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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然而,谁也不知道,司马衷简直可以说是卫瓘心里一道疤。若当初卫瓘的女儿被册立为太子妃,或许他会因此转变政治立场,但因为太子妃被贾南风夺走,卫瓘至今耿耿于怀。史书中记载,他屡次想跟司马炎陈明司马衷不堪太子之位,但因为不敢直言冒犯,所以从没表过态。
    酒过三巡,司马炎目视卫瓘,言道:“朕刚才给太子出了道题,一会儿太子把答案呈上来,请卫公指点指点。”
    卫瓘端着酒樽,却喝不下去,他大概预感到会发生什么了。
    就在距离一片欢歌笑语的凌云台不远处,太子东宫,这出戏的幕后导演贾南风正在安排亲信替司马衷作答:“措辞别这么文绉绉!一看就不是太子写的,直白点,能把意思说明白就行了!”
    看写得差不多了,她不耐烦地吩咐司马衷:“赶快一字不差地抄下来!”
    司马衷唯唯诺诺,低头抄写。
    须臾,由司马衷抄写的答案被递到司马炎手里。司马炎看了看,努力尝试着说服自己:“这的的确确是儿子写的!用词和口吻很像……”倘若他稍微客观一些,就会明白,儿子绝写不出这样的文章。这篇文章,普天之下能欺瞒的也就只有皇帝一人而已。
    司马炎将文章递给卫瓘。
    “您看看,这是太子写的。”
    卫瓘看毕,确信这一定是找人代笔。
    他抬眼望着司马炎,司马炎也正用恳求的眼神望着他。
    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拉扯太子一把,说句好话吧!
    “唉……”卫瓘叹了口气,什么都不想说。几杯酒下肚,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借着醉意,晃晃悠悠走到司马炎面前。
    “陛下,臣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请讲。”
    “呃……”卫瓘踌躇起来。
    “卫公请直言。”
    “臣还是不知如何开口。”
    “但说无妨。”
    又是一阵沉默,继而,卫瓘伸手抚摸起司马炎的御座,自顾自地叹道:“这宝座可惜啦……”
    司马炎一怔,脑海中回响起司马昭生前说过的话:“这宝座,今后也是桃符(司马攸)的……”瞬间,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可惜?难道让司马攸坐就不可惜了吗?司马攸死了!这宝座,将来只能传给司马衷!
    他冷冷地盯着卫瓘。
    “卫公,您是喝醉了吧。”
    “臣……醉了……真是醉了……”
    此后,卫瓘再也没有说什么。
    重臣退隐
    卫瓘委婉的态度总算没跟司马炎形成太尖锐的冲突,但是,这事很快传了出去,太子妃贾南风由此对卫瓘怀恨在心,而“三杨”之一的杨骏,为了排除异己,也开始处心积虑地想要扳倒卫瓘。
    以卫瓘的分量,要扳倒谈何容易?杨骏绞尽脑汁,最终从卫瓘的儿子卫宣身上找到了突破口。
    他唆使内宫近侍频频向司马炎吹风:“卫宣整天就知道沉湎酒色,繁昌公主备受冷落,甚是可怜!”
    司马炎听闻,遂勒令卫宣和繁昌公主离婚。
    不管司马炎是不是要针对卫瓘,但在卫瓘看来,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于是,卫瓘主动请求逊位。司马炎秉承一贯尊崇功臣的态度,拜卫瓘为太保(上公),同时削除了卫瓘尚书令、侍中、太子少傅这些官职。过了段时间,司马炎意识到自己被杨骏当枪使了,他试图挽救跟卫瓘的关系,又提出让繁昌公主和卫宣复婚。没料到,卫宣已在离婚的打击下气愤而死了。
    卫瓘卸任尚书令,这居然阴错阳差地影响到了荀勖。
    二十几年来,荀勖一直稳坐中书监这个位子,统领着中书省。现在,司马炎想借机让他挪挪窝了。
    “你去接任尚书令吧。当年,你的先人荀彧和荀攸都当过尚书令,希望你能再现昔日两位荀令君的美誉。”司马炎这句鼓励的话,等于把荀勖赶出了中书省。
    荀勖只好辞去中书监,转任尚书里。补充一句,虽然朝臣经常身兼数职,但尚书台和中书省作为两个彼此制约的行政机构,通常情况下,其最高统领是绝不允许兼任的。
    公允地讲,尚书令和中书监都手握实权,且基本算平级调动。但是,荀勖心里却颇不平衡。这是因为中书省位于皇宫内,中书监成天跟在皇帝身边做首席顾问,利用职务之便,凭三言两语便能左右朝政,这很合荀勖的胃口。尚书台却位于皇宫外,离皇帝远不说,还要处理大量繁杂政务。
    荀勖悻悻地来到尚书台,只见同僚早已在门口恭迎自己。
    “恭贺荀大人。”
    荀勖憋了一肚子气,阴沉着脸,抱怨道:“夺我凤凰池,有什么可庆贺的!”中书省坐落于皇宫内的凤凰池旁,故有此称呼。随后,他以考核官员为名,将尚书台中的官员来了一次大清洗,全换成了自己人。
    没过多久,到了公元289年,荀勖,这位太子党的中流砥柱,同样没有撑到司马炎托孤之日,也一命呜呼了。荀勖是西晋初期最著名的权臣、佞臣,且品行卑劣、声名狼藉,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在艺术方面很有成就。前文讲过荀勖和钟会以书法和绘画功力斗法的故事。另外,他在音乐上的造诣虽不如阮咸(“竹林七贤”之一),但也堪称是位奇才。早年间,荀勖主管宫廷音乐期间,研制出了笛律十二支,音律相当准确精妙,被后世定为标准。
    近段时间,另一位太子党成员,冯也死了。
    讲到这里,我们大致回顾一下前面曾提到过的西晋重臣。贾充死于公元283年,山涛死于公元283年,伐吴功臣杜预死于公元285年,王濬死于公元286年,胡奋(胡遵之子,胡嫔妃的爸爸)死于公元288年,宗室藩王中的佼佼者——司马伷(司马炎的叔叔,伐吴功臣)死于公元283年,司马攸死于公元284年,司马骏(司马炎的叔叔,曾历任几大军区都督)死于公元286年。还健在者,张华遭到罢免,卫瓘失势,王浑也在司马攸死后陷入沉寂,什么都不想管了。
    随着重臣一个接一个地离去,朝廷的权力架构也在不知不觉发生着改变,原本和贾氏并驾齐驱,并一度被山涛、卫瓘以及宗室制约的外戚家族——弘农杨氏如今呈现出一家独大的势头,“三杨”的大哥杨骏只手遮天,而“三杨”中最具忧患意识的老二杨珧却愈加不安起来,他越来越确信,杨骏绝对罩不住这种局面。
    某日,右军督赵休提醒司马炎:“杨氏三兄弟全都手握重权,这跟西汉篡国权臣王莽如出一辙!臣替陛下感到忧虑。”
    此时,杨珧官拜卫将军,他听到这话,吓得心惊胆战,马上提出辞官逊位。
    “陛下,臣近日来身体不大好,想辞掉官位回家养老。”
    此前,司马炎稀里糊涂地帮杨骏整垮了卫瓘,虽然弘农杨氏眼下是太子司马衷的羽翼不假,但无论如何,他也不希望看到弘农杨氏在无人能制约的环境中无限膨胀下去。因此,对于杨珧主动请辞,司马炎顺水推舟接受了。
    “准!”
    “臣还有一件事想说。”
    “你说吧。”
    “自古以来,一族中走出两位皇后,没有不招致灭族之祸的。臣想将这话写成奏疏,收藏在宗庙里,假若有一天真的应验了,恳请陛下赦免臣的身家性命。”杨珧的说法不算严谨,古往今来一族两后又不惹是非的大有人在。不过,这话暗含的重点并非一族中走出几位皇后,而是,如此树大招风的望族,杨骏根本罩不住,这才是问题的根源所在。杨珧不想拆自家后台,但也预感到未来可能出现的危险,无奈找了这么个说法,希望能防患于未然。
    司马炎听罢,笑了笑,有些不以为意:“你想学钟毓吗?”当年,钟毓有先见之明,提醒司马昭不可信任弟弟钟会,才让他的子嗣免受牵连。
    “臣才略浅薄,只是既然想到了,就不敢向陛下隐瞒!”
    司马炎颔首答允。
    杨珧将这话写成奏疏,小心翼翼地藏到皇室宗庙,这才放心。但人算不如天算,未来的事,他只猜对了一半。
    杨珧走出皇宫,落寂地回到家中,吩咐仆役:“收拾东西,准备搬家!”
    说来也巧,杨珧的居处正是昔日曹爽故府,这是整个洛阳城里除了皇宫外最豪华的一幢宅邸。
    仆役满脸茫然:“搬去哪儿?”
    “我已经辞了官,咱们搬回自家老宅,不住这儿了。”
    没一会儿,全府上下开始忙乱起来。
    杨珧呆立在厅堂中央,放眼四周,看着仆役忙忙碌碌地收拾行囊。说实话,他对这宅邸恋恋不舍,但很快,又打消了这种不舍。曹爽的故府,不吉利……不吉利……
    “三杨”中的杨珧选择急流勇退,并为将来留好了后路,老三杨济虽然还在职,但同样对大哥杨骏抱持悲观态度,一副要步杨珧后尘的架势。
    最后,朝廷里的实权派,真的就只剩下杨骏这位孤家寡人了。
    身后事
    这些年,朝廷越来越呈现出人才凋谢的萎靡局面。不知不觉间,司马炎老了,他知道是该到考虑身后事的时候了。按理说,皇太子已三十一岁,他本该很放心地把社稷托付给新皇帝才对,可他没法这么干,他非但不能把社稷托付给司马衷,反而得把司马衷托付给值得信任的重臣,谁让儿子傻呢?
    谁值得信任?谁堪当托孤重任?
    毫无疑问,杨骏是可以托付的。诚然,这只是司马炎一厢情愿的想法,或者说,仅仅是从权力和地位两方面做出的考量。不过,司马炎清楚,托孤重臣绝不能只有一个,谁来平衡杨骏的权力?
    和外戚相互制约的最好是宗室成员。
    藩王中有实力者——弟弟司马攸、五叔司马伷、七叔司马骏这几位如今都不在了。司马炎脑海中费力地勾勒着其他叔伯的音容笑貌。
    首先,他的堂叔伯(司马懿兄弟的儿子)可以排除在外,毕竟血缘关系比较疏远。而亲叔叔(司马懿的儿子)还有四位尚健在——三叔司马榦、四叔司马亮、八叔司马肜、九叔司马伦。
    让我们跟着司马炎的思路,把这四位藩王逐个捋一遍。
    首先说三叔司马榦,他在四位叔叔中年纪最大,和司马炎的关系也最近,因为他是司马师、司马昭唯一的同母弟,均是张春华所生。但同时,他也是四位叔叔中最提不起来的,理由很简单,司马榦脑子不太正常,他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总是干出无法理喻的怪事。
    譬如说,司马榦从来不管藩国事务,他的俸禄(薪水)和藩国租税(股份分红)都因长久露天堆积而腐烂,他却满不在乎。《晋书》中形容他淡泊名利,毋宁说他是根本无法正确认知财富的价值吧。有时候,同僚登门拜访,可他经常让对方在门外等很久,甚至过了一整天都不接见。原因也很简单,不是他心高气傲,而是他缺乏人际交往的基本常识。
    《晋书》中还讲到司马榦有个足以令正常人作呕的怪癖。他的宠妾死后,他隔三岔五地偷偷打开棺椁奸淫尸体,直到尸体完全腐烂才罢手。这口味实在是重。
    公元277年,司马炎根据荀勖等人的建议遣送多位藩王离京,司马榦因精神不正常被特准留在京都。对此,千万别误以为他是明哲保身的智者,他这种非理性做派将贯穿其一生,他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精神病。
    再来说八叔司马肜,史书中记载他性格恭敬谨慎,没什么才干。没才干不假,而单就谨慎这一点来说也值得商榷。西晋初年,司马炎特准藩王自行招募藩国官吏。在这样的背景下,司马肜招到一个叫张蕃的人,殊不知,张蕃本名张雄,在正始年间是曹爽和何晏的亲信,后来更名易姓,到处招摇撞骗。虽然有关曹爽、何晏的,早已是前朝往事,不值得再上纲上线,但司马肜就这么被一个骗子给忽悠了,实在给皇室脸上抹黑。
    这桩丑闻被人查了出来,司马肜遭到削封的惩罚。
    继续说九叔司马伦,他是司马懿最小的儿子,虽然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把晋室搅得天翻地覆,但在此之前,他的事迹同样乏善可陈,如果一定要讲,那只能把他收买内臣,企图盗窃皇宫宝物这桩事抖搂出来。
    司马伦因偷盗获罪。
    司马炎得知后,无奈地叹了口气:“终归是自己的亲叔叔,算了吧。”事后,司马伦被宽赦。
    最后说说四叔司马亮。我们看看他的成绩。公元257年,他参加讨伐淮南诸葛诞的叛乱,因指挥失利被罢免。晋朝建立后,他被任命为雍凉都督。公元270年,秃发树机能叛乱,司马亮屡战不利,部下更因畏敌怯阵获罪。司马亮为保住部下的性命主动认罪,又被罢免。后来,司马炎考虑到司马亮在四位叔叔中为人最本分,便让司马亮做了司马氏一族的宗师(称号,非官位),负责训导教育宗室成员。
    大体上,司马亮的事迹便是打过这两场败仗,但至少,他还懂得在打败仗后主动承担责任,仅仅这件事,就使得他在仅存的几个兄弟中脱颖而出。可想而知,比起奸尸的变态、被蒙混的蠢材以及盗窃御宝的小偷来,司马亮还算个正常人。
    司马炎也是这么想的,他发现,若要从他几个亲叔叔里挑一位托孤重臣,司马亮是唯一的人选。
    不过,我们完全没必要替司马炎感到遗憾,因为他根本也没指望挑出一个雄才大略的人托孤,他的标准很低,只要是个正常人就行。为什么这样说?看看司马炎曾属意过的其他托孤重臣就能明白。
    杨骏,庸才一个,人望极低;已经过世的贾充,虽然有权谋,但名声差得没边。司马炎挑这些人作为托孤重臣,不能不说是用心良苦。按照他的逻辑,儿子智商有问题,倘若辅佐的重臣太强,搞不好就会谋朝篡位,若要儿子江山坐得稳,就得让庸才辅佐。说白了,无论是司马亮,还是贾充、杨骏,要让他们振臂一呼推翻司马衷自己当皇帝,是不可能的,第一没胆子,第二没能力,第三没号召力。另外,贾充和杨骏都没有亲生儿子,就算得了皇位都传不下去,这也使得他们谋朝篡位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公元289年底,散骑常侍王佑(王济堂兄)谏言:“陛下百年之后,怕是没人能制得住杨骏了。”
    “依你之见呢?”
    “不如派些皇子出任外州都督,他们毕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可以起到拱卫皇室的作用。”
    司马炎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派三子司马柬出任关中都督;五子司马玮出任荆州都督;十子司马允出任扬州都督。以上三个儿子掌控着京畿周围最重要的几个州的军权,除此之外,又册封六子司马乂为长沙王;十一子司马演为代王;十六子司马颖为成都王;二十三子司马晏为吴王;二十五子司马炽为豫章王;皇孙司马遹为广陵王;司马允的儿子司马迪为汉王;司马玮的儿子司马仪为毗陵王;司马亮的儿子司马羕(艳g)为西阳公;司马骏之子司马畅为顺阳王,司马歆为新野公;司马伷之子司马澹为东武公,司马繇为东安公,司马漼为广陵公。
    以上这么多“司马”,一定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不过,我们暂时没有必要费心记住这一大家子“司马”的名号,仅仅需要明白一点——司马炎一改魏朝时压制藩王的政策,又寄托于亲戚能妥善照顾自己的傻儿子,册立了无数藩王即可。这对后面发生的诸多事件有着直接而紧密的影响。
    册立了这些藩王后,司马炎任命王佑为中领军,统领皇宫内禁军,尽其所能给司马衷铺路。
    司马炎的安排到底具不具备可行性?后世居然真有史学家像煞有介事地分析起来,这纯属脑子进水。因为归根结底,司马炎把皇位传给一个智障者,无论做什么都是白搭。
    我把能做的都做了,社稷应该能稳固了吧。不!其实只要司马衷一生平安也就够了。可是,要保护司马衷明明有更简单的办法,又何必非让他去当皇帝呢?社稷稳固和让司马衷当皇帝这两件事本来就是自相矛盾的吧?司马炎越想越纠结,又仿佛忽然间明白了什么。他头痛欲裂,事已至此,索性什么都不再想了。
    老无所依
    从公元189年东汉王朝濒临崩溃,经过三国、西晋、东晋、南北朝,截至公元589年隋朝统一天下,总共四百年。在这漫长的四百年中,真正能称得上和平年代的其实也就只有太康年间的十年,其余三百九十年全部乱得一塌糊涂,这来之不易的十年转瞬即逝。公元290年初,司马炎宣布改元,太康十年变更为太熙元年,颇负盛名的“太康盛世”宣告终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正如司马炎期望的那样,历史从此翻开了崭新的篇章,但情况反而没有之前好。
    紧跟着,司马炎重病不起,神志变得模糊不清。杨骏寸步不离地服侍在他身边,并趁机把皇宫近侍全换成了自己的亲信。连日来,杨骏一直琢磨一个问题——怎样才能把司马亮赶出京都,好让自己独揽托孤辅政重任。
    这天,司马炎略微醒过来,一抬眼就看到杨骏和皇后杨芷侍候在旁:“杨骏,你一直都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