚固的镜头,它能记录映入眼帘的……世间万物,永不抹去。」
    忽地,孙临安打破死寂,喃喃自语起——父亲曾经和他说过的那段话。「……我们只需要用心体会,然后尽力地——用双眼去看——去记录这一切,快乐的,悲伤的,美好的,痛苦的……」说着,他的情绪也慢慢沉淀下来,「你都要完完全全地……看进眼里,那么、那么这些瞬间……就会永存在你心里。」
    「——所以临安,睁开你的双眼。」
    孙临安清清喉咙,扬起声,睁开了双眼。
    「现在还不是你闭上眼的时候。」
    是啊,是啊,还没有结束。
    现在还不是他闭上眼的时候,至少没有自己先放弃的道理,因为为了渡渡鸟——为了他最爱的渡渡鸟——他还不能死去——他还不能放弃任何机会。
    况且行舟哥会来的。
    行舟哥一定会来帮他,然后将那些万恶通通制裁——
    孙临安以手背抹过颊上的泪,做了深呼吸,而后倚着墙缓缓起身。
    他能走路,虽然走得很慢,但自己这双腿其实可以不需要轮椅,然后迈开步伐、往前迈进的——只是以前自暴自弃的他总认为没有前进的必要,因为他很愤怒,他很痛苦,所以不愿站起身……
    他得站起来。
    他得站起来。
    他得站起来。
    孙临安伸手拼命搥着双腿,站起来!快站起来!为了渡渡鸟,孙临安你一定要站起来!不能再恐惧、不能再为自己找藉口、不能再害怕哭泣,而因此闭上双眼——你要站起来——
    最后,儘管相当吃力,几乎摇摇欲坠,孙临安总算以手扶墙地站起身,挺直腰背,双眸笔直地望向前方。
    接着,他伸出手,两手以拇指和食指做出了一个「7」,并且框成方型,将「镜头」置于自己的右眼之前。
    他必须用双眼去记录这一切。哪怕没有镜头,没有快门,没有底片,没有相机都要为这世间记录所有万物。
    孙临安,你不要畏惧。你不要害怕哭泣。你不要恐惧看清现实。
    你可以的。
    手指架出的框是他的镜头。他的声音足以代表快门。他的双眼能捕捉眼前一切,并永存内心。
    「为了渡渡鸟,直到最后一刻都别放弃。」
    黑暗无法阻止他。
    他的镜头在聚焦,双眼在捕捉,然后他会为这片黑暗按下快门——
    孙临安未能反应的剎那,细微声响鑽入耳间,光刺眼线,黑暗散去。
    铁门缓慢开了。
    是被人打开的。孙临安绷着身子,瞇起双眼,谨慎地盯着门口。
    是谁?
    行舟哥?约瑟夫?还是那隻可恶的鬣狗来押他上路了?
    孙临安紧绷地吞了下口水,终于看清进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