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昭心里装着事情,在翰墨斋读书的时候,就有些心不在焉。她不说话,两个陪读自然也不敢出声,各捧了一本书发呆。月姑姑奉了皇后的旨意来探望时,只见一室之中,座上夫子朗声讲学,座下少女静静倾听。月姑姑满意地走了。
王雪柳回家后和母亲抱怨:“不是说公主殿下和我一个性子吗?怎么看起来闷闷的,和严瑶像极了,她不会脑子……”话没说完,被路过的王侍郎听到了,提着棍子追了她半个花园。
夏侯昭可不知道王雪柳会担心起自己来,她骑在马上,由着含金的性子四处闲走,脑海中还在思索如何阻止沈德太妃之死。
这一日的校场上,只有风荷侍候在一旁。严瑜在又一次看到夏侯昭晃了晃之后,忍不住伸手牵住了含金的缰绳,轻声唤道:“殿下。殿下。”
刚刚回忆起沈德太妃所饮毒酒之名的夏侯昭回过神来,笑着说:“没事。”含金是驯好了的良驹,沈家还要留着它在却霜节上做刺杀父皇的引子呢,在这之前,是绝不会出事的。
严瑜却没有放开手中的缰绳,道:“殿下若是累了,不如今日就到此吧。”
夏侯昭不再坚持,翻身下马。严瑜也下了马,他向夏侯昭行了一礼,直起身来便听夏侯昭轻轻道:“大哥,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身着红色骑服的少女,在五月的春光中,笑得十分自信。仿佛有一根羽毛轻轻地在严瑜的心上擦过,他怔了怔,点点头,道:“我知道。”
严瑜站在校场的中间,目送夏侯昭带着风荷离开。他不知道夏侯昭心里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大哥,你也会好好的。”
站在一边的风荷只看到两人交谈了几句,却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忍不住轻声问道:“殿下,可有什么不妥?”
夏侯昭摇摇头,严瑜不过是担心她罢了。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自己前世今生,心中所念者,便是父亲、母亲、月姑姑、严瑜、王雪柳及风荷几人,他们又何尝不挂念她?
夏侯昭停下脚步,不远处便是璇玑宫恢弘的殿阁。那里住着她的母亲,时时刻刻为她担心。沈德太妃已经十几年没有见到庶人郑了,她的心中又怎么可能放得下自己的儿子呢?她记得,大概一个月前,庶人郑刚刚得了一子,不如就从此时入手。
璇玑宫内,皇后和月姑姑正在讨论明晚的寿宴:“明晚宴席摆在永延宫,沈德太妃可有什么想听的乐曲,想看的舞曲,让教坊司的人去问一趟吧。”
因不是整寿,皇后便令月姑姑带着宫人筹备家宴庆贺。沈德太妃性喜热闹,最爱看戏观舞。故此,皇后才有一问。
月姑姑道:“沈德太妃说不过是个散生日,不欲铺张,不要歌舞了。一家人团团圆圆吃个饭就好。”
“不欲铺张”四个字说出来,还真不像沈德太妃的风格。虽然儿子被圈禁在河东郡,她却并不恐惧忧虑,过得颇为自在,去年的生日还叫了人排演了一出参军戏来赏玩。今年竟然转了性,不由得让人惊奇。皇后露出诧异的神色:“这是怎么了?”
月姑姑提醒她:“娘娘您忘了?上个月河东郡送信,庶人郑新得了一个儿子。恐怕沈德太妃这样谦逊,是看在孙子的面上呢。”
这便说得通了。沈德太妃之前敢在宫中肆意而为,不过是因为丈夫已亡,儿子也不中用了,人生再无其他盼头。反正皇上和皇后看起来都不是愿意撕破脸和她计较的人,还不如随心所欲,过得松快些。而今有了孙子却不同,这还不能走路的小娃娃,到底要皇上多给几分照拂,才能过得平顺些。
皇后本人素来不喜这些歌舞之事,沈德太妃既然愿意清简些,她也不想多事,但多少有些唏嘘,对月姑姑说:“给河东郡送些食物布匹,到底是个小孩子,让他们照顾得精心些。”
两人计议停当,外面就传来了通报声:“初怀公主觐见。”
皇后道:“初怀这几日仿佛转了性儿,十分粘我,怕不是真有什么想要求的事情吧。”
月姑姑笑着道:“殿下今年也十岁了,自然懂事了些。”
“还是月姑姑说得对,”夏侯昭人还未今殿,声音已经传了进来,“儿臣天天来看母后,母后不高兴吗?”
皇后也被她逗笑了:“是是是,母后看到你,当然高兴。”
夏侯昭走进殿内,挨着皇后坐下,道:“母亲心情舒爽,自然身强体健,貌美如花。”
殿内众人都笑了起来。皇后嗔道:“夸你一下,便不知东西南北了,什么话都敢说。”
“咦?难道不是如此吗?”夏侯昭诧异道,“我还没说完呢,母亲心情好了,父皇的心情必定也会跟着好,不管我求什么,他都一定应允。母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已然笑得乐不可支,转头对月姑姑道:“你看,来了吧。我说她这般乖巧,必定有所图。”
月姑姑道:“果然还是知女莫如母啊。”
皇后被女儿逗得开心,道“若是你说的在理,今日不需你父皇求情,母后便应允了你。”
“谢母后,”夏侯昭立刻起身谢恩,道,“儿臣想求一个恩典。”
皇后心中惊奇,还没开口问。伴着宫人的通传声,圣上走了进来,他一坐下,便饶有兴致地问:“朕的公主居然还有这般想求的恩典,说来给父皇听听。”
夏侯昭知道有些话并不适合直接对父亲说,因此本想通过母亲成事,但事关沈德太妃的生死,她不得不坚持下去,思虑片刻后,道:“我听宫人说庶人郑有了一子,便想不如将他带到宫中交给沈德太妃抚养。这样一来可以示天下父皇宽大之怀,二来能倡民间孝悌之风。”
她刚刚说完,皇后已经变色道:“这些话是谁和你讲的?”
“是女儿自己想到的。”夏侯昭见母亲生气,心中虽然已经有了惧意,然而事情已经迫在眉睫,她不能退缩。
圣上却知妻子的心结,伸手握住皇后的手,对女儿道:“容父皇思量一二,再给你答复。”
第9章 奏表
翌日,天枢宫,瀚墨阁。
座上夫子摇头晃脑地念着一首诗,座下王雪柳一边举着书本,一边暗中打量夏侯昭。这位公主今日不发呆了,正在表情严肃地写着奏表。
没错,的确是奏表。王雪柳自己虽然没写过,但她父亲王侍所在的兵部,事务繁多,他经常需要书写呈给圣上的奏表,是以她认得那奏表的样式。
父亲昨日告诉自己,大燕公主素来有参议政事的传统,莫以为初怀公主年纪幼小,便有所轻视。当时自己还不以为然,初怀公主今年才十岁,比起军国大事来,恐怕更喜欢新衣首饰吧。
原来竟是自己想错了?
她不禁想起父亲的话:“高宗皇帝的姑祖母南康公主和兰陵公主就曾经先后登基称帝,再往前数,还有开国□□之女兴宪公主被立为皇太女之事。”王侍郎知道女儿一向敬仰兴宪公主,所以才故意这样说。
提到兴宪公主,王雪柳顿时热血沸腾。小时候听母亲讲起兴宪公主的生平,她才第一次知道,生为女子也可以上马领兵,下马安民。
然而大燕百余年来,也不过只出了一个兴宪公主。眼前的初怀公主能够成为那样名耀史册的帝女吗?不过她到底在写什么奏表,竟然如此专注。
春日惠风习习,轻轻吹起公主的发梢,她似乎全无所觉,依旧奋笔疾书。
夫子正讲到大雅里的一篇,摇头晃脑,全然陶醉在自己的世界中,根本不理会学生们的小动作,冷不防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响了起来:“请问夫子,刚刚那句诗何解?”
少女穿着葱青色的长裙,站在一抹日色之中,宛如雨后新竹,亭亭玉立。
上课三日以来,头一次见到公主提问,夫子不免有些怔忪,道:“殿下,您有何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