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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节
    这是国子监的第三进院落,祭酒和司业的办公厢房都设在此处,此时李司业收拾了东西,正准备下衙回家。
    一个学正匆匆走进来,向他道:“司业大人,听说二殿下来了监里。”
    李司业刚过不惑,生得一副儒雅相貌,闻言一怔:“二殿下?”
    学正道:“下官也觉得十分讶异,不知二殿下大驾前来,所为何事。不过二殿下没有来见司业,却是到张监丞那里去了。下官觉得这可不太妥当,张监丞初来乍到,也太拿大了些,径直把二殿下带到绳愆厅去了,怎么不知引来见大人呢。”
    “我并不是国子监的主官,不过代梅老大人暂理两日而已。”李司业淡淡道,“张监丞不引来见我,也没有什么。皇子殿下的行事,更不是你我可以轻易品评的。”
    学正忙道:“是,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冒撞了。”
    “你来说一声,也不为过。”李司业转而又安抚了他一句,“梅老大人不在,这监里的事,正需你我多加用心,免得出了岔子,回头不好见老大人。”
    学正应是不迭,往前凑了两步,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下官只是担心二殿下突然前来,耽误了大人的事。不过既然大人觉得无妨,那自然一切都妥当。说到这岔子——下官都已安排好了,明日一早,准时发动,还请大人放心。”
    李司业一时不语,学正不知为何,低声追问道:“大人?”
    李司业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蓦然转过身来:“不要到明早,现在就发动!”
    学正失声:“啊?”
    “二殿下在监里,不管他为什么来,将他困住了闹起来,这事想不闹大都不行了!”
    天近黄昏,李司业本已要回家了,屋里便没有点灯,他的面色在昏暗中晦涩不明,独一双微浊的眼睛放出炯炯的光来。
    学正吃惊道:“这——会不会太行险?”
    “富贵险中求。”李司业咬紧了牙关,断然道:“只要不真冲撞着二殿下就是。本官正因从来谨小慎微,才蹉跎在这个位置上多年没有寸进,再上不去,难道要戴着这六品官帽到致休不成?”
    学正犹豫片刻,拱手道:“大人既有定见,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李司业点头,面露满意之色:“好,你一心跟随本官,事成之后,本官不会亏待你,自当举荐你去往上县做个正印官。”
    外放出去对李司业这样有志攀升的人是极不利的,给他个四品知府他都算亏,但对学正官来说,上升途径原就有限,能到富饶的上县做个县令,做得好再连上两任,一辈子的家产都攒了出来,算是很好的前程了。
    他就忙道:“多谢大人抬举,下官必定用心为大人做事。”
    李司业向他招了下手,让他再凑近些,然后低声道:“二殿下现在绳愆厅里,本官知道他来,自该去拜见一下。过一刻钟后,你叫他们就往那边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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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110章
    监舍内无人应答。
    但门既没锁, 里面应当是有人的。
    沐元瑜伸手轻轻一推, 一点残阳的余晖斜照在门槛上, 只见里面摆设很为简单, 两张木床相对而放,靠墙立着箱柜, 窗下摆着书桌,桌上散放着笔墨书本等物。
    沐元瑜一眼扫过就知是沐元茂的房间, 他性情跟长相截然相反,是个不折不扣的糙汉子,在家时有丫头们收拾,屋子里花草瓶罐等才摆设得像模像样,出来自己住, 就一概不要那些物件了,能满足日常起居就够。
    一个护卫上前低声道:“世子, 左边那床上好像躺着个人。”
    沐元瑜也见着了, 那张床上被褥凌乱, 中间微微隆起。
    这监舍放着两张床,本身是二人间,但如今监生不比全盛之时, 有不少监舍空余着,有那家里宽绰不缺钱的, 不愿跟人合住,便花钱打点一下学正,带上小厮或书童独占上一间, 旁人也说不出什么来。
    沐元茂就是这样。
    而他是不会这个点就上床高卧的。
    沐元瑜手放在身侧,向内一挥,两名护卫直扑进去。
    “啊——咳、呃——”
    床上的人发出短促的三个音节,旋即被护卫死死锁住向下压制,一点动静也发不出了。
    其中一个护卫迅捷地出手往他的左臂上捏了一圈,又往下探了一遍他周身筋骨,然后意外地道:“世子,不是他。这小子手臂没伤,而且软如散绵,手上别说箭茧了,连个写字的薄茧都没,肯定没练过功夫。”
    一个纯书生与一个武人在身体形貌上一定有所差别,以沐元瑜自小之养尊处优,她手上都有磨出来的茧子,这不是拿草药水泡去可以解决的,便一时消去,仍会再生,除非从此后再不高强度地使用生茧的部位,这也就意味着放弃了这项技能。
    沐元瑜见他那么容易被制住,心中已有预料,把门掩上,走过去道:“把他翻过来。”
    护卫依令行事,拎起那人如烙饼般翻了个面,露出他一张睡眼惺忪又惊恐着还不大回得过神来的面容。
    沐元瑜道:“你不要叫喊,就松开你。我们还不至于在国子监里伤你的性命,我想你明白?”
    那人连连点头。
    护卫便略微放松了一点扼住他咽喉的手劲,但仍防备着随时准备勒回去。
    那人却十分识趣,果真不曾叫喊,只是哀求道:“你们是哪一路的?勾鱼赌坊?彩绣楼?还是城南斗鸡社?是不是从哪听到了我要走的消息?误会,这都是误会!我绝不会赖账跑路的,我在京里耍也不是一两年了,就算你们信不过我,还信不过滇宁王世子吗?我才找了他,他已经答应借我钱了,我很快就可以还给你们,真的——一分不少!”
    沐元瑜听完了他这一长串求饶,索然无味地问他:“你是卢永志?”
    那人连忙点头,又诧道:“——不对,你们不认得我?”
    “你也不见得认识我啊。”沐元瑜叹口气,“我几时答应的借你钱,我怎么不知道?”
    卢永志把嘴巴张成了个椭圆,从床上半弹起来:“你、你是沐元瑜?!”
    沐元瑜没什么心情再搭理他,这很显然是个从里到外不折不扣的败家子,要走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以至于把她当成了讨债的。
    说来倒难怪他要跑,这还不跑,被赌场的逮住了该剁手指了。
    她心里只是不甘地仍在转悠,要说她对朱谨深判断的信任,那已差不多胜过了她自己的。他说有问题,那就一定应该有。
    “嘿,吓死我了。”卢永志一下子整个人都松弛下来,畏惧神色一扫而空,换成了讨好,“世子爷,算起来我们也沾亲带故的,不是外人,您跟我玩这一出做什么呢。有什么事使得着我的,直说就是了,我一定没二话!”
    沐元瑜不置可否,扫了他两眼,正想着要怎么从这败家子身上打开突破口,外面忽传来了熟悉的少年叫嚷声。
    “快把你们家这大爷弄走,求我的事我也帮忙了,还赖在我这算怎么回事,居然还睡着了——太过分了!”
    另一个小厮腔调的帮腔道:“就是,少爷都仁至义尽了,你家这爷再不走,我们就直接把他丢出去了!”
    说着话人已到了门前,沐元瑜无声站到门边,忽然一把拉开了门。
    她没有看沐元茂,眼神直接跟他旁边的一个穿灰衣的老仆对上,说是老仆,也不太准确,他的头发花白,背佝偻着,但精瘦的脸孔上并没有那么多皱纹,度其年纪,像是四十多,但说是五十开外也可以。
    说不清瞬间是什么感觉,只见那老仆的腰背仍佝偻着,似乎龙钟模样,但就在沐元瑜出现在门内的一瞬之间,他弯曲的腰背如一张满弓,逼人的气势一隐而没,已够给护卫们答案。
    不用沐元瑜招呼,护卫自四面包扑而来,老仆见势不妙,下意识反手便要去抓离他最近的沐元茂,沐元瑜袖中匕首滑出,甩手迎面掷出,阻住了他一下。
    就这分毫之差,护卫们已经扑上,他再没有机会接触到沐元茂,被迫陷入近身激烈的缠斗中,很快败下阵来,让护卫们反扭住压在墙上,一只臭袜子第一时间塞进了他嘴里。
    另一个护卫则直接撕开了他左臂的袖子,而后对着里面的绑着的一圈白布兴奋叫道:“世子,就是他,我就觉得他动手时这边手臂不太灵活,果然是有伤!”
    情况到此已经分明,但为确定起见,沐元瑜仍是让人解去他缠裹的布条,露出里面的伤口来。此人行刺之前应当是做好了可能受伤的准备,提前备好了伤药,所以他伤口上黑糊糊地散发着药味,看上去情形还不坏。
    但仍可以认出是箭伤没有错。
    这场战斗发生得快,结束得也快,差点做了人质的沐元茂尤没怎么回过神来:“——瑜弟,你怎么来了?怎么了这是?他、他会功夫?“
    沐元瑜不及跟他详细解释,匆匆道:“三堂哥,这是刺杀我的刺客,我要带他回去审问,个中细情,我回头再跟你说。”
    沐元茂呆怔怔点头。
    沐元瑜所以抓到了人还这么赶,因为围场上出的案子,这刺客是必要交给锦衣卫的,而她想把人弄回老宅去,先于锦衣卫审一遍。
    这就要求她速战速决,赶在锦衣卫知道信之前就做完这件事,若不是沐氏本身有秘密,她怕万一让别人听见什么不该听见的,她直接就地借沐元茂的监舍开审了。
    卢永志不是刺客,但他既然是刺客老仆的主人,那当然也逃不脱关系,被同老仆一般捆成个粽子样,由护卫们拖着往外走。
    这趟抓捕刺客如此顺利,己方一个都没受伤,沐元瑜绷紧的心弦松开,跃起轻松之意,周围看到这一幕的一些监生上来质问理论,她也和颜悦色地解释:“我是捉拿刺客,二殿下与我同来,此刻正在绳衍厅里与张监丞说明,我现在也会前去,没有你们监里大人的同意,我不会私自带人走的。你们若不信,可与我同去见张监丞。”
    当下围观人等散去了几个,但仍有好些警惕不信的,好奇想看热闹的,便都围在她左右去往绳衍厅。
    沐元瑜也省了问路的功夫,直接顺着他们走。
    她脑子里没有闲着,一路还在思索着这老仆刺客到底是多年潜伏在卢永志身边,他不知情,还是只是做作,他本人就是主谋,与沐二老爷府牵扯又有多深——
    绳衍厅离着敬一亭不远,过了六堂就到,但还隔着好一段距离时,已先见到熙攘的人潮将那门前堵得水泄不通,粗略一望,足有两三百号人。
    沐元瑜先还以为是路过了饭堂一类的建筑,但见跟着她走的这些监生都加快了脚步,交头接耳着径自往跟前去,再走得几步,她眯眼看清了那门楣上挂着的匾额,正是“绳衍厅”三个肃杀大字。
    她觉出不对,越过护卫,拉住一个离她最近的监生问:“你们这里出什么事了?”
    那监生莫名其妙地道:“我不知道啊,正要去看呢。”
    其他七八个原围着她的监生也顾不得她了,都直奔进了人潮,打听询问去了。
    一个护卫跟着上前,片刻后回来,有点搞不清楚情况地回报道:“世子,他们好像是嫌监生的待遇太差了?读书人讲话罗里吧嗦的,我听不太懂,就听他们抱怨不公,又说学正偏私一些有钱有势的荫监,又说现在监生不值钱,比举人都差远了,肄业以后候缺候上多少年也候不到什么的。现在把司业和监丞堵在里面不许回家,要说法呢。”
    这已足够沐元瑜明白到发生了什么,她心下一突,手心瞬时出了一层冷汗。
    她以为朱谨深在张桢这里怎么也比她安全多了,万没想到她跟刺客正面迎战都没事,他好好来说个话,反而遇上了监生暴动!
    这时也运也,真非人力所能算尽。
    “你,快出去报信!宫门若关了,九卿内阁不拘哪个大人家,捡最近的去!”
    沐元瑜压低声音吩咐护卫,被她望住的那个飞快向外便跑。
    就这说话的片刻功夫,前方聚集的监生更多了,不断有人闻讯前来加入。这些人未必全是要参与,但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学子除了读书别无它事,又比别的群体天真热血,更容易受气氛煽动,这情形再发展下去,就不好说了。
    更糟的是,出去报信的护卫很快回来,喘着气道:“世子,大门也被堵了,几十个监生在那里看守,不许人出入,我能动手吗?”
    “别!”
    沐元瑜断然道,监生人太多了,护卫就算能冲破门口的人墙,但这一动手,等于往一口闷住的油锅里扔进一粒火星,顷刻间就能引爆。
    “你到别的地方看看,有没有后门,或是哪里的墙头矮一些,能攀出去的——”
    “瑜弟,我带他去吧,这里我熟。”
    沐元茂打断了她,亲戚忽然成了刺客,朝夕相对的同窗又把师长围了,就这一会发生的事着实是让他的脑袋超负荷运转,以至于他到此刻才终于回了神。
    然后他马上提出了要帮忙。
    “好。三堂哥,你注意安全,这时候千万别和人起冲突。”
    “放心吧!”沐元茂找着了自己能干的事,这可比琢磨亲戚变刺客这种事容易多了,他紧张又元气满满地领着护卫跑走了。
    沐元瑜目送他离去,焦心地转头看回了
    绳衍厅,监生们鼓噪着,最前方已有人挺身而出在进行宣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