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雨声穿透小轩窗而来,一声一声落入王泓的耳中。他低了头,将方才卷好的画卷收入柜中。尔后唤了人进来,片刻,便一身蓑衣脚下趿着木屐冲入了风雨之中。
他走得飞快,身后撑伞的仆从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园中的花树在狂风骤雨中凋零飘落,一片狼藉。王泓的高齿木屐踩过掉落在地的残破花朵,带起泥土的泥泞。
很快,他匆匆赶到了待客的前厅。
刚走到廊下,便看到厅门大敞的前厅中,全海涵正坐在席上喝着茶,远远望去似乎有些心神不定的模样。
王泓的眉头皱得越紧了,在廊下将蓑衣脱下递给身后的仆从,尔后顿了顿脚上的高齿木屐,将雨水甩干,这才脚步匆匆进了大厅。
见王泓过来,厅中的全海涵忙放下茶杯,急急忙忙迎了上来给王泓行礼。
“全掌柜无需多礼。”王泓摆摆手,示意全海涵继续坐下谈。
全海涵道一声谢,退回席位坐了下来,王泓也在其对面坐了下来。很快有女婢进来给王泓斟了茶,轻轻一福又退了出去。
“全掌柜冒雨前来,可是有何要事?”王泓心中不定,也不客套寒暄,开门见山问道。
一听王泓这问话,全掌柜原本缓和下来的脸色立马又变得焦急起来。他站起来急急抹一把额上汗珠,心焦道,“郎君,扬州那批货出了问题。”
“出了问题?”正在喝茶的王泓一听,猛地将茶杯一放,瞪大了眼睛道,“好好的怎么会出问题?之前不是谈的好好的?”
前段时间他们从扬州进了一批布料进京,因为款式新颖,布料上乘,做成秋衣后颇受京中女郎的喜爱,再加上最近气温陡然转凉,短短时日内便销售一空。京中贵女们也纷纷表示出极大的兴致,在锦绣坊定制了多套。很快,上次进来的那批布料便用得差不多了。
王泓看到了这里头蕴藏的巨大商机,吩咐人赶紧到扬州再下单,尽量多赶制出合格的布料运进京来。否则的话,建邺的库存很快就会告急。
全海涵苦着脸道,“郎君,扬州那些与我们之前合作的布料作坊突然像串通好了似的,一夕之间提出要涨工钱的要求,否则就罢工不做。”
王泓瞳孔一缩,猛地站起来道,“这是何意?我们难道没有事先同他们签订合同么?”
全海涵脖子一缩,面上显出一抹心虚来,“这次布料要得急,我们之前又同他们有过多次合作,想着自然还是同先前谈妥的价格一样,急急忙忙下便没有再重新签订合同。”
“胡闹!”王泓气得一拍几案,“全掌柜,你也是经商多年的老人了,商人唯利是图的性子你不懂吗?怎么会给他们留下个这么大的把柄?!现在倒好,没有签订合同,他们又知道我们要得急,漫天要价,你说,这要如何收场?!”
全海涵刚刚擦干的汗水又“哗啦”冒了出来。见王泓发怒,他身子一抖,急急忙忙从几案后走了出来,走到王泓面前赔礼道,“是小的思虑不周,请郎君责罚。”
“责罚?”王泓剑眉一竖,眼中闪过一丝阴翳,“现在责罚你有用吗?!锦绣坊的生意你先放着,我找人代为处理一下,你立刻启程赶往扬州,亲自与那些作坊老板去谈,务必要谈出一个满意的结果来!否则……就不用回来了!”
王泓眸光冷肃,心里怒意翻涌。他虽是王家嫡支子弟,但王家向来子嗣旺盛,便是嫡支子弟也有好几个,其中不乏能力出众者。王氏宗主为了考察这些子弟的才能,将王氏名下的一些产业分给个人管理,以借此来衡量每一个人的能力。
王泓分到的是锦绣坊的生意。上半年生意一直红火,进账颇丰,王家宗主还当着众人的面夸过他好几次。如今眼见着已入秋,每年年底盘点的时候也快到了,现在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了纰漏,让他如何不恼火。
若不是他那几个兄弟应该没有这样的本事,他都要怀疑这事是他们故意挑起的事端,为的就是让在年底的考察中一举超过自己。
想了想,仍是没有头绪。目光却瞟到全海涵还杵在一旁,不由气不打一处来,瞪他一眼喝道,“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东西去扬州?!”
全海涵眼神闪了闪,吞了吞口水斟酌着道,“郎君,那个……他们说……若要谈判,只会跟郎君亲自谈……”
“什么?!”这下王泓再也忍不住了,拍案而起,“要跟我亲自谈?!这是谁提的这等无理要求?!”
“所有作坊的老板都是这个口径。”外面的风透过大敞的门呼呼灌了进来,可全海涵却丝毫没感到冷意,反而身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后背衣衫紧紧黏在身上,十分不舒服。再被风一吹,顿时一阵冷飕飕的寒意自脊背升起。
王泓冷凝了眼神。
扬州与建邺相去甚远,此时出发,这一来一去也得大半个月。可过几日便是主上的寿辰了,到时各大士族都会派族中子弟佼佼者前去参加,若自己此时赶去扬州,定然赶不及回来参加主上的生辰宴。
可若自己不去的话,扬州这笔生意十有**会泡汤,其他族中兄弟也追得很紧,随时有可能被赶超,自己不能冒这个险。
左思右想之下,王泓只能忍痛做出决定。
“我知道了。”他语气沉郁看向一脸惴惴不安的全海涵,“你先回锦绣坊,我会尽快赶往扬州。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锦绣坊的生意务必照看好,否则,我回来拿你是问!”
“是是是,小的明白,小的一定竭尽全力将锦绣坊的生意打点好。”全海涵见王泓不再追究他的责任,不由暗暗舒了口气,忙不迭应了下来。
见王泓再无其他吩咐,忙躬身行了一礼,凝神屏气退出了前厅。
王泓坐在席上,扭头看着门外丝毫没有停止迹象的雨势,心情也同这外面的天气一样,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他攥紧了手中握住的青釉色茶盏,眉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若让他查出是谁在这背后捣鬼,他定要叫他好看!
“啪嗒”一声,手中杯盏竟被王泓攥破,而与此同时,在这一片嘈杂的雨声中,蓦地响起一道惊雷,让人胆颤心惊。
王泓扔下手中碎片,面色沉郁起身,唤人取了蓑衣过来,走进了雨中。
很快,他的身影融入朦胧的雨帘中,素色大衫与雨景融为一体,很快消失不见。
*
此时的重华帝姬府,公仪音也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势发呆。
“殿下,窗边风大,您还是坐进来些吧。”阿素挑帘而入,正看到公仪音斜卧在窗边软榻之上,目光怔怔,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
“没关系。”公仪音的手指在琉璃窗扉上划过,窗外的雨点打落在窗户上,划出一道道雨水流过的痕迹。
“窗户已经关紧了。”公仪音转头朝阿素笑笑,示意她不用担心。
阿素无奈地抿了抿嘴,“殿下今早一起来便坐在窗边了,这瓢泼的大雨有这么好看吗?”
公仪音也跟着抿唇笑笑,“我没有在看雨势,我这是在思考问题呢。”
阿素微微扬了秀眉,“方才就见殿下一脸忧心忡忡的模样,您这是在想什么呢?”
“在想过几日父皇的寿宴。”
阿素不解地挑了挑眉,“主上的寿宴有什么需要殿下担忧的么?”
公仪音略微点了点头,“我在想,送什么样的生辰礼给父皇才好。”
阿素愈发疑惑起来,“殿下,往年您不是都是在库房中挑选的么?”
“是啊。”公仪音随口应了,往年她都是在库房里随意挑选了个贵重的东西送给父皇,可今年不一样。
首先,今年是父皇的整岁寿宴。再者,她库房里的东西本就是父皇赏赐下来的,再拿那些这些东西去送给父皇,未免有些太过随意敷衍了。更何况,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她从心底里明白,不管父皇作为一个君王如何,作为自己的父亲而言,他都是再合格不过了。
所以她今年想送些特别的东西给父皇。
“今年我想送点不一样的。”她淡淡瞟了阿素一眼。
“不一样的?”阿素想了想,“殿下是想自己亲手给主上做一份生辰贺礼?”
自己动手做?
公仪音眼神亮了亮,心中思忖。她的东西说白了其实都是父皇的,若拿这些现成的东西送去,的确有些不够诚意。倒不如像阿素提议的这般,自己亲手做一个。
“这个主意不错。”公仪音兴致勃勃看向阿素,“你觉得我做什么比较好?”
阿素停下手中正在叠衣服的动作,歪着头想了想,“殿下要做的,自然是要做自己擅长的东西吧?”
擅长的东西?
公仪音亦陷入沉思。自己擅长音律,难道要在寿宴上给父皇弹一曲助兴。不行不行!她很快摇摇头否认了自己的想法。
要弹曲子给父皇听,随时都可以,不一定要选在寿宴上。万一她露这么一首更加惹得心怀不轨之人觊觎,但可就是弄巧成拙了。
正巧此时阿灵从门外走进来,听到两人的谈话,思索片刻喃喃自语道,“可惜殿下女红不行,否则可以给主上亲手绣个什么东西。”
阿素笑笑,将叠好的衣物放入柜中,走出房间安排中午的午膳去了。
公仪音尴尬地咧了咧嘴,她的女红的确不怎样,主要是她没这个兴致去学,每次女红课都是草草敷衍完事,自然学不到什么手艺。
不过被阿灵这么大喇喇说出来,面上到底有些挂不住,睨她一眼轻咳一声道,“阿灵,你家殿下若认真去学,还是能绣得有模有样的。”
阿灵“嘻嘻”一笑,点头道,“是是是,殿下天资聪颖,自然是什么都一学就会了。”
公仪音睨她一眼,别贫嘴了,“快帮我想想。”
“殿下不是最近在学药理知识么?”阿灵想了想,提议道,“不如,您就从这方面着手?”
公仪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最近北魏来朝,又有噬心散之事,父皇连日操劳,似乎睡眠不大好,既然这样,不如自己帮他配置一些安神的草药出来,也算是能缓解他的一些疲劳了。
她抬头看一眼自己床榻四角悬挂着的镂空银球,眼中一抹亮色闪过,不如自己也做几个宁神安睡的香包送给父皇,让他可以佩在身上,亦可以挂在房中,这样的话,应该能对父皇的睡眠有所帮助。
只是三日后便是父皇的寿宴了,看来这几天得加把劲将香包和香囊赶出来。
说到做到,想到这,她抬头看向阿灵,“想好了,就听你的建议,给父皇做几个宁神安睡的香包出来吧。阿灵,去把我的针线筐和绣绷拿来。”
阿灵眼眸闪烁了几下,笑眯眯道,“殿下真要做女红?”
公仪音瞪她一眼,“少废话。不行不是还有阿素和青姨么?怕什么。”阿素的女红不错,自己很多贴身衣物都是她缝制的。青姨的女红更是一绝,当年在宫中还颇有名气,经常有别宫的宫婢慕名向她去请教。
阿灵吐了吐舌头,“是,婢子这就去拿。”
阿灵取了针线筐和绣架来,见公仪音正坐在几上描着花样子,不由心下好奇,凑过去跟着看了起来。
知道她过来了,公仪音却是头也未抬,依旧专心致志地瞄着在纸上用炭笔描着花纹。
“殿下要绣什么花样?”
“挂在床榻上的四个香囊就绣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好了,象征着四季的变化,也能体现出蓬勃的气息。至于给父皇佩在身上的,我还未想好。”她沉吟着道,目光落在画纸上初具雏形的兰花之上,显然有些苦恼。
“主上的衣服上不是都绣着龙纹吗?殿下也绣个龙纹如何?”阿灵兴致勃勃提议道。
公仪音睨她一眼,“你当你们家殿下精通绣功吗?龙纹那么复杂,我哪里绣得出来。”
阿灵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耳垂,笑着道,“是哦,忘了这一茬了。”
“好了,你先下去吧,我先想想。”
阿灵应声准备退下,公仪音却又唤住她,“去把阿素叫来。”阿素精于此道,她说不定会有什么好的主意。
“是,殿下。”阿灵清脆应了,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公仪音转过头,视线又回到了几案上的花样上。青黛色的秀眉微蹙,显然有些苦恼。忽然,她眼神一亮,脑中想到一个绝妙的主意。
握着炭笔的手不由动得飞快,描了一会,纸上的花样很快初具雏形。
公仪音将画纸拿在手中,对着窗外仔细端详了一番,露出一抹满意的笑意。眼中一抹狡黠划过,心中思忖道,不知道父皇看到这个香囊,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窗外雨点渐小,雨滴从屋檐上滑落,在窗前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公仪音呆呆地看着窗外的一片水雾朦胧的景色,想着三日之后的寿宴,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窗外的雨势虽然渐停,可三日后的寿宴,怕是又有一场狂风骤雨要起。
*
三日后。
安帝的寿宴定在戌时开始。
秋日的夜晚来得比夏日要早,刚过酉时,天空就开始暗淡下来,墨色倾洒铺满整个天空。
前两日下了场大雨,空气中带着淡淡的湿意,夜风渐渐有了凉意,温柔地拂过每一寸大地,也拂过建邺城中每一处众人心思各异的心房。
公仪音早早就做起了准备,今日是安帝的寿宴,她这个做女儿的,自然不能穿得太过素淡了去。左挑右选,终于挑中了前几日宫里头送过来的一件染莲红十样锦妆花缎罗裙。梳妆打扮好后,外头系上一件月牙白织锦勾银披风,在阿灵和阿素的陪同下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