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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节
    他说:“要是你夜里感到害怕,或者难眠,你就点起盏灯,我会化作灯光,回来看你,陪着你的。”
    何容琛紧紧地望着他,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
    “那我信了……你不要食言啊。”
    “不会的。君子信诺。”
    梳完头后他收回手,袖中的幽兰香气扑鼻。在最后时刻的温馨静谧里,这香气勾起了她深埋于心底多年的疑问:“你当初,为何对我那样好?初入宫……就对我照顾。”
    越是在宫里待久了,就越发明白当年真情的可贵。
    “你那时只是个青涩小姑娘。言之凿凿,说不信苍天神佛,只信自己。”他莞尔,“我第一眼看到你,不知怎的,便想起了死去的家妹。又料到了你日后不会好过,莫名的替你忧心。”
    何容琛摇了摇头:“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一室安静。
    窗外不知何时,徐徐飘起了雪花,飘落到他的肩头。
    那是延祚三年的雪。清冷,又温暖。
    “那你还记得,你在东宫时,有一日救了顾奉仪么?”
    记得啊。那时先帝求学回京不过两年,他深爱的人在宫外,便常常听顾奉仪弹曲,那是江南名曲《长相思》,以缅怀他年少的思念。
    韦晴岚妒忌顾奉仪,却没想到嫉恨错了人,先帝从来没爱过她们后宫任何一个女子。娶她们也不过是出于政治原因罢了。
    “我自幼遭逢家变,见惯了世态炎凉。”宋逸修微微一笑,眼中光华流转:“看到你硬撑着挨罚时,忽然觉得,这宫里似乎也不是那么虚伪。我甚至记得,那时都入夜了,月光落在你身上,周围一片漆黑,你却像在亮着似的。”
    心中飘浮了多少年的落叶,终于归入了根里。何容琛释怀了,眼中流淌过笑意。“那皇权害你至此,你恨么?”
    “……恨的吧。可谁又不是被害的呢。”
    他没有掸去肩头的雪花,任由它们被温暖融化。认真想了想,“有时候我问自己,我恨帝王家么?——也会想要报复,想让他们痛苦,初时才存了扶持你的念头,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何容琛叹着气地笑笑:“你想叫我生分了你,你走后我不至于太难受么?”
    她真聪明。宋逸修露出一点点无奈的宠溺。
    “我虽恨,但宋家家训……我终不能为了一己私仇,置天下于不顾。大概,先帝也是明白这点,才放心用我,不在意我罪臣之后的身份。”
    宋氏家训,深刻入宋家每个子弟心中。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
    何容琛知道的,这家训传承了数百年。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而他,也是以此托付于她——他深怀家仇也放不下的,骨子里的抱负。
    她向他点头。你放心吧。
    他看懂了,遂眉目舒展,唇畔还带了淡淡笑意。
    “说起家训……”宋逸修望了一眼窗外落雪,它们像是水开成的花,在寒彻天空漂浮无依,终于归落温暖大地。他微微有些出神,轻声道:“我想家了。”
    年幼入宫,历三十载,临终前总算可以说一句——
    我想家了。
    可是,家,早已覆亡,只在很遥远的童年回忆中了。
    何容琛心中一阵抽疼,她也想家了。
    可入宫后,面对权力诱惑的诡谲,再未敢想这个温暖的词。它成了遥不可及的奢谈,极乐天国的圣地。
    “家没了。”她心中忽的一松,温柔道:“就一起想想我们自己的家。”
    他笑了,很高兴:“好。”
    他轻车熟路,去内室拿来了皮影:“我快走了,想再陪你做一场梦。”
    想把所有好的,都尽所能给她。
    他将皮影放在她手中,有些疲累地坐下来。其实坐着仿佛也撑不住了,就躺在她怀里。
    他们温暖地相依,殿外是纷飞的落雪,殿内上演着天底下最美的梦。
    “于是那两个相爱的人就下凡了,谁叫这天庭规矩太严,这世道欲壑难填,这苍天绝情无眼。”
    “来到人间后,他们化为书生和小娘子,一道隐居。”
    他温润的声音,在空寂的室内徐徐回荡,应着窗外的落雪,越来越轻。
    “月照孤舟,荡去了锦绣山河……寻到一处村落……”
    而她的声音带着缠绵的向往。“那是延绵如十里江涛的青山,是蜿蜒如仙女飘带的溪水。”
    “房檐生了青苔,篱笆沾了细雨……房前……种了大片的槿花,风一吹……就轻轻……低头……”
    “朝开暮落,一日风光。站在花丛里天风环带的人,一定是郎君了?”
    再没有声息。
    只听得见,窗外落雪簌簌的声音。是雪在这片大地上,寂静地唱了几千年。
    而宋逸修躺在她怀里,在美好的梦中,安静睡去了。
    何容琛等了很久,等得怀中人渐渐凉了,再没有熟悉的暖意给她以支撑。
    既然等不来他唱,她就舞动着手中的皮影,自己一个人,为他织完了那出祈盼了一生的梦。
    “那个坐在茶雾后打扇微笑的人,一定是娘子了。”
    “一株淘气着攀爬花架的葡萄,用它酿出天下最美的酒,可以让甘醴流入心房,映出心爱的人的倒影。”
    “那酒很灼热,能让人看到乱花迷人。”
    还养了狗。
    屋子里挂了云绡的床帐。
    摆着自己亲手雕的木雕。
    夏天酿了酒。
    冬天腌了菜。
    “他留了一句信,梦中茶雾旧黄昏,终作十年心曲十年灯。她也回了一句,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信压在窗台上,很多很多年。”
    “有人离去了,也在等着。”
    “一直等着。”
    。
    快入夜了,殿外点起了灯光。徐徐地照耀着,温暖,宁静。
    灯花偶尔摇曳,跳跃着,仿佛是在唤她,看它一眼。
    何容琛转过头,看那夜中也明亮的光晕。这才发觉不知何时,满面是泪。她平静地擦掉眼泪,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了。
    ----
    雪一直飘到了翌日,宋逸修被送出宫外安葬。何容琛下令,送去宋氏郡望,广平。他的族人都葬在那里。
    他想家。
    她悄悄去送他。马车沿着宫道缓缓启程,在青石板上碾过,发出笃笃声,仿佛遥远的宿世轮回,沉埋于她这二十年的宫闱岁月中,载着他渐行渐远。
    一瞬间,令她想起当年初入宫的时候,也是这样。这世间,总有很多东西,是不随时光而改的。
    她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夕阳将她拉出长长的身影,几乎触到了那背驰而去的马车,如时光蹀躞而行,如黎明跬步走远。
    马车驶出宫,在关门的缝隙中渐渐远去。那宫门沉重地阖上了。
    它这般高,关住了她玲珑怀春的心,关住了他意气风发的一生;隔开了他深情凝望的视线,隔开了她寂寞萧索的岁月。
    ——那雪落的,可真美啊。
    ****
    郦清悟从那片落雪纷纷的识海中走出,不知不觉的,抬起头,远处已是连环梦的战场。
    仿佛经历了一场余韵悠长的梦,过后是一枕黄粱。
    隔着硝烟纷纷,远处,谢令鸢还站在春明门外等他,神色半是焦虑半是怅惘。
    郦清悟收起惆怅,穿过箭雨与厮杀,赶到她面前,手中现出了山海剑。
    他正准备带她,想办法跃上城墙,谢令鸢却摆手,示意不用。
    她站在这里等他的功夫,早就想好怎么才能上城楼了。
    郦清悟不解,看到谢令鸢跑到远处,爬上了投石车。
    投石车后,几个士兵正要发射攻城蛋。车上是巨石。谢令鸢一把抱住了那个比她人还大了几倍的石头。
    郦清悟目瞪口呆,随着攻城兵一声令下,巨石被远远弹出,石头上还扒个人,谢令鸢抱着石头,被发射到了城楼上!
    “……”郦清悟捂住眼睛不忍卒睹。
    谢令鸢能在识海里小范围织梦,快要挨着城楼时,她松开巨石,身轻如燕地几个点漂,踩着女墙避开,石头砸在城墙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碎砖落石纷纷炸开。
    她抱着女墙的一角,稳住身形后,向郦清悟挥了挥手,示意他学自己。随后几步爬上城墙,扶着腰四下张望。
    郦清悟没有效仿,他又跃上了临车,站在高处,将山海剑扔了出去,剑在空中飞旋,他从临车上一跃,空中借山海剑一点,而后也跃上了城墙。
    山海剑打着旋,飞回他手中。
    二人八仙过海各凭本事地上了城墙。忽然,身后传来利刃破空的“嗖嗖”声,箭矢纷纷,带着令人震颤的力道,疾射而来!
    郦清悟抬剑一一挡住,谢令鸢抱着头往前跑,看到韦无默时,将她一推,扑倒在地,用身子护住了她:“这里太危险,跟我走!”
    若是韦无默死在识海里,就性命不保了。
    “德妃?”韦无默被按在地上,一怔,好半晌认出了谢令鸢,她眼中的迷茫一闪而逝,摇头道:“我不能走。”
    她还穿着那身松花绿的织锦缎女官服,身上被乱箭擦出血,血晕染在衣衫上,变成了褐色。谢令鸢替她急,忘了自己身上,都还留着从武明玦梦里带回的一身伤,替韦无默按住了伤口。
    “为什么?”
    韦无默支起身子,没有看她,一向美得刻薄的网红脸上,却有着岿然不动的坚毅:“……我答应了人。”
    谢令鸢知她的九星宿命诗,却也不解。
    ——韦无默对宋逸修的承诺里,似乎没有和太后同生共死吧?同生共死,也轮不到韦无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