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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之后,他让小小去请江家的人过来,并特意嘱咐了,中午一定要到“两三杯”中歇息,就连那个多嘴书生,也是秦文安排好的。
    江家的人没有令他失望。他故意抛在河中的尸体、留在柴房中的白发,还有脚印被抹过的痕迹、带着道上泥土的圬,都被江家的人一一发现。
    “真相”已经很清楚了,除了他之外,没人能杀人,神医一定是他杀的。
    沐春似乎早已呆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大概是难以置信吧,不过已经没所谓了。
    他已经做完了他应该做的事。
    为了让沐春不会记挂他,他终于杀了一个人,将自己变成了不配得到对方一丁点留恋的人。
    他过去的幸福终究来历不明,来历不明得其实没有任何的出路。在恍惚间,他曾以为自己可以游到海的对岸,然而那海太宽,他又太过弱小,最终还是看不见对岸是什么样子。他本来因为沐春留在了人的世界,现在又因为沐春放弃了人的世界。
    他的确像是真正的妖魔了。
    罢了。
    ……
    叶时熙感到意识有一点远了。他觉得自己很轻很轻,那是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是过去从未体会过的感受。周围全是黑乎乎的,他像一片羽毛一样,从上方看着秦文的身体,一会儿进入到那具肉体,一会儿又再次出去。他好像与周围世界隔离开了,再也没有很鲜明的联系。与此同时,时间好似静止一般。秦文过去的人生一幕幕出现,顺序就是时间,就像做梦一样,叶时熙能看见很多很多故事。秦文遇到了三岁的沐春,秦文回酒馆将沐春抢走,秦文与沐春在各地生活,秦文决定将沐春送回去……
    叶时熙看见前方有一道亮光,亮光里面是沐春的影子。他慢慢走过去,然而有道东西阻止了他,就好像是一道极坚固的大门。他伸手摸过去,并且轻轻地推开那扇门,门缝里有亮光透出来,他就要走进去……
    仿佛,只要走进去了,血液便能逆流回到身体,魔气便成重新归于虚无,随着时间流逝而滴下的水滴便能回到日晷,他们便能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二十年前那天,沐春发出孩童所特有的无邪的笑声,而他眉眼带着笑,抱着沐春轻声逗弄,要把沐春领回尤家。那低喃的声音,代表着他逍遥自在的短暂过往,和后来再也没有过的对未来的期盼。
    ……
    “江萌昊!!!叶时熙!!!”
    叶时熙突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十分遥远。与此同时,他的身体被人猛力地推向了一边。
    “……!!!”再反应过来时,叶时熙呆呆的,脑子里面嗡嗡一片,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他身边的林九叙说:“秦文就要死了,我把你叫出来。”
    “哦……哦。”
    “虽然不知道‘共感’时受体死了你会怎么样,不过最好不要尝试这种没意义的事情。”
    “抱歉……”叶时熙说,“被他的思维给拉进去了,第一次使用还有些问题。”
    “嗯。”
    叶时熙小声地客观叙述了下,他觉得太过沉重的东西自己承受就好。然而,他始终无法挥去沉痛的感觉,每呼吸一下心肺都像要裂开一样。
    “……”林九叙走上前,看了看秦文带笑的嘴角,探了一下鼻息,然后便施展了一个法术——传说中在魔物死后需要施行的“净化术”。火焰腾空而起,但却没有引燃秦文周围的木制地面。尸体慢慢变成一堆漆黑色的碎块,而后彻底消失不见。
    叶时熙默默地看着。
    “……好了。”林九叙转身对叶时熙说,“叶时熙,至此,功过无需再论,人死了,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嗯。”只有在死亡的面前,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这时,门外面传来了激烈的拍门声。
    叶时熙听见沐春嘶哑着声音在喊:“秦文!秦文!你把门打开!”
    接着,门就发生了剧烈的晃动。几秒之后,只听“啪”的一声,门闩断裂,门“轰”地一下被推开,沐春披头散发地冲进屋。
    叶时熙想了想,问:“穴道解开了?”
    “……”沐春仿佛没看见叶时熙,就只是定定地看着地上,好像假人一样。地上有血,还有秦文存在过的痕迹。
    叶时熙说:“他已经死了。”
    沐春抬头,最后,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般地问叶时熙:“方才他说的,都是真的吗?”
    “……”
    “我是被掳来的……还有,他杀了很多人?”
    叶时熙看着他,几秒种后,他点点头,语气当中没有丝毫的不确定:“是。”
    “……”
    “沐春,”叶时熙说,“铁证如山,别怀疑了,而且秦文本人也已经承认了。”
    “……”
    “骨肉是黑色的,此人就是妖魔。”叶时熙抬头,从敞开的门中看见两位老人正从远处走来,“还有,你的父母已经到了,他们自然还有其他方法证明……你就是他们的孩子。”
    “……”
    “走吧,去见一见两位老人,他们念了你二十年。沐春,忘了那段过去,好好地生活吧。”
    随着光阴流转,一切终将成为过眼云烟。既然秦文希望这样,那他又为何要再多嘴呢。
    “……”沐春又是久久地看着秦文的衣服,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轻轻点点头,“嗯。”
    说罢,沐春转身离开,迎着最后一丝夕阳,向远处父母所在的地方走去,同时,也是大步迈向了美好的明天。
    卷二·龙虎相啖
    第20章 势不并立(一)
    沐春离开之后,叶时熙叹了一口气,转身打开柜子,想将小小给拽出来。他没想到小小傻呆呆的完全没使力气,一下就跌下来,连忙伸手接住,不过一个没准备好,向后跌了两步,幸亏身后的林九叙双臂微张搂住了他。
    “小小,”林九叙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对小小说,“一切都会好的。”他不喜欢讲这句话,因为“一切都会好的”要多苍白有多苍白,失去了至亲的人想不出怎样才能变好,看起来一切都不会变好,可是人们依然把它当作是安慰的金句。
    没有想到,眼中重新出现焦点之后,小小却是笑了。她说:“会好的。发现爷爷尸体那天,就是我人生中最糟糕的日子。那天都已经过去了,往后自然会一天比一天好的。”此前,她的生活是美好的,然而现在想来,她那时就像是一只在梦里也没想过远飞的雏鹰,满溢着一种过剩的自我满足的温馨。将来的某一天,也许小小会重新感受到幸福,可那种好与过去终究不会是相同的了。
    林九叙愣了下。原来“一切都会好的”是这个意思么?听上去真无奈,“好”的语境只是在将“将来”与那噩梦般的一天相比,因此才显得不是那么趋近于谎言。
    几秒钟后,叶时熙又问小小道:“你之后去哪里?”
    “我回药王谷去……我已经让小鹰先走一步,谷里会有准备,我直接带棺材回去就好。”
    叶时熙说:“那样最好。”
    “嗯……”
    叶时熙想了想,又问:“你打算即刻启程吗?我想,沐春会来向你道歉。”
    “……”小小说,“我很想说,沐春哥哥没有做错什么,我一丁点都不恨他,可事实是,我的脑袋里边全是……爷爷拒绝了他该有多好?”
    “……”
    “报酬可观是一方面,可是依照我对爷爷的了解呢,爷爷之所以来看病,也因为他感到沐春是个好人。对于这样的人,爷爷总爱应允,他说这样可以积攒很多福报……”
    “小小……”
    “是不是当自己无能时,就会想迁怒于别人呢?找出很多因果,怨恨每一个有关联的人,最后甚至还会包括上苍。”
    “……是啊。”每个悲剧,都有无数“偶然”因素。假如没来盱眺县就好了,瞧完病早早离开就好了,那天下午陪爷爷就好了,傍晚仔细看脚印就好了……然而没有“假如”。无数“偶然”联合起来将人拉进深渊,人想不通,便只能归结为天命了。
    “我不想再见沐春了。”小小低声说道,“我这就离开盱眺县。”两个时辰之前,她还那么喜欢沐春,现在她说不好,但的确是不想碰到他了。
    “……嗯。”
    小小走后不久,叶时熙对林九叙说:“咱们也离开吧?我想赶回江家,我总有一些担心江景泽。”《问仙》剧情全都乱了,叶时熙真的无法肯定江景泽绝对不会死去。
    “好。”
    走出房门,夜色如潮般地扑涌上来,沉重地弥散向四面八方,并且,天空还开始洒下了濛濛细雨。空气里有了些刺鼻的泥土味,墙角一片蛛网在小雨中轻轻地颤动着,脆弱得随时都可能被拉断。雨点打在瓦片上边,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仿佛那边雨下得尤其大,周围的湿气都集中在了一方屋檐下。
    叶时熙习惯性地摸了摸膝盖——下雨膝盖竟然不疼,这个事实让他恍惚,因为他已经受了很久的折磨。在最艰难的三年里,他生出了一身的病,这两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有风湿病这顽疾,直到今天仍伴着他,就好像一开门就扑到身上来的宠物一般怎么甩也甩都掉。
    “你没事吧?”林九叙一边问,一边讲叶时熙又拉回了屋内。
    “哦,没事儿。”叶时熙说,“现实中我有风湿病,还挺重的,一下雨走路就费劲。”
    “怎么搞的?”
    “哈哈,如果我说是当律师当的,你信吗?”
    林九叙皱着眉头问:“太累了么?”
    “那倒不是,虽然还真的挺累的。”叶时熙看着窗户外的雨,还有带着父母进了另外一间房的沐春,“现在全国法院每年审结的刑事案里边,有辩护人参与的还不足百分之三十呢,高风险的案件连两成都没有,这还包括指定辩护,一般人都不愿意做。所以啊,我们这些自愿参与刑事诉讼的人,自然像个陀螺一样一天到晚到处跑了。”
    “为什么都不愿意做?”
    “呃……刑事律师有经济风险,很有可能根本赚不到钱。会见、阅卷、取证也困难,能把人折腾个半死。哦,不小心还会有牢狱之灾。有个东西叫‘律师伪证罪’,很厉害的,举例来说,怎么算引诱?定义好模糊……一个眼神都可能是‘教唆’。‘伪证罪’的主体只有律师,警察便没有了,刑事律师戴着镣铐跳舞,正义天平有时候是歪的……不过这么倒霉的律师也不多,至少我还没有和它有过接触。”
    “嗯……”林九叙问,“那你干吗要当?”
    “我?”叶时熙笑了笑,“我喜欢吧。比起民事诉讼,我喜欢在可能决定一个人生死的时刻挖掘真相并且捍卫公正。”
    “公正?”
    “很中二是不是?”
    “没有。”
    “之前有个叫陈敏行的,带着整个村发了财,是全国的标杆来着,在当地俨然是皇帝。有次打死了人,他的父亲过来找我,求我给死者个公道,我当时听着都难过,于是便接下了案子。陈敏行呢,说我找茬,否定他的成就,否定农村改革。当地有人拼命护他,警方调查总是不了了之。我一个人查了一年,最后终于找到证据,把陈敏行拖进刑事诉讼,法院判了他二十年。死者父亲哭着谢我,我觉得这就是意义,不管之前多么辛苦,在这一刻就值得了。”
    “……”
    “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那么累你还能写文?”
    “这两年不累了。”叶时熙说。
    “你出了什么事?”
    叶时熙因为对方的敏锐而吃了一惊,打哈哈道:“这故事以后再讲吧。”
    “所以风湿也跟那件事情有关?”
    “……”叶时熙说,“雨好像小些了,我们该离开了。”
    说完,他推开了门扉。沾着湿气的门扉发出了“吱嘎”一声,充盈于晚风中的潮气灌进房间,让叶时熙浑身一凉,不自觉地抖了一下。门外,月亮已经升至半空,地面微微泛白,触目所及的地方仿佛被浸入海底,而那些一丛一丛的树丛就像深海中的珊瑚礁,在水汽中微微荡漾,不像是真实的世界。
    “走吧。”叶时熙最后看了眼沐春房间,“这里的事已经都结束了。”
    “嗯。”
    回头再看,屋子轮廓模糊不清,然而室内灯光所在之处却是亮得分明。屋子默然地立在那里,就像是黑夜的结晶。有一只鸟悄悄落下,片刻之后,又突然间振翅腾飞。它啁啾着,飞过了高大的树梢,飞向了远处灿烂的灯火——它在摆脱黑暗,它是自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