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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节
    她蓦然想起来很小的时候,才五六岁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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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六岁时,她堂姑姑在后宫还没有一手遮天,何家的兵权没有到盛极,曹家也不是如今这般显赫。那时候显贵的是韦、郦几家,而何家与曹家都还低调,甚至出于对抗韦氏的需要,朝堂上会互相扶持一把,礼尚往来。
    曹家主母十分爱热闹,喜置办赏花会,在长安勋贵圈,也是顶有名的。有一年暮春时令,曹家办茶会,请了许多命妇和官员夫人,她也跟着母亲去了。
    曹丞相有个嫡孙女,名叫曹姝月,比她还大了一岁。曹夫人开玩笑,说她们年纪相仿,都缺个姐妹,平时一道去玩多好。
    那日何韵致无聊,在曹家的花园里逛。夏日时节,翡绿的树林里蝉鸣阵阵,阳光透过斑驳树影,碎碎地洒落人间。她在万绿丛中,看到了一簇盛放的鲜艳的红,极是醒目。
    她循着那艳丽红色走过去,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穿戴讲究的官家小姐,正背对着她摘花,嫩绿色的披帛和粉色裙裾一飘一飘的。
    “你在干什么?”何韵致好奇问道。
    曹姝月转过头,见了她也没有怯生,而是笑了笑,向她伸出了手,手心里躺着几朵红彤彤的春葵花:“要尝尝么?挺甜的。”
    何韵致惊呆傻了:“花儿还能吃?”这是哪家的小姐,怎的这样没约束,扒拉这种东西,一副破落相!
    曹姝月见她惊讶,不以为意,拈起了一朵含在嘴里轻吮,而后将吸过的花扔在了土中:“我的大丫鬟告诉我的,她小时候跟她哥哥常拿来当糖吃。自己摘着可好玩了。”
    何韵致半信半疑的,也拈起了一朵,入口有一丝甜甜的滋味,转瞬即逝,令人回味。她下意识地又拿了一朵,被曹姝月噗嗤一笑,登时有些羞恼。
    后来,飒飒的夏风之中,两个小女孩并排而坐,背靠着花簇,面朝着被风吹皱的广湖。
    “是挺甜呢,可惜就那点。”何韵致吸了几个,挑剔道。
    “一口吃多就腻了。”曹姝月随手将吮完的花扔进了湖中,残花飘在湖面上,悠悠地飘远了。她的声线也随着,飘到了广袤的湖面上:“以后我长大了,要自己种几株,又可以看,又可以吃,多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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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披帛被风吹着,挂到了花枝上,风吹醒了何贵妃的回忆。她恍恍惚惚的想,她为什么要和皇后置气呢?
    为什么昨日要死守那面子呢?
    为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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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很久以后,何贵妃走上前,轻轻伸出手,从花枝上掐掉了几朵春葵花。放了一颗在嘴里,甜,还是那样的甜。
    她俯下身,抓了一捧土,又一捧,掩住了剩下的春葵花。余下的话,轻声细语,化入风中,也不知是对谁说——
    “惟愿来世,你能过上你想要的日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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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时节,还未等来蝉鸣的繁盛,坤仪殿就在一片混乱中凋零,送走了众生,唯剩了茶凉。
    曹皇后因难产,大出血而死。消息不出两日,惊动了朝野,蔓延至宫外乃至长安街坊。
    在得知长孙女的死讯后,曹丞相倒退几步,跌坐在书室的坐席上,面色灰白,良久无语。
    半晌后,他胡子抖动着,如声音一样颤:“她……阿月走时难受吗?她有什么牵挂没?”她入宫,一定是闷了好些年的苦了,若有什么心愿,好歹家里还能为她置办。
    “没别的牵挂……”宫中派来的使者顿了片刻:“陛下说,她挂念着贵府上。”
    曹丞相的泪光在眼眶里闪动:“谢陛下……”他仰起头,望着无垠暗夜,闭上眼睛:“家里人一定……会好好的,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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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曹姝月是大出血死,凤体要在坤仪殿停灵七日后方能入殓。
    医女从死掉龙凤胎的气色中,看出了疑似中毒的迹象,苏祈恩便按着皇帝的吩咐,将死婴送去了宫正司,命令严查。
    听说皇后难产背后尚有隐情,后宫猜测纷纷,难免有些人人自危。毕竟,皇后中宫之主,后宫举动莫不在她眼下,连她都能招了毒手,这背后暗害之人,得是何等阴毒厉害?
    猜来猜去,有这个能力行事的,唯有高位妃嫔了。众人怀疑的目光,首当其冲投向了五妃。
    何贵妃与皇后不睦,最是有嫌,况且皇后有孕时,她都不肯摘下金簪;德妃、淑妃、贤妃、丽妃都是居于高位,也免不了嫌疑。
    韦无默辖宫正司,接了萧怀瑾的旨意,连夜派宫正司的内侍去搜宫,重华殿亦在其列。
    第七十七章
    宫正司派人搜查六宫,重华殿里,何贵妃的大宫女莲风都被带走了问话。
    “你们竟然怀疑本宫?本宫怎么可能做这等事!”何贵妃想拦着宫正司的人,然而她已经自顾不暇,她的震怒也已经威慑不了什么。
    “本宫那日不过是与皇后顶撞几句,下毒这种事,本宫是疯了才会做!”
    宫正司的人总带了几分阴冷凉薄的气息,闻言笑一笑,也不知听进去没,只低眉顺眼道:“娘娘息怒,奴婢也是奉命,例行来带人问话,各宫都是这么做的,多有得罪,还望娘娘海涵了。”
    何贵妃阻碍不得,只好任他们搜了一通,将她近日来用的熏香、胭脂水粉等带走查验。宫正司的人走后,她心神不宁地待了片刻,吩咐道:“去长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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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重华殿去长生殿的路上,会经过中宫。
    何贵妃坐在舆辇中,远远望了一眼,这个牵动了她多年心神的地方,死一般寂静。
    入了夜,坤仪殿更清冷了。殿外挂起了白色奠幅,随风怅然飘动,遥遥望去,整个坤仪殿都仿佛笼罩在一团凄清的白光之中。
    皇后薨后,后宫事务本应交由何贵妃代管,丧葬一事也该由何贵妃经办。即便贵妃与皇后不睦,往下也该是由德妃管理六宫,并料理丧事的。
    然而这凤印和笺册送到何太后那里,何太后却命令扣在长生殿。无论贵、德、淑、贤四妃,她似乎都没有将后宫权柄交给她们的意思。
    所以这几日,后宫私下里更是猜测了无数个可能。暂理宫务,本该是个风向,何太后却压了,令人看不明之后的变数。
    越是不明确,越是按捺不住。
    后宫如此,朝堂亦如此。朝臣百态,市井议论,何太后统统冷眼旁观,似乎就是等他们坐不住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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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太后让韦无默暗查后宫,又让钱昭仪与白昭容办理下葬之事。是以这几日,白昭容一直留在坤仪殿。
    晚上也在守灵。她穿着黑衣,大袖上挂了白纱,仪容素净,额上系了白色绦带。坤仪殿的人,都叹她对皇后一片忠心,愿意在皇后还未入殓时陪着说说话,好叫去了的人不那么凄凉。
    至于两个早殇的皇子皇女,是与皇后分开葬,连玉牒谱册都上不了。
    萧怀瑾夜里来坤仪殿,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说,叫宫正司的人把孩子抱来,在她身边最后呆几天吧。
    白昭容说算了吧。过了一会儿又说,其实这样也好。
    言罢,她抬起头问萧怀瑾,您觉得怎样做,她才能走得不难受?
    萧怀瑾被问住了,显然这是困扰他们的问题,然而也似乎是无解的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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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案关乎皇嗣,又涉及到皇后的性命,萧怀瑾吩咐了由宫正司与太医院联手彻查。麻烦就出在皇后已故,胎儿早卒,没有生理迹象,辨证有些难。
    因此十几个御医群诊,足足过了五日,才出了结论。
    “臣等从婴儿的尸检里,确认了两点。一来皇子先天不足,二来是慢性中毒,”紫宸殿里一片凝重,陈太医跪在皇帝面前,细细忖道:“他们的毒是通过母体而来,至少长达五个月,因此渗透在胎儿的发育中,以致脏腑逐渐衰竭而死。即便侥幸出生,恐怕也是早卒。”
    皇室早卒的宗室子弟不少,许多骇人听闻的方法,萧怀瑾也有所耳闻。他的手一直发着抖,碰倒了案几上的茶盏。苏祈恩眼疾手快扶正,茶水浸了袖子,萧怀瑾却浑然忘了烫:“那皇后呢?她的死和这个毒有关吗?”
    陈太医蹙眉,答得谨慎:“皇后之死与这毒倒没直接关系,她确是死于大出血。但这毒长久服食,会导致肝气大盛阳亢,令人心情暴戾、焦躁,易固执。”
    肝气盛了,人就容易钻牛角尖,长期处于愤怒抑郁焦灼的状态,也极容易影响生育。
    “所以说皇后早产,一方面是因急怒攻心引动了胎气,还有个诱因,应该是……服食或接触过活血之类的物事,两样凑在一起导致疾发。”
    萧怀瑾冷冷一哂。
    好高明啊。
    细水长流的慢性**,量浅而细微,谁也觉察不出。药又引得皇后躁郁易怒,再辅以活血之物,早产死胎,大出血身亡。
    他的后宫里,居然还隐藏着这样心狠手辣的妃嫔。他想一想,简直都要不寒而栗!
    他挥了挥手,陈太医退下后,他对着案上的奏章发了许久的怔,什么北方盐铁流通有异状,什么南方水患,一个字也入不了心里。
    他兀地将笔摔在地上,溅起的墨渍一排落在了墙上。起身冷声道:“摆驾宫正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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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正司一直是委任了韦无默代管,太后也吩咐她仔细清查。遂这几日,韦无默命人将各宫搜了一遍,得了太医院的验毒结论后,又翻阅了后宫一年来去尚膳局和太医院领的食材药材。
    但活血之物总是避免不了的,不少妃嫔都有行经不畅的毛病,多多少少得吃些桂枝一类。她留神将册子翻了几遍——宫里煎药的药渣都会由太医院回收检查,也没有发现哪个宫私藏了药材。
    又看了香料的进出,除了丽正殿用了不少苏合油,其他宫里或多或少也会用点香料,剂量不至于大到引动皇后的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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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怀瑾到了宫正司时,韦无默正在翻下人收上来的香料和胭脂水粉。她的目光从重华殿的份子,一直巡梭到明正殿的份子,从贵妃一直到了下面的五品才人。
    蓦然,她脑海中灵光一现,复又将这些东西,全都看了一遍,微微蹙起眉,挥手示意下人去太医院替她问几句话。
    有不对劲。
    她还没来得及细想,外面就传来通报声:“圣人驾到——”
    韦无默赶紧出门跪下见礼。萧怀瑾如风一般掠过她,直接进了宫正司的门。
    他对这个女官实在喜欢不起来,这个韦家的遗孤,自小被何容琛当女儿收养,因容貌漂亮,对外一身口无遮拦的性子,又兼她身上有着韦家人张扬的本性,嚣张不改,实在是有点讨厌。
    “太医局将情况都跟朕讲了,后宫难辞其咎,必要彻查。”他步履匆匆,开门见山问道:“你这里查的怎么样了?”
    韦无默跟着进门,感受到了萧怀瑾身上释放的威压,她冷静地回道:“坤仪殿的宫人,奴婢都已经问过了。据娘娘身边的大宫女抱翠说,安胎药是她和另外两个心腹守着煎的,绝不可能加有任何药材,也不会有外人下毒。用了两道刑,都不见供词混乱,可见是不假。太医局收回的药渣,奴婢也派人问过了,从未验出蹊跷……”
    “砰”的一声,萧怀瑾一拳打在殿柱上,沉闷的击声,听得韦无默不寒而栗。压抑阴冷几乎充斥了四周,萧怀瑾的声音也一道挤压而来:“可还有发现什么别的线索?”
    韦无默目光一闪,想到了方才惊怖的发现。她丹唇微启,又抿住了。本应禀报萧怀瑾,却犹豫了一下,最终叩首道:“尚未有什么发现,请容奴婢再搜查。”
    听了她的回答,萧怀瑾不免失望,这失望压在心头发酵,逐渐怒意更甚。
    是无能为力的愤怒。
    那十恶不赦之人潜伏于后宫,兴许对他笑里藏刀,说着口蜜腹剑的话,却转眼间害死他的妻子,毒死他的孩子。她隐藏在鲜血后,手段是不为人所察的阴狠,兴许还在得意洋洋,看他笑话。
    他何其无力!他连愤怒都无以发泄!
    他胸口起伏着,在宫正司转了几圈,余光扫到韦无默那张美得凌厉的脸。她低垂着头不言不语,眼睛一眨不眨,连悲悯或嘲讽都看不清。
    萧怀瑾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皇后还有两日就要入殓,朕再给你一旬时间,需要什么尽可以提……朕想对皇后和孩子有个交待。”
    韦无默无声叩首:“奴婢遵旨。”
    她安静等着皇帝发完火离去,才站起来,眉梢眼角的不屑一顾再不敛着。不过萧怀瑾宽容了她十天时间,她松一口气,又去了隔间,拿过方才收缴的胭脂水粉,一一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