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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节
    颜舜华说:“以前听道长爷爷提到过的一些事,我自己加了点东西进去,就写了这么厚。”她仰头看着顾衍,那张脸与记忆中一模一样。顾成晁是像顾衍的,只是比顾衍多了几分棱角,少了几分成熟。她以前一看到顾衍就觉得格外亲近。颜舜华说,“皇帝伯伯你要看吗?”
    皇帝伯伯?
    这个称呼让顾衍心猛跳不止。他看向颜舜华,颜舜华长得与她母亲很像。可是,她并不是她的母亲。就像他的血脉传承到他的孩子身上一样,她母亲的血脉也传承到了她身上。虽然血脉相连,但他们都已经是独立的人。
    顾成晁太像他,所以他厌恶顾成晁这个儿子。可与其说他厌恶的是顾成晁,不如说他厌恶的是自己。
    顾衍接过颜舜华手里的文稿,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等他将文稿看完,心中那点伤怀已经消失不见。他挺直肩膀,定定地看着颜舜华。
    颜舜华也定定地望着顾衍。
    顾衍说:“你还能找到道长爷爷吗?”
    颜舜华摇摇头。
    顾衍知道高人行事总是这样难以捉摸。
    不愿再露面也不要紧,光凭这个科举制度就足以清扫颓靡的朝局!世家盘踞,朝廷失德,寒门子弟报国无门,若是能将这些人都用起来,他又岂用再面临无人可用的困局!
    想要改变如今靠举荐和祖荫入仕的制度是非常难的,因为那会动摇世家的利益。可即使再难,也难不过眼前的难关。他若是甘心做一辈子的傀儡,就不会这样信重骆宜修了!
    顾衍并不是真正昏庸的人,他也有自己的野心,也希望能当个流芳千古的明君。这一切本来早在朝臣的掣肘之下成为泡影,颜舜华这份文稿却给了他一线希望。
    不破不立!
    既然世家不愿听命于他,只把他当傀儡来控制,他何不把如今的局面彻底打破。顾衍沉寂已久的心无声无息地复苏。
    顾衍说:“晚晚,你可真是我的福星。”
    颜舜华了解顾衍,听到顾衍这么说,她已经明白了顾衍的决心。颜舜华说:“此事还是骆先生来办最适合。”
    顾衍点头。他没再把颜舜华当小孩儿看待,而是认真询问起她来:“你觉得若我真的推行科举制,你程先生会不会到京城来?”
    颜舜华想到顽固的程应星,顿了顿,坚定地说:“会的。”
    这个时候,颜正卿正从南疆赶回来了,满脸都是抹不去的疲倦,已经藏不住的急切。
    他的女儿回京了。
    他还在千里之外。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只隐形的甜甜春。
    你萌打不到我……
    ☆、第53章
    《宠冠六宫》/春溪笛晓
    第五十三章
    颜正卿在湖山落脚,发现三三两两白衣正冒着风雪而来。越到北边,风雪越大,南人的衣物已不大够用,冻得他们脸色发青。其中一个已经病倒了,被背着进旅舍来。颜正卿在南边呆久了,也学了点医术,见那人情况危险,忙上前说:“都这样了,怎么还赶路?”他叫人去药铺准备些药材,又把包袱里的裘衣给那白衣补上,招呼伙计送上热水。
    把人送进房里忙活完,其他人都向颜正卿道谢。颜正卿说:“怎么穿得这般单薄?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其他人说:“我听北边的友人来信说,陛下要开科举,明年开春就考!不管这是不是真的,我们都想去京城看一眼。若是能有幸看到榜文,也不枉苦熬这么多年!”说到这儿,所有人眼中都闪动着难掩的辉芒,丝毫不因严寒和贫苦而黯淡。
    颜正卿一路上都忙着赶路,竟没接到这样的消息。他着实吃了一惊,不知这消息是真是假。他边照看着病倒的白衣,边坐下询问其他人科举到底是怎么回事。等听其他人说完了,颜正卿长长地舒了口气。顾衍这一次,是真的准备整顿朝纲吗?想到那位病弱的帝王,颜正卿心情非常复杂。
    在沈宝珍下葬那日,顾衍一直在山上吹笛。笛声凄然,宛若万树梅花齐齐凋落。所有人都散了之后,他一个人跪在妻子分钱恸哭,顾衍才终于现身,狠狠地揍了他一顿。顾衍声音哽咽:“她嫁给了你,你就那样对她!你就由着你母亲那样对她!你就看着她受那么多委屈!她从小到大都没有受过半点委屈!”说到最后竟是伤心难抑,簌簌地落下泪来。
    在那一刻,颜正卿感受到这位帝王对沈宝珍的感情。那是一种复杂的、长久的、深埋在心头的感情。若是在妻子生前知道这一点,他必然会严防死守,决不让这人靠近妻子半步。可是妻子已经不在了,看着顾衍同样悲痛的脸庞,他只想着能多一个人记着妻子多好,妻子那么怕寂寞,知道有人还记挂着她才不会孤独。
    这些年来,顾衍一直蛰伏,像个对所有人千依百顺的傀儡,掌印太监李顺安把持朝政,朝中人心离散,朝廷里外世家豪强沆瀣一气。顾衍想要动这些人,实在太难了。一招不慎可能就会命丧黄泉,换上更容易控制的傀儡!
    这一次,顾衍真的做好准备了吗?还是不得不做好准备?颜正卿心头突突直跳。如果顾衍的身体不行了,会由谁来继承帝位?难道还要把那个被废掉东宫之位的顾成晁复位?宗室之中,又有哪个是可以不被当成傀儡的?
    正是因为看到了未来的渺茫,顾衍才决定放手一搏吧?如果能一举清扫完朝中污秽,便是拼了他那病弱之身也在所不惜!颜正卿想到这一点,第一次对这位帝王产生了一丝敬服。许多人都觉得顾衍做得不够好,可是临时被推上那个位置的,又有几个人能真正做好?颜正卿归心愈切。等那白衣的体热退了下去,他才给他们留了些盘缠:“去置办些衣物,别冻着了,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留着好身体好好报效朝廷。”
    其他人听到颜正卿这番话,又看看颜正卿留下的银钱,眼眶不自觉发热。他们认真答应:“官人且放心,我们定会爱惜身体!若赶不上今年,还有明年后年!”以后的日子长着呢!这句话让他们整颗心都舒活开来。是啊,以后的日子还很长——以后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眼前再也不是一片灰淡沉黯。
    颜正卿与他们挥别,上马踏着雪归去。刚才那些年轻人的脸庞在颜正卿心底不停变幻,变成过去他认识的一张张脸。那时他们也正青春年少,那时他们也决心要“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那时他们满腔的血也还是热的、他们眼底也都还闪着光,觉得未来有着无限期望——回京,回京,回京!
    的的马蹄声在寂静的雪地中分外鲜明。风很大,呼呼地刮过来,像是要给行人一记大耳刮子。可是颜正卿一颗都不想停,他怕停了下来,心底烧着的那簇火又会熄灭。大江南北之中,有不少人都怀着和颜正卿一样的心情赶往京师。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到了那繁华如梦的京城,就可以知道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
    如果不是真的,就让它变成真的吧!
    那么多的人都希望它能成真,怎么会无声无息地落空!就算他们赶不上,还有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后辈、他们的儿孙能赶上——如果总要有人先去开路,那他们就当这开路人!
    风雪越来越大,覆笼整个京城。
    颜舜华正在宫中练字,京城的修缮工作已经收尾了,她没什么事干,被顾衍拎进宫里陪他看奏折。自从提出“当我女儿好不好”这个建议,顾衍越发不把她当外人了,每天都来让人来问她衣服够不够好炭够不够食材够不够,时不时叫人送些狐皮松炭还有暖房里出的新鲜蔬果。颜舜华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对自己好,顾衍都坐到这种程度了,她偶尔也会投桃报李让来传话的内侍送顾衍一些做好的吃食或淘来的新鲜玩意儿。
    一大一小的感情突飞猛进。
    颜舜华正练字练得入神,突然感觉顾衍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她愣了愣,抬起眼,望向顾衍。顾衍见颜舜华看了过来,丝毫没有被人逮个正着的窘迫,而是从从容容地朝颜舜华一笑:“饿不饿?我叫人送些点心过来。”
    颜舜华还没回答,就有人在外面求见:“圣上。”
    顾衍没有避着颜舜华的意思,颔首说:“进来吧。”
    来求见的内侍谦恭地弯下腰:“圣上,颜正卿颜大人在殿外求见。”
    颜舜华愣了一下。
    顾衍笑容顿了顿,转头对颜舜华说:“晚晚,你爹爹回来了。你到屏风后面躲躲,等下再出来,吓吓你爹爹。”他眼底重新染上了笑意,看着就像顽劣的孩童准备捉弄人时闪动的目光。
    颜舜华:“……”
    颜舜华从善如流地躲到了屏风后。自从去年过年时见了,她也一整年没见颜正卿了。说不想念,那自然是假的。有些事想得再清楚,也不过是学会了习惯、学会了接受而已,真要一点都不挂念自然不可能。颜舜华从屏风的缝隙里往外看,瞧见勤政殿的殿门打开了,身披裘衣的颜正卿走了进来。裘衣下裹着朝衣,有些单薄,衬得他身形越发清瘦。一路上赶得及,他脸上的皮肤冻得都点干,整个人看上去风尘仆仆。
    颜正卿走到书桌正前方,竟直直地跪了下去,行了个君臣大礼。一般而言到了颜正卿这种职位,这些礼仪便免了大半,不需要再行这种正正经经的大礼。顾衍瞧见颜正卿这番作派,也着着实实愣了一下。他忙从位置上站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地上前扶颜正卿。
    颜正卿没起来。他再拜了一下,抬起头问:“圣上真的准备开科举吗?”
    顾衍明白了,颜正卿是为他这个决定跪的。顾衍咳了两声,因为冬日的寒冷而微微透着青,他手中的力道加重了一些,把颜正卿从地上扶了起来。因为沈宝珍的死,顾衍一直不愿意给颜正卿好脸色看。可在世家之中,像颜正卿这样愿意远赴南边蛮荒之地一呆就是那么多年的并不多,所以顾衍虽不喜欢颜正卿,当颜正卿那边需要什么时他还是会尽量帮颜正卿争取。
    可是他们都很清楚,他们正在做的事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就比如有人拿着刀在水桶上不停地戳孔,他们没办法制止对方,只能东补一下西补一下,每天都疲于奔命地想把孔堵住,却快不过对方戳孔的速度。
    最终不过是让水流失得慢一些而已。
    君臣对视一眼,都知道前路艰险,却也都明白了对方的决心。顾衍给了颜正卿准话:“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已经让人控制住李顺安,准备换掉掌印太监。”他深吸一口气,“这件事很难,但我一定要做。哪怕拼上我这条性命,也一定会做到!”
    颜正卿听了顾衍的保证,心渐渐安定下来。他说:“圣上能有这样的决心,必然会有无数人愿意为圣上效命!”颜正卿笑了起来,“臣在路上听人说起科举的具体章程,觉得实在周全至极,看来圣上又得一贤才。”这种大胆的改变不是骆宜修的风格,是以颜正卿猜测顾衍又有能人相助。
    顾衍心中一动,有了个坏主意。他笑了笑,说:“确实又得了一贤才,不过这贤才如今还是不肯尽心为我效命,说是家里人不许她接受我的任命。如果颜卿是她的家里人,可会阻拦她为我效力?”
    颜正卿没听出顾衍话里的深意,点着头说:“如果是我的儿女,我自然不会阻拦。可惜我只有晚晚一个女儿——”说到这里,颜正卿蓦然顿住了。他抬起头望向顾衍,霎时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儿,“你在打晚晚的主意?”
    顾衍很坦诚:“让晚晚当我女儿不好吗?”
    颜正卿顾不得君臣有别,当下就站了起来,恼得满脸发红、怒发冲冠:“想都别想!”
    顾衍:“……”
    所以他不喜欢颜正卿。这家伙把姿态摆得再怎么好,骨子里还是有着世家子的孤傲,该摆脸色的时候绝对不会吝于摆脸色给你看!
    54
    第五十四章
    延绵不断的雪峰,高高地耸立在枯□□封的草原之上。乐-文-狼群的嗥叫声响彻旷野,为寂静的夜空添了几分森寒。
    杀!
    突出的尖刀,滴落鲜红的血珠。喷溅的血液还没来得及落地,就已经被冻成冰棱。这样的天气,怎么会有人带着狼群出现?
    惶恐爬上一张张苍白的脸,也不知是冻白的还是吓白的。一个姑娘身穿骑马服,头戴红璎珞,一马当先地冲到最前面:“杀了你们!”她还小,嗓音还是软的,说出的话却含着泪。
    这姑娘正是前往中原找李卓然的雅若。她归来之后才发现原来家里人并不是让她去请回青狼族的新大君,而是让她去避祸。她父母的头颅已经垒在忽尔伦族的营帐前,成为对方赫赫战绩之中的一笔!
    圣山已经不庇佑青狼族了!
    杀回圣山是李卓然提议的。他到草原来可不是为了空手而归。这段时间李卓然聚拢了青狼族旧部,准备夺回圣山那边的聚居地。青狼族和游牧族不太一样,他们有自己的房屋,有自己固守的领地,很少随着牧草迁徙。李卓然记得圣山那边有栋不错的楼房,那上头有一扇开向南边的大窗,只要站在上面就可以往南边眺望。
    那时的母亲总爱呆在上面看着南方。当时他并不是很理解母亲眼底蕴含的感情,如今却隐约明悟了几分。母亲想念的不是南方,而是南方的人;母亲想回去的不是南方,而是在南方度过的那些岁月。
    既然已经回不去,那么至少要夺回这经年覆雪的圣山。将来他的姑娘想要写信过来,至少有个可以收到信的地方——若是有一天他的姑娘到草原来了,他可以告诉她圣山脚下可以安家。
    所以——
    杀!
    忽尔伦族还在睡梦之中,已经被狼群咬断了脖子。他们的青壮被杀光了,粮食被夺走了,妇女被青狼族人留下诞育儿女,原本被胜利喜悦笼罩着营地一下子成了可怕的地狱。李卓然没有动刀子,他披着裘衣缓缓骑马而来,看向那浑身沾血、脸上却带着笑意的少女。
    雅若咚地一声,跪倒在坚硬的冰面上,那冰面晕染着血色,映得她的脸庞和眼睛都红彤彤一片,宛若南方怕羞的少女。她高声喊道:“大君!”
    正在清点战利品和挑拣女人的青狼族战士们也扑棱棱跪了一地:“大君!”
    李卓然看了他们一眼,又看向冷寂的天穹。草原的冬天连空气都结着冰、含着冷,杀戮与掠夺似乎是草原人的天性,早已融入他们的血骨之中。李卓然的目光从那群瑟瑟发抖的忽尔伦族女人脸上扫过,目光微微一顿,在她们满含希冀的目光之中开口:“按战功分配。”
    年关将至,青狼族一鼓作气地夺回了聚居地,并且每个青狼族战士几乎都拥有了自己的女人。这些女人似乎也习惯了这样的命运,除了最初的悲伤之外都慢慢接受了自己的新丈夫。李卓然挑了窗户向南的屋子,一个人住在里面,没有挑选过任何女人。
    圣山夺回来了,青狼族长老们就开始考虑别的事。
    比如让李卓然取正名。
    李卓然儿时虽然在青狼族长大,可是并没有正式的名字。如今他用的“李卓然”三个字一听就知道是中原名,大家都觉得作为青狼族的大君他应该有个更正式的正名!
    “哈丹巴尔特如何?”即使面对的只是个半大少年,李卓然身上凛冽的气势依然让长老们维持着毕恭毕敬的态度。别看这少年年纪小,用起计来却格外老辣,逼得直来直往惯了的忽尔伦族节节败退。而在占了上风之后李卓然依然没有心软,忽尔伦族的鲜血几乎把圣山的冰雪都染红了!
    “李卓然。”李卓然仿佛没在听,嘴里吐出三个字来。
    长老们对望一眼,说出另一个备选名字:“卓力格图如何?”
    “李卓然。”李卓然终于看了他们一眼,可说出来的依然只有这三个字。
    长老们面面相觑。
    雅若姑娘明白了李卓然的意思,挺起胸脯站了出来,说道:“大君的意思是他不会改名字,这事你们不必再提了!”
    “这怎么可以?”长老们很为难,“大君怎么能一直用中原人的名字!”
    “既然大君才是大君,没有大君为你们改名的道理!”雅若如今已经是李卓然最忠诚的追随者,她昂起脑袋,“哪怕大君让所有人都学中原话你们都必须听从!别忘了是谁带领我们夺回聚居地——别忘了如今谁才是被狼群选定的人!”
    长老们默然地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