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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3节
    押送此人的士兵勃然大怒,挥动刀鞘,劈头盖脸一顿猛抽。
    朱姓青年男子挨了打,却不肯服软。依旧顶着满脸的血大声咆哮,“姓郑的,你听着,朱某知道你在屋子里头。朱某死则死尔,绝不会向你下跪求饶。为了几个平头奴子而杀士绅,你是古往今来第一号蠢蛋!姓郑的,你如此倒行逆施,早晚必遭天谴,必遭天谴!”
    “该死!”韩重赟被此人嚣张的话语,也气得心头火起,手按刀柄,就准备出去替郑子明去解决麻烦。
    为了平头奴子而杀士绅,这个名声若是传扬出去,对好朋友绝对有百害无一利。毕竟,中原自汉代以来,就是君王与士族共治天下。而平头百姓,大多数情况下只属于户籍册子上的数字,多几个少几个没有谁会在乎!
    “你们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也配称作士?”没等他的脚迈出屋门,郑子明的声音,已经穿窗而出,不算太洪亮,却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清冷。“学问,才智,品行、勇气,你们哪一样配得上一个士字?不过是一群拿别人不当人的豺狼而已,郑某杀干净了你们,才好重整河山!”
    新年快乐。
    第三章 耕耘(六)
    话音落下,四周一片死寂。
    非但朱氏子被骂得无言以对,赵匡胤、韩重赟和潘美等人,也是神色大变,随即遥遥地朝着自家兄弟郑子明竖起了大拇指。
    自打汉高祖刘邦在当政后的第十一个年头,公开颁布诏书说要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士”便成了一个独特的群体。从东西两汉一直到魏、晋、隋、唐,任何一个朝代,任何一个国君和诸侯,都没胆子跟“士人”对着干。甚至包括入寇中原的五胡,为了自身统治的长久,都不得不主动拿出一些好处来跟“士人”分享,以达到收买拉拢的目的,让后者成为自己的伥鬼和爪牙。(注1)
    换句话说,如果把国家或者地区比喻成宫殿,“士”便可看成这间宫殿的栋梁和立柱。一旦失去了立柱和栋梁的支撑,再雄伟的宫殿,也会轰然而倒。
    所以,“士人”们犯了罪,才总有办法逍遥法外。帝王和诸侯们明知道士人对百姓敲骨吸髓,只要百姓们没被逼得揭竿而起,通常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帝王与诸侯们需要与“士”共治天下,而不是与百姓共治天下。百姓们的作用只是在太平时节交粮纳税服徭役,在战乱年代当兵当夫子拿自己性命填沟渠,重要性根本比不上“士人”的一根脚指头。
    所以,朱云父子及其爪牙,才死到临头依旧不知悔改。在他们看来,郑子明为了几个平头百姓而公然与士绅做对,乃是自取灭亡。用不了多久,此人就会成为其他诸侯的刀下亡魂,到那时,朱氏一族,自然大仇得报,可以含笑九泉!
    然而,他们父子和为虎作伥的帮凶们,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临死之前精心编织出来的大帽子,被郑子明一句话,就戳出了无数个窟窿。
    古人曾经说过,学以居位曰士;古人曾经说过,以才智用者谓之士;古人曾经说过,事亲则孝,事君则忠,交友则信,居乡则悌,可称为士;古人甚至还曾经说过,义之所在,不倾于权,不顾其利,举国而与之不为改视,重死、持义而不桡者为士!但古人偏偏没有说过,残害百姓,鱼肉乡里,恃强凌弱,草菅人命者为士!
    士之才,士之智,士之德,士之勇,朱氏父子样样都不沾边儿,他们有什么资格自称为士?有什么资格代表天下士绅?!郑子明杀了他们,也根本不是公然跟天下士绅做对,而是替天下士绅清理门户,把混入队伍中的虎狼之辈辣手清除!
    “咔嚓——”白色的闪电撕破黑沉沉的天空,照亮朱氏子那绝望的面孔。
    失去了心中最大的支撑,此子再没力气继续叫嚣,身体晃了几晃,软软地瘫坐于地。
    陆续有其他朱家的族人和爪牙被抓来,见到一地的碎陶罐和寨主朱云的无头尸体,也个个被吓得魂飞魄散。或者哭喊求饶,或者闭目等死,谁也没勇气声称自己清白无辜。
    郑子明见状,便不愿过多浪费时间。索性直接下了一道命令,要求被抓来的人互相举报。自行确定谁是“制造贩卖”侏儒的主谋,谁是帮凶。话音落下,院子里立刻又开了锅,众爪牙们争先恐后摘清自己,争先恐后将罪孽朝已经死去了寨主朱云和他的嫡系子侄们身上推。而那些嫡系朱氏子侄,见平素俯首帖耳的狗奴才们居然敢反噬主人,恼怒之下,干脆把心一横,也将爪牙们的种种恶行抖落了个干净。
    转眼间,非但朱家庄上下劫掠残害幼儿,制造侏儒的罪行被阖盘托出,连同其他一些假冒盗匪杀人放火,伪造地契巧取豪夺,以及通过各种手段对临近庄子的其他弱小士绅强行兼并的血债,也被逐一摆到了明面儿上。
    “姓朱的,我操你祖宗!你,你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一名跪在后排,双手被绳索捆住的家将,忽然跳了起来,狠狠给瘫坐于地的朱氏子,来了一记头槌。“老子今天拉着你一地去死,一起去下地狱。你们全家都要下十八层地狱!”
    临近的其他几个朱家子侄,见到此景,非但没勇气给自家亲戚帮忙。反而纷纷侧开了头,尽量不与那名家将的目光相对。
    正在动笔记录口供的潘美被吓了一跳,赶紧命人将冲突双方分开。然后再仔细追问,才知道那名家将原本是另外一个刘姓地方大户的长子。数年前全家被南下打草谷的“契丹人”杀了个干净,家中钱财也别抢了个精光。无奈之下,才将田产尽数卖给了朱家,自己也娶了朱家的一名旁支小姐,通过联姻的方式,成了寨主朱云手下的得力干将。
    稀里糊涂替朱家卖命多年,到头来,听了他人的举报,才突然发现,真正的杀父仇人就是自己的效忠对象。如此荒诞的事实,对刘姓家将的打击是何等之沉重?只见此人挣扎着朝郑子明所在房间磕了个头,大声喊道:“大人,您不用费力气了。朱家所犯罪孽,远不止是这些。春天时辽国人南下,朱家非但派了人去给他们带路,还向他们提供了大笔的粮草……”
    “你血口喷人!”这下,朱氏的嫡系子侄谁也不敢装死了,纷纷跳起来,欲跟刘姓家将拼命。劫掠人口和贩卖儿童虽然都是重罪,只要朱家的长房一系把罪行都扛下来,其他人还有希望逃得一死。而勾结辽人,给契丹大军带路,则属于叛国谋逆,按律应该族诛!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句句属实!”刘姓家将则一边躲,一边继续高声叫喊,唯恐郑子明等人听不见自己的指控,“正月时奉命给辽国兵马带路的,正是草民。朱家给辽军提供粮草牲畜的账本,就藏在朱寨主的书房里。书房正中央那块地砖下面有个暗格,大人派人进去一搜就能找到。草民罪该万死,若是能拉着朱氏满门下地狱,草民心甘情愿!”
    “冤枉——!”话音落下,众朱家的嫡系子侄们再也顾不上跟此人拼命,纷纷以头跄地,大声喊冤。
    到了这种时候,郑子明怎么可能再被他们的谎言蒙蔽?立刻派人去朱寨主的书房里,按照刘姓家将刚才的指控,将朱家与辽国人做交易的账本给搜了出来。
    有了账本之后,接下来的审讯,已经不用再费丝毫力气。知道自己难逃一死的朱氏子侄们,个个垂头丧气,对爪牙们揭发出来的任何罪行都招认不讳。而众爪牙们,为了那微茫的逃生希望,也将朱家过往所犯的所有罪行,都深挖细掀,力争做到毫无遗漏。
    其中还有两名跟刘姓家将一样,原本将朱寨主当作恩公,愿意为朱氏一门肝脑涂地的死士,通过别人的举报,才发现自己这些年来居然一直在为仇人效力。顿时,恨不得将朱家子侄全都生吞活剥。主动爬到俘虏队伍的前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更多的关键罪证都揭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夏天的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当天空中又露出了湛蓝,审讯也进行完毕。按照刘汉国的律例,朱寨主和他的几个儿子,侄儿,外甥,都应该被判处凌迟之刑。郑子明没兴趣折磨人,干脆命陶勇带领弟兄们将这群罪犯一起推出了庄子外,全体斩首了事。
    在朱家寨为虎作伥的爪牙们,大多数也恶贯满盈,陆续被推出寨子外问斩。只有少数几个刚刚被朱氏父子提拔没多久,还未来得及作恶的年青家丁,得到了赦免,被打了一顿军棍之后,释放回家。
    至于朱家的女眷和一堆未成年孩子,陶勇和李顺儿两个建议斩草除根,郑子明却没有采纳。而是从缴获的朱家浮财中,分出了几车干粮细软给这批人,勒令他们离开寨子,去别的地方投靠亲友。
    刘姓家将和另外两名被朱寨主害死的满门,却又当作猎犬收养的死士,按照所犯下的罪行,原本也在被处死之列。但是赵匡胤却怜悯这三人的身世,抢在宣判之前,站出来替他们求情。
    郑子明对这三人的遭遇,也心有戚戚。沉吟之后,便赦免了三人的死罪,只是剥夺了他们历年所得,勒令他们也带着干粮和部分细软,离开朱家寨,与老婆孩子一道去投靠亲友。
    谁料那三人侥幸逃得一死之后,却没有立刻回家收拾行礼。而是先结伴来到了庄子外,一眼不眨地看着仇人们个个身首异处。然后又跪在地上冲着自家父母坟茔方向各自大哭了一场。最后,则结伴走回了先前审讯他们的院子,跪在泥水里,大声喊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若非大人,我等一直到死,也是个糊涂鬼。根本没脸去见自己的祖宗和家人。大人之恩,我等无以为报。愿从此将这条烂命交给大人,无论是替大人挡刀挡箭,还是牵马坠蹬,都决不敢辞!”
    “呵呵,居然是三个有良心的!”杨光义闻听,立刻笑着打趣。
    “若不是有良心的,也不会被朱家给欺骗了这么久!”赵匡胤笑了笑,将头转向郑子明,低声劝告,“收下他们吧!他们今天所做所为虽然事出有因,却也绝了自己的活路。你如果不将他们留在军中,哪怕他们走得再远,半年之内,全家老小也会死于非命!”
    “没这么严重吧!毕竟那是他们的父母之仇?”韩重赟不反对郑子明收留三个家将,却对赵匡胤的最后一句话,深表怀疑。
    “没这么严重,当初你又为何劝子明跟乡绅们握手言和?!”赵匡胤笑了笑,低声反问。
    他年龄比韩重赟长,阅历也远比后者丰富。后者到目前为止,依旧把发生于朱家寨的罪孽,作为一个特例。而他,却通过今天的审判,看到了一个群体的恶毒。
    韩重赟被问得无言以对,只能讪笑着摇头。赵匡胤知道此人性情敦厚,所以也不逼着他接受自己的观点,将目光转向郑子明,继续说道:“他们既然奉命给辽国人带路,自然会在辽军当中,结识许多一样的奉命带路者。你按照这个线索查,从此事半功倍!”
    “那,那岂不是真的要把整个沧州的士绅全都杀光?”韩重赟被吓得头发根根倒竖,赶紧大声出言劝阻。“小肥,朱家人残害儿童,罪有应得。但其他庄子,即便跟辽人有过瓜葛,也,也可能是迫不得已。你,你已经杀了足够多了,该,该适当收一收刀了!”
    “正因为先前杀得足够多了,才不能现在收手!”赵匡胤看了他一眼,摇头冷笑,“子明今天有句话说得很对,这帮家伙,根本不配做士绅。杀干净了他们,才好重整河山!”
    注1: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最早起源于刘邦,而不是文彦博。文彦博只是对士大夫三个字,做了更明确的定义。
    第四章 虎狼(一)
    人的年龄不同,阅历不同,对同样一系列事情的看法,也会大相径庭。最近一段时间发生在沧州的事情,在年仅十四岁的符昭信眼睛里,就如雾中之花。
    然而,他却逼着自己,将细作们星夜兼程送回来的密报,一份份仔细阅读、揣摩,丝毫不敢疏忽。
    大哥已经被父亲勒令闭门读书了,大姐刚刚失去了丈夫,居丧在家,三弟刚刚蹒跚学步!作为家中的即将成年的男丁,替老父分忧他责无旁贷。
    另外一个让他不敢疏忽的原因则是,密报里所提到的郑子明,刚刚出道之时,年龄也跟他自己现在仿佛。别人在十四五岁时就可以单枪匹马周旋于刘知远、常思、郭允明这些虎豹狼豺之间,并且毫发无伤。他符昭信现在背后有父亲、有母亲,有无数谋臣良将,怎么可以连别人想干什么都看不清楚?
    “虎头,都半夜了,你怎么还没去睡?”书房的门被人从外边推开,一个浑厚慈祥的声音,从门口传了进来。
    “阿爷,您,您怎么来了?”符昭信迅速在烛光下抬起头,朝门口看了一眼,随即起身离开桌案,快步迎上前,冲着站在门口的老将军符彦卿躬身行礼:“孩儿见过父亲。您老不也是还没有睡吗?孩儿不困,孩儿把手上几份来自沧州的密报吃透了,就立刻去睡?”
    “密报,沧州那边又有新消息了?那石家子还在继续杀人么?还是又玩出了什么新花样?”听完儿子的话,老将军符彦卿顿时也来了精神,眉毛跳了跳,大声追问。
    “已经不杀了。估计也杀无可杀!从这个月起,他做的事情是,给百姓分田、给手下的人封官筹功,恢复各级官学,并且重金礼聘范正为刺史府长史兼沧州教谕,负责品评地方才俊,选贤任能!”符昭信想都不用想,快速给出答案。(注1、注2)
    “范正,他怎么会去沧州?石家子真的会挑人!”猛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符彦卿的眉头又是微微一跳,诧异的话脱口而出。
    通常新官上任之后,肯定要跟地方上的豪强斗上一斗。所以郑子明在沧州杀人虽然杀得狠了一些,却没有令符彦卿感觉太意外。至于杀掉了豪强之后,拿别人的土地去收买百姓之心,拿朝廷的官爵去拉拢麾下将士等行为,在符彦卿这等老江湖眼里,更是顺理成章,是个人都会那样做,早就见怪不怪。
    唯一让符彦卿感到惊讶的是,少年人在把地方士绅得罪了个遍之后,居然还懂得请范正这个大名儒,来向整个士林示好。而那范正,居然也拉得下老脸,为了区区几十斗咸盐,向一个黄口孺子折腰!
    “孩儿估计,他又托了郭家的人情。范文长之兄文素公,与郭枢密乃为知交。如果郭家请他们兄弟俩帮忙,文素公也不太好拒绝!”符昭信少年老成,仰头看着父亲的眼睛,将自己的推测郑重说出。
    这个分析很有道理,符彦卿当即笑着点点头:“有可能,但还有可能是范氏兄弟两个,心里还念着石家的人情。毕竟石重贵在位之时,对范文素极为倚重。这兄弟两个当年虽然没有勇气以死回报石重贵的知遇之恩,若是石家的后人求上门来,却不至于不闻不问!”
    得到了父亲的鼓励,符昭信立刻信心大增,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据细作汇报,那郑子明在沧州大砍大杀,光是铜钱,就从别人家里抄到了近百万贯。拿出十万贯来康他人之慨,想必足够打动文长公的爱才之心了。毕竟在文长公眼里,这没有贝字的才,照着有贝字的才,相差实在太远!”
    “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符彦卿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仰天大笑。
    “嘿嘿,嘿嘿,嘿嘿!”符昭信也眯缝起眼睛,笑得如同一只刚刚偷到鸡蛋的小狐狸。
    父子两个口中的文长公,正是现今沧州刺史衙门长史兼沧州官学的学谕范正的表字。而范正的哥哥范质范文素,则是当朝枢密副使郭威的好友,官拜大汉国的中书舍人,户部侍郎。
    想当年,范正的哥哥范质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是后晋末帝石重贵,慧眼识珠,钦点了他做翰林学士。随后朝廷的诏令,便大半儿都出自此人之手。对于范质的品行和能力,石重贵非常相信。很多时候范质将诏令起草完毕,石重贵一个字都不改,便会直接用印。
    所以郑子明如果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是石重贵的二儿子的话,范正出山给他帮忙,倒也合情合理。况且范正这个人,虽然文采跟他的哥哥一样出色,对于钱财的态度却截然相反。其兄范质无论是在后晋做官,还是在汉国做官,都两袖清风。而范正,却过惯了宝马貂裘的日子,绝对不嫌铜臭。
    而郑子明如今手头虽然缺人才,缺士卒,缺铠甲兵器,却唯独不会缺钱。沧州东部靠海且多浅滩,砍柴煮海便可生盐。沧州的大盐枭们被他砍了个七七八八,几辈子积蓄都落到了他手里,拿出一部分来千金买马骨,姓郑的眼睛都不用眨。
    如此一来,谁要是想指责郑子明重草民而轻士人,声音无疑就弱了许多。而士林领袖们,看在范家兄弟的面子上,也不好过于对他刁难。
    好一个有勇有谋的少年人!好一个沧州防御使!某些人的儿子如果能看懂他此刻的作为,真该活活羞死!
    ……
    “你还有什么困惑的地方,不妨一起说来。趁着我现在还不困,可以帮你剖析一二!”笑了一会儿之后,符彦卿看了看外边的天色,又继续问道。
    让儿子帮助自己处理公务,是对儿子的锻炼。但是,他却不能真的做甩手掌柜。一方面,儿子昭信毕竟只有十四岁,阅历和经验,都非常匮乏。把如此重的担子压在一个十四岁孩子肩膀上,未免有拔苗助长之嫌。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沧州跟他符家的地盘,只有一河之隔。家门口儿今年忽然出现了一头乳虎,身为家主的他,无论如何都不敢装作视而不见。
    注1:符家的势力范围主要在青州,也就是当时的登莱,淄州、棣州等地,跟沧州隔着当时的黄河。
    注2:按照唐制,刺史麾下可以有别驾,长史、司马、录事参军和司功,司仓等官职。还可以提拔文学、医学博士等闲职。
    第四章 虎狼(二)
    “孩儿,孩儿其实,其实大部分都看明白了!”虽然努力装出一幅大人状,内心却终究还是个孩子,放不下争强好胜。“只差,只差了最后一点点儿……”
    作为成名多年,与任何人打交道从来没被对方占过便宜的老狐狸,符彦卿岂能猜不到自家儿子的心思,故意笑了笑,非常大气地点拨,“没关系,差一点就差一点,其实最重要的实力。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注定被碾成齑粉!”
    听自家父亲说得如此轻松,符昭信反而小脸涨得通红,低下头,讪讪地补充道:“孩儿受教,谢父亲大人指点!孩儿,孩儿其实大致能看明白郑子明在沧州的每一步。但,但是他的所有做法放在一起,孩儿就,就又开始迷糊了!”
    “哦?你且说来看!”符彦卿再度被勾起了兴趣,歪着头要求。
    符昭信想了想,将自己的看法一一托出,“像他前一段时间大砍大杀,一方面是为了杀鸡儆猴,尽快坐稳防御使位置。一方面也可以认为是刻意自污,避免朝廷对他过于关注。杀过了人之后,又重金礼聘范文长去做长史和教谕,可以认为是在变着法子向士林示好,表明他自己并不是想与天下士人为敌。但这两件事,连着做,看上去就前后自相矛盾了。士人那边还好办,有范文素,范文长兄弟俩帮他说好话,也许还可以慢慢忘记他的狠辣,不会再跟他势同水火。但以范文长的名气,此人一去沧州,朝廷那边想不关注都难!相当于前一段时间的自污行为都白做了,还担上了一个屠夫的恶名。况且即便士林不再把他视作寇仇,经他如此一折腾,短时间内,沧州本地也将人才极度匮缺。没有足够的在当地负具声望的人才帮忙,他就很难在沧州扎下根基。万一皇上突然起了要收拾他的念头,他又凭什么来让朝廷有所忌惮?”
    “嗯,我儿能看到这一层,已经非常不易!”听自家儿子能把近邻郑子明的诸多怪异行为,剖析到如此地步,符彦卿顿觉老怀大慰,手捋胡须,低声夸赞。“不光是你,那郑子明最近一段时间的所作所为,老夫也看得眼花缭乱。有可能是他自己做事,原本就没有什么长远打算,走一步看一步,所以前后自相矛盾。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他自恃有郭家雀撑腰,短时间内,并不在乎朝廷……”
    话刚说到一半儿,书房门口,忽然有一个女子低声出言打断:“未必是有恃无恐,也许是无欲则刚!阿爷,你看事情,终究还未曾离开老一辈的巢臼。而郑子明自打出道以来,所作所为,又有几件事遵循了常规?”
    “这……”符彦卿被问得微微一愣,两只眼睛里头,随即迸射出咄咄精光。
    无欲则刚,这怎么可能?郑子明是石重贵的亲生儿子,怎么可能只是做一个四品防御使就心满意足。换了自己在此子同样年纪,也只是表面上依从大哥放弃了李姓,内心深处,却时刻无法忘记李氏一脉曾经的辉煌。(注1)
    “阿姊,你是说郑子明根本就没想过做一方诸侯。至少,他没想过以沧州为根基做一方诸侯!天,这样,就全都解释得通了,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一层!”毕竟年少,一生下来就已经姓符,肚子里也没老一辈那么多成见。符昭信一蹦老高,三步两步蹿到了屋子门口。
    “呼——”望着门口笑语盈盈的女儿和欢呼雀跃的儿子,符彦卿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真实年龄,笑了笑,对着天花板长长吐气。
    大女儿符赢的想法没错,郑子明,的确没有拿沧州当作基业的打算。所以,他才能肆无忌惮地为所欲为。也许是他早已认清了石氏不得人心的现实,或者也许他像二哥彦饶一样,生性恬淡,喜欢不喜争竞和冒险。无论出于哪一种原因,能在不到弱冠的年纪,内心清醒如斯,都足以令诸多前辈宿老汗颜。
    “不是他本人聪明,阿爷别忘了,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离不开背后的常节度和郭枢密。而赵匡胤和韩重赟两个,这些日子又始终在他身边替他出谋划策。”符赢非常了解自家父亲的脾气和秉性,笑了笑,盈盈上前几步,躬身施礼。“好了,您老就别为外人的事情操心了。天太晚了,女儿煮了莲子羹,您跟虎头两个赶紧趁热分了喝!”
    说罢,不由符彦卿和符昭信父子两个推辞,转过身,从跟在背后的两名侍女手里,接过陶罐、瓷盏和银勺子,亲手在书案上布置好,然后又亲手替父子二人盛好了羹汤。
    “你啊,就是个不得闲的!”符彦卿的心脏,立刻被父女之情填满。叹了口气,望着女儿素色衣衫和白色簪花说道。
    “谢谢阿姊,好吃。咱们整个符家,数阿姊的手艺最好!”符昭信人小鬼大,怕父亲提起姐姐年少孀居的茬儿,故意用勺子将瓷碗碰得叮当作响。
    “嘴巴像抹过蜜一般,将来若是成了年,不知道多少人家的女儿会为你神魂颠倒!”符赢抬起手,在自己的弟弟头顶轻轻摸了一把,满脸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