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萤近来不大心顺,尽管新宅入住,且是自己百分百拿稿费挣的,但心中隐隐约约总有一个疙瘩,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
进宅这天喊了闺蜜是薇一家过来,她与先生陆西周新添一个女儿,母女两个养得都是白白胖胖,揉在一起仿佛粉扑扑的一对团子一样。
江流萤亲自赶到电梯来接,一见到粉妆玉砌的孩子就忍不住搓手要抱,奶爸陆西周还挺小气,按着宝宝后脑勺就往家门里钻。
江流萤看着他笔挺的背影一阵摇头,拉过是薇说:“男人啊。”
是薇依旧温柔,因为胖了,成了双倍的温柔,将头轻轻靠在她肩上,说:“就是这样,看女儿的时间比看我还多,都不知道该不该生气……你家梁铮呢?”
江流萤说:“死了!”迎上是薇水盈盈的一双眼,又正经下来,说:“忙着呢,可能稍微晚点儿来……”
也可能不来。
江流萤男友梁铮也是圈内人,只不过俩人分工不同,一个执笔撒狗血做编剧,一个声泪兼俱下当演员。
外形条件自不必说,江流萤承认自己看上他的第一原因就是被其颜值折服。哪怕后来见识到他的诸多缺点,依旧甘心被他按在地板上摩擦。
只不过时间一久,人真的疲劳,江流萤已经快要记不起上次见到他真人是什么时候,而他俩又有多久没好好说过话了。
大喜日子,不提烦心事。
江流萤领着是薇连带着门廊都细细转一次,想讨点好似的介绍:“虽然比不上你的大别野,但能在这寸土寸金的地儿抢一套过来,也算不容易了吧?”
她一指中间那一户,说:“一层三户,两套都是大户型,就中间夹的可小,上次我进去看了下,简直就是鸽子窝,幸福感立马就嘭嘭嘭起来了。”
两人头抵头的笑,中间那间鸽子窝忽然被人打开,倒叫背后说人的江流萤一个激灵。待看清来人,她更加惊讶。
“乔安娜?”她笑起来,松了是薇,热情地去挽她胳膊,说:“你怎么也在这儿……中间房子你租的?真巧了,来我家里吃个饭。”
从那鸽子窝里又走出个女人,四十来岁的模样,五官浓烈粗放,说起话来像炮仗:“乔颜,这是你朋友啊?”
乔颜表情尴尬,答应江流萤一会儿去她家坐会儿,当下绕回去将那女人推进家门,又将门牢牢关上。
是薇略微眯起眼睛,说:“真好看啊,好像在电视里看见过。”
江流萤说:“小明星,代言的金坷垃挺火的。可惜了,原本要来拍我新剧的,后来不知道怎么被拿了……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她掏手机给段明过打电话,问:“段三,什么时候来啊,又开会?太不够义气了你!知道我这儿还有谁来吗,乔安娜哦……哎呀,就是乔颜啊!”
半小时后,段明过捧着一束百合来到门上。
江流萤指着一边冲他挤眉弄眼,说:“来挺快啊,在阳台上呢。”
段明过拿手指刮了刮眉角,语气随意道:“我又不是来找她的。”
江流萤立马换上一副看人笑话的模样,反问:“太敏感了吧,我只是说家里人都在阳台上晒太阳呢,你说的她是谁?”
段明过眼尾噙笑,抻脚出去点了两下,吊儿郎当的样子还像个大男孩。进来的时候,将花束拍进她怀里,说:“给我倒点水,渴了。”
阳台上,确实围着三两人。
陆西周不信先走后跑的道理,搂着还没会坐的孩子就开始了练走的教程,团子被折磨的小脸变了形,两条胖腿一边打架一边在地上滑动。
妈妈是个心大的人,坐在一边沙发上被逗得哈哈笑。乔颜也在,大约实在是被这其乐融融的一幕感染,鲜见地露出一脸温柔的笑意。
她打扮简单,穿一件宽松短毛衣,大大的领口荡在前胸,浅蓝色的牛仔裤剪裁很修身,包裹得臀部挺翘浑圆。
江流萤将水塞进他手里,顺带着,拍了拍他肩膀,意味深长地问:“看什么呢,都入了迷了。”
段明过端起来喝一口,沁凉的水灌进冒烟的嗓子,整个人总算是活络开来。他笑:“看孩子呢,可爱。”
“就只有孩子可爱?”江流萤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段明过,问:“难道大人就不可爱了?”
其他几个听到这对话,都转头看过来。
是薇笑着说:“多大的人了,跟个小孩儿吃醋,你要是以后跟梁铮生一个,是不是天天都要忙着争宠了?”
听得旁边乔颜一怔,一来是因为这话里大名鼎鼎的一个名字,二来是因为刚来的大名鼎鼎的一个男人。
她向这人点头示意,一声“段先生”含糊在嗓子里。段明过仿佛没看见似的将眼睛一晃而过,朝那小孩儿勾了勾眉毛。
是薇还在打趣江流萤,问:“到底什么时候结婚,你们俩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不会真要等到梁铮得奥斯卡吧,那时候我家宝宝都有小女朋友了。”
江流萤一声呸说得中气十足,迎上旁边乔颜满脸的疑惑,她又憨憨笑起来,说:“就是你认识的那个梁铮,怎么样,惊不惊喜,开不开心?”
乔颜一时间难以消化:“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起的大秘密。”
“男人找钱比自己多几倍的女人,是爱情,伟大,女人找钱比自己多几倍的男人,是物质,拜金。”
江流萤指着乔颜的反应给大家看,笑着打趣:“所以我不着急结婚呢,说出来谁不会觉得惊讶啊。段三,你说是不是?”
被点名的原本倚着墙看风景,这时候终于看过来,腰身一扭更显得劲窄有力。“是啊,”他慢慢开口,浅浅笑道:“可惜,有些人想找还找不到呢。”
两道视线渐渐聚拢到乔颜身上。
第8章 chapter 08
段明过一直觉得乔颜跟自己二哥段明泽是有过一段什么的。
段明泽自小养尊处优,年纪轻轻就被当成家族继承人培养。又因为眉清目秀,英俊潇洒,年纪轻轻便已有追求者无数。
一个如此天之骄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另一个出身贫寒,家徒四壁,上有患病老母,下有待哺幼弟。
因而自打这段若有似无的暧昧感情伊始,段明过就认定必然是女方积极。
段家人大多留学吃过几年洋饭,回来之后便留了一些洋派作风,逢上节日生日喜欢喊朋友来办派对,一方面形式灵活宾至如归,一方面也是为了生意。
那时候段雨溪还是个爱流哈喇子的黄毛丫头,生日当天自然有派对要开。老太太除了开闸放钱,拈着手里的佛珠一笑,说请那女孩子一道过来。
具体由谁负责通知接洽已不可考,但段明过记得那天她是和段明泽一道进门,段明泽不知道跟她说过什么,她那冷冰冰的一张脸忽然绽开笑颜。
不过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头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不由发怵,站在大门之外已经开始惶恐,不知道先迈左脚还是右脚。
段明泽到底受过精英教育,在英国的那几年培养了他的绅士风范。他亲自给她递上一双干净拖鞋,态度谦和,姿态诚恳,甚至弯腰替她解开球鞋鞋带——
段明过原本吃着开心果,把壳扔给小侄女,骗她是海边的小贝壳。这时候搓了搓手,跟老太太说:“哥哥真是好客,对什么客人都这么热情。”
老太太倚着黄花梨的贵妃椅,抬起重重叠叠垂下的眼皮子,懒洋洋望过去一眼,慢慢道:“就数你话多,赶紧吃你的吧。”
那次往后,段明泽就不大敢独自去接小丫头了,不过人到底有办法,让弟弟成为自己忠诚的僚机,每每有事必然要他在旁陪着。
段明过有过疑惑,说段家两个男丁都去接一个女孩,这要是传到旁人耳朵里,岂不是更加让人觉得可疑了?
段明泽当然也表现出过担忧,不过完全没有更好的办法,后来老太太问起,他于是睁眼说瞎话:“年轻人爱跟年轻人玩,我是陪着。”
段明过那天不在跟前,吃了哑巴亏,自此帮忙担了一份虚名,成为段家人口中爱玩的年轻人。
仅仅是二男一女玩,也不太对劲,他于是喊上一帮狐朋狗友,不是去夜店摇头摆尾,就是去酒吧放纵大饮。
段明泽每每在旁边开一桌,既不融入也不远离,就跟乔颜脸上的表情一样,不可以说不食人间烟火,却又让自己置身事外。
无论环境有多嘈杂,乔颜总是安静的,好像声音在她身边会绕开,她自成一体地形成一个小小的绝缘体。
她面孔尽管带着笑容,却总是冷冷的,火与冰的矛盾在她身上是和谐的统一体,所以不仅仅吸引他哥哥,连他一众朋友都觉得新奇。
一开始的生疏过后,他们频繁跟她开玩笑,知道她家境不好,便专拿她的短处开刀,特别喜欢跟她“探讨”穷人的生活。
“听说你们吃饭是三菜一汤的,能吃得饱吗?”
“一家人分两室一厅,所以要共用卫生间的?”
“你们假期都会去哪度假,新马泰吗?”
段明过从不打断,比他们还有兴趣地双臂支着桌面,一双眼睛炯炯看着这个女孩——她梳着马尾,露出素净的小脸,身穿校服,因为洗涤太多卷起毛边。
她视线比他还笔直地打量身边的每个人,带着淡淡的笑意,说:“我妈妈生病,我通常只有功夫做一道菜,大家吃得很饱,因为谢天谢地饭是管够的。两室一厅只有一个卫生间,不过比起楼下一家三口挤一间屋的,我很欣慰能让弟弟有独立的房间。假期肯定没法度假,我有培训班要上,早晚还有起码两分工要打。”
一番话不卑不亢,说得旁边围着的富家子都是脸上一热,都已经是初入社会的成年人,好像还不如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来得懂事。
只有段明过曲起指头敲了敲桌面,脸上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眉眼一扬便是说不出的丰神俊朗,只是话语是刺耳促狭的。
“那恭喜你了,乔颜。”这大约是他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她微微一怔,终于露出不易察觉的那份不安。
段明过以为看出了那个皮囊下的真正她,说:“你这么费心费力的讨好我哥哥,看来很快就能跟我们平起平坐了。”
段明过没想过这么多年过后,又能跟乔颜在这样的私人聚会上喝酒,忽的想起当年自己的那番话,尽管承认幼稚可笑,却又其实没什么不对。
她把自己绷成一张紧紧的弓,以为这样就可以攻守兼备百毒不侵,其实明眼人眼里只是一个皮很好看的花架子,稍微一戳就能刺破她薄如纸的脸皮。
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乔颜都用她那副自作聪明的样子小心翼翼地与人交往,其实不过是自卑过头的自尊表现。
***
聚会的重头戏梁铮一直没来,东道主江流萤尽管挂着笑脸,但就跟有心事隐藏着的乔颜一样忍不住讪讪。
聚会于是在沉闷中早早结束。
出来的时候,丁贤淑在过道摘韭菜,这是春天割来的第一茬,烧起来鲜嫩好吃,只是气味不佳。段明过鼻子敏感,刚一出来就打了喷嚏。
丁贤淑见乔颜的这伙朋友衣着鲜亮,一个个极有精气神的样子,忍不住上来卖乖问好,却害得乔颜没办法介绍,一时间杵在原地无话可说。
大家都是聪明人,看乔颜如此局促,并不多问这位是谁。丁贤淑也不会蠢到主动上来说她是小妈,等关上门才抱怨:“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乔颜拎过自己的包,一刻不停地要走,随口照应:“你有什么事情就打电话给我,别烦我弟弟,也别烦我朋友。”
丁贤淑挺气不过,抱怨:“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跟着她出门,看她将地上撒的韭菜捧进塑料袋,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声问:“你干嘛?”
乔颜生怕她这一嗓子把对门的江流萤给吼出来,抓着她袖口低声道:“这儿不是你农村老家的晒台,你要摘菜,进厨房里去!”
丁贤淑一拧眉:“农村怎么了,看不起农村啊,我老家灶台都比你这鸟窝大!你还明星呢,也不怕人笑话,就给我租这么个房子!”
乔颜是个油盐不进的,听到这话不忧更不恼,拎着袋子往电梯里去,反把丁贤淑激得跳起来,跟着过来抓住她肩,说:“你什么态度?”
乔颜冷冷看着她。
丁贤淑心里一窒,随即就说不怕,将肚子一挺,说:“你以后说话客气点,我这肚子里可是你们乔家的种,你不尊重我不要紧,你得让着你弟弟。”
一番话刺中乔颜心中结痂的口子,尽管放过谁知道这孩子姓什么的狠话,可她到底捱不住他父亲一再的劝说和丁贤淑屡屡的进犯,最后只好破财消灾,给她在这小区找了间屋子。
两队人约法三章,丁贤淑答应不再去乔家闹腾,折磨乔恒衰弱的神经,可没约法三章,不提这档子荒唐事。
乔颜只好掩耳盗铃,宽慰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以后当这人是死的,最好当乔贵桃也不存在,这样不念不想不怨不气,日子还能轻松一点。
丁贤淑不知道乔颜已经拿她当死人,变着法地在她面前刷存在感,就想要她看一看自己,说点好话哄哄自己肚子。
恰好一辆黑色轿车从旁滑过,丁贤淑心里感概这车漂亮的时候,乔颜视线也正巧从车头滑至车尾。
她一怔,很快就做出决定,紧走几步挥挥手,本来不大抱希望的,没想到车子滑出去一两米,又退回来。
后排的车窗降下,段明过伸手撑在窗框上,露出一张似笑非笑的脸,语气慵懒地问:“怎么,带你一程?”
乔颜一连道谢几次,把司机都弄得紧张起来,说:“是段总眼尖看见乔小姐了,要我铁定已经一脚油门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