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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侄女就像一只冷漠的小猫,听话当然是听话的,但是太安静了,从不黏着长辈,一个人趴在那儿可以待一天。他想把她拎起来抖几下,让她精神一点,最好像小奶狗一样到处撒欢。
    那才是小娘子应该有的样子嘛!
    天气热,喝了几杯解暑的竹叶凉茶,姐妹几人坐在抱厦里乘凉。
    几个婆子扛着竹竿,提着竹篓,抱着毡子、板凳,到院子里摘枇杷、杏子、李子,打毛桃。竹竿敲在树枝上,啪啪几声,桃叶纷飞,毛桃应声掉落,滚得到处都是。
    芳岁、菖蒲把洗净的枇杷、毛桃、李子送到抱厦给几位小姐吃。
    傅月不许傅桂和傅云英吃太多李子,嘴里念叨:“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
    傅桂直翻白眼,偏偏只挑李子吃,一口一个,咬得咔嚓咔嚓响。
    傅月拿她没办法,委屈地盯着她看。
    朱炎捧着几张红纸从外面进来,走进抱厦,道:“五小姐,这是大房二少爷送来的。”
    听说是傅云章送来的,大家都挤过来看。傅云英放下枇杷,洗净手,接过红纸,原来是傅云章答应给她写的字。
    写的是“丹映山馆”四个字,大概傅云章知道她院子里有棵枣树,所以取了“丹映”二字。
    她让朱炎把东西拿回房去,傅桂推推她的胳膊,“英姐,你打算送什么给二少爷还礼?”
    还礼早就送了,琳琅山房几个字现在就镌在书房门联上。不过举人老爷的字肯定比她的字值钱多了……
    傅云英想了想,刚好婆子抬着一篓枇杷和杏子走过,这是要送到各房分给她们几个小娘子、小少爷吃的。她叫住芳岁,“我的那份就不留着了,送去大房给二少爷。”
    芳岁笑笑说:“四老爷叮嘱过,特意留了一份给二少爷的。”
    傅桂插话进来道:“那是四叔送的,这一份是英姐送的,不一样。”
    芳岁看着傅云英,等她示下。
    傅云英道:“既然四叔送了,那就算了。”
    傅桂扬眉,凑到傅云英身边,附耳小声说:“你傻呀!二少爷可是举人老爷,以后能当官的,你讨好了他,黄州县就没人敢欺负你啦,晓得么?”
    傅云英想象傅云章穿朝服、戴大帽的样子,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崔南轩蟾宫折桂后打马游街的情景,出了会儿神,道:“不碍事,送多了他也吃不完,我回头送点别的。”
    傅桂点点头,不放心地叮嘱她:“你别忘了啊!”说完她叹口气,觉得自己的姐妹都不怎么省心,月姐软弱,英姐古怪,真是太让人操心了。
    等日头没那么毒了,傅四老爷命人套车,准备出发去河边看比赛。
    姐妹几个都戴一套草虫首饰,穿一身新衣裳,作富贵小姐打扮。傅云英穿一件松花色四合如意纹镶领氅衣,蒲桃青满池娇香云纱竖领夹衣,腰佩环佩七事,下面系一条洒线绣蜀葵荷花流水纹百褶裙,脚上穿的鸭蛋青如意纹云头高底鞋。她最近窜个子特别快,已经快和傅桂一样高,穿高底鞋显得愈加纤瘦。
    马车刚绕过长街,她们就听到隆隆的鼓声和尖锐的铜锣声。卢氏掀开车帘往外看,河岸两旁人山人海,熙熙攘攘,一眼望过去全是盛装打扮的男男女女。
    男人们穿长袍,戴六合帽,系五毒香囊,见面彼此拱手唱喏。女人们梳垂髻,戴金银五毒钗簪,发鬓旁簪几朵艳红榴花,佩五色赤灵钗符,打扮得粉光脂艳,手勾着手说说笑笑。孩童们散着长发,穿寓意长寿健康的水田衣,臂颤朱彩索,衣兜里装满各种咸甜果子、蜜饯,追逐打闹,嬉戏欢笑。
    卢氏指着比肩接踵的人群叮嘱道:“一会儿你们别到处乱跑,都紧跟着我。外面有拍花子的,让人哄了去,哭死也没人找得到你!”
    傅桂和傅月正眼巴巴盯着外面几个围着货郎买陀螺的小娘子们看,一脸歆羡,听了这话,脸色立马变了,忙不迭点头。
    刚到地方,卢氏叫丫头把傅云启和傅云泰带过来,“他们比猴子还精,官人肯定管不过来。都过来跟着我,我倒要看看,在我眼皮子底下,谁敢胡闹!”
    最后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的,因为马车还没停稳,和傅四老爷同乘一车的傅云启和傅云泰已经迫不及待地掀帘跳下地,迈开腿跑远了。
    “都给我回来!”卢氏气得脸色铁青。
    傅云启和傅云泰被婆子抓了回来,兄弟俩灰溜溜蹭到卢氏身边,卢氏一手抓一个,攥得紧紧的。
    河边修有竹楼,大多是酒肆饭庄,平时卖饭蔬酒水给过路船上的行商水手,到过节的时候打烊关店,租给县城里的富户。每到节庆时戏班子会在河边戏台子上唱花鼓戏,过年和中秋的时候最热闹,戏班子连唱三晚,附近州县的老百姓都会划船过来看戏。富裕的人费钞租下一间竹楼,家中女眷可以坐在竹楼里边吃果子边看戏,不用去外头挤。
    一家人登上竹楼二楼。几面门板都卸下来了,天气晴朗,方桌椅凳就摆在外面,早有丫头过来服侍,茶水、果子、小食样样具备。
    卢氏和韩氏搀扶大吴氏坐下,傅云启和傅云泰趁机溜了。
    龙舟赛还没开始,两岸观赛的百姓已经扯开喉咙对吼。一般比赛的队伍是从不同乡镇选拔出来的,龙舟由本地富户凑份子出钱,划船的人则是各村最身强力壮的青壮年。有人大声吹嘘自己支持的队伍个个都是大力士,一定能夺魁,其他人不乐意了,七嘴八舌提出反对意见,吵成一团。
    到最后,河边的百姓开始对唱山歌。本地风俗,唱山歌是为了表达爱慕之意,而此时这些争得面红耳赤的人唱的山歌都是骂人的话,什么粗俗骂什么,什么难听骂什么,你骂我爹是土狗,我骂你祖宗是乌龟,谁也不肯服输。
    因为是过节,大家都跟着笑,没人在意山歌里的那些粗俗字眼,只有少数妇人捂着自家闺女的耳朵,生怕她们听懂那些山歌的意思。
    韩氏没看过龙舟赛,看什么都新鲜。
    河边有一块空地,戏班子的人正在舞狮子、斗彩龙、采莲船、踩高跷,还有人打扮成渔公、渔婆、蚌壳精、虾兵蟹将,一人摇着一把破扇子,锣鼓敲得震天响,踩高跷、采莲船和扮成神仙鬼怪的人跟着节奏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围观的人笑得前仰后合。
    锣声越来越近,采莲船和蚌壳精走到傅家人所在的竹楼门前,拱手作揖。
    “他们这是做什么?”韩氏问傅云英。
    傅云英道:“这是在讨赏。”
    她话音刚落,一旁的大吴氏对卢氏道:“给几个大钱,再撒点落花生、糖瓜子就够了。”
    卢氏答应下来,转过身却叫丫头们多给点赏钱,“外面都是乡里乡亲的,别让人笑话我们官人小气。”
    丫头们笑着应了,四太太向来爱面子。
    傅桂拉着傅云英一起坐,剥落花生给她吃,问她二少爷平时和什么人往来,县里还有谁和他一样学问好,而且还没成亲。
    傅云英心想,小姑娘果然还是小姑娘,这也问得太明显了。
    倒也没什么,对女子来说,婚姻关乎一辈子的幸福,傅三叔和傅三婶认识的人不多,傅桂为自己打算,天经地义,她又没妨着谁。
    她也是女子,懂得小姑娘为嫁人之事愁闷的那种忐忑不安。
    男人娶妻不贤,还能休妻,能纳妾,女人遇人不淑,大多下场凄凉。
    傅云英想了想,没有胡乱搪塞傅桂,认真道:“我没注意,下回我问问二哥。”
    傅桂脸上掠过一抹薄红,小声说:“要是二少爷问你,千万别说是我问的啊,就说是我娘问你的。”
    傅云英点点头。
    傅月看她们俩坐在一起说悄悄话,抓了把鲜菱角凑过来。姐妹几个说了会儿闲话,踩高跷的人渐渐散去。
    婆子带了炭炉来,蹲在楼下煮今年新熟的蚕豆,香味飘出很远。煮熟的蚕豆拌点粗盐,什么都不用加,一人一碗捧着吃,个个吃得香甜。傅云英爱吃这个,不知不觉吃了一大碗。
    正对着河面的竹楼前传出几声锣响,知县大人出现在竹楼高台前,喧闹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龙舟赛要开始了。
    这时,一人跟在王叔身后爬上竹楼,走到傅四老爷跟前,做了个揖,笑嘻嘻道:“二少爷听说五小姐在这里,叫小的来请五小姐过去。”
    傅四老爷正捧着一枚烤红苕啃得欢,闻言轻咳两声,放下红苕,拍拍衣襟,摆出一副正经姿态,含笑问:“二少爷在哪座竹楼里?”
    莲壳指指知县大人站着的高台,靠近几步,小声说:“知县大人请了贵客,请二少爷去作陪。二少爷说一定要让五小姐见见那位贵客。”
    傅四老爷目光一闪,原本没打算让英姐去傅云章那儿的,一家人待得好好的,还是不要去打扰别人了,免得英姐害怕,不过既然是贵客,那还是不要推辞了。他朝傅云英招手,“英姐,你跟着莲壳过去,别怕,我让你王叔跟着,二少爷在那边等你。”
    傅云英一头雾水,昨天傅云章说今天不用上课的时候,没提到这一茬呀?
    她辞别大吴氏和卢氏、韩氏,带上两个丫头、养娘和王叔,跟着莲壳一起走下竹楼。
    第25章 贵人
    烈日当头,院墙底下几丛芭蕉被晒得发蔫。毒辣的日光滤过肥厚的叶片,罩下如水波一般的潺潺光影。
    头顶儒巾,穿一身八成新墨蓝锦袍的魏家大少爷拂开低垂至月洞门前的芭蕉叶,领着一名剑眉星目、身姿挺拔的少年往里走,偶尔驻足,向他介绍院子里的景致,含笑闲话道:“今年雨水稀少,实在太热了,迎风亭修在水边,那边凉快。”
    少年着一袭鸦青色彩绣麒麟纻丝交领曳撒,腰系鸾带,脚踏罗靴,脊背挺得笔直,跟在魏大少爷身后,沉默不语。
    魏大少爷拿不准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不由得冷汗涔涔。安国公府和其他功臣贵戚不一样,皇亲国戚再如何耀武扬威,也不过一两代尊荣,而安国公府却是从开国之初一直绵延至本朝的勋贵世家,太祖皇帝亲赐的丹书铁券如今还供在安国公府里。这样显赫的出身,不是他们魏家能开罪得起的。虽说母亲和安国公老夫人沾亲带故,他们勉强也能称得上是亲戚,但以前从未来往过,这两年才走动得勤,人家肯认这门亲,实在出乎父亲魏大人的意料。安国公老夫人近来时常上门,连带着霍二少爷登门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每回都是他出面招待对方,这么多次了,他从没见这位传说中十二岁就上战场的霍二少爷笑过。
    明明他年长霍明锦,但不知怎的,他没来由就怵这个远房表弟。
    仆人刚浇过水,他心里想着事,不妨一脚踩进花丛水洼里,衣袍下摆瞬时溅湿了一大块。他脸上涨得通红,尴尬道:“表弟在这里稍坐,我去去就来。”
    霍明锦道:“表兄自便。”
    魏大少爷匆匆离去。
    霍明锦抬脚踏上水痕未干的石阶,身后忽然传来窸窸窣窣衣裙划过枝叶的声音。他自小习武,耳聪目明,反应敏锐,眼帘半抬。
    嘴角不自觉上扬。
    桂花树枝叶繁茂,树上的人大概觉得自己藏得很好,却不知一串累丝嵌宝禁步透过细密的叶缝垂了下来,珠串丝绦随风摇曳,擦动叶片沙沙响。
    他回首示意跟在不远处的仆从们退出去,慢慢走到桂树底下。
    盛装打扮的小娘子藏在树枝上,紧紧抱着树干,眼睛瞪得溜圆,正紧张地左顾右盼,眼神和他的对上,不由一怔。
    他几乎能听到她砰砰的心跳声,眼看着她双颊红透,赤红如火,像院角开得如火如荼的榴花,窘迫得要哭出来了,手足无措地嗫嚅一声:“明锦哥哥,你来啦。”
    “下来。”他靠近几步,张开双臂。
    她咬咬唇,不敢说什么,高底云头绣鞋试探着往下踩在低处的枝干上,一点一点往下挪。
    大概是过于心虚的缘故,她脚底打滑,一个趔趄,差点头朝下栽下来,树枝猛烈摇晃。
    霍明锦伸长胳膊,手指轻轻按在她冰凉的手腕上,“别怕,我接着你。”
    “我不怕。”她说,慢慢稳住身形,借着他的搀扶跳下桂树,跺跺脚,后怕地吁了口气,整理好衣裙和禁步,抬头朝他笑了笑,带了点讨好的意味,“明锦哥哥,别告诉我娘你看见我爬树了,好不好?”
    霍明锦垂眸看她,她小脸红扑扑的,热得出了汗,不知在树上待了多久,“躲在树上做什么?”
    她环顾一圈,见周围没人,懊丧地叹口气,哼一声说:“我和哥哥吵架了,他们笑话我,我不想和他们说话。”她顿了一下,加重语气强调,“我真的很生气。”
    “所以你就躲起来?”霍明锦抬手摘下几片缠在她发间的叶子,想了想,取出绸帕,拭去她额角的汗珠。
    “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坐在树上玩,有时候还在树上午睡呢。”她嘿嘿一笑,挺直小胸脯,方便他帮她擦脸,等他收回手,像模像样回一个乖巧的万福礼,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成两道月牙,甜丝丝的,“多谢明锦哥哥搭救。”
    霍明锦很少笑,但对着她不知不觉就嘴角上扬,用一种他自己都察觉不出的温柔语调道:“外面热,早点回房去。”
    她响亮地“嗯”一声,点点头,“明锦哥哥,我回去了。”
    他看着她走远。
    魏大少爷很快折返回来,领他逛了园子,吃过茶,天色渐渐昏暗,他去魏夫人阮氏的院子接祖母。听到槅窗里阮氏断断续续道:“老夫人喜欢英姐……是她的福气……说来是英姐没这个缘分,她以前在江陵府老宅养大,她父亲给她订了一门亲事,说的是同乡崔家的小官人……等崔小官人考取功名,差不多就好预备给他们俩办喜事……”
    房子里静了一静,安国公老夫人一直不说话。
    阮氏越来越忐忑,到最后声音都发抖了,“官人说虽然崔家现在落魄了,我们也不能言而无信……”
    霍明锦在门外站了一会儿,酷暑天气,彩漆栏杆上的神仙人物图案像是要被烤化了,他却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吱嘎几声,紧闭的房门应声而开,阮氏和婆子们簇拥着安国公老夫人走出来。
    他沉默着上前扶住祖母。
    魏选廉和阮氏诚惶诚恐,小心翼翼送他们出府,等他们离去后,夫妻俩对望一眼,悄悄松口气。
    马车驶离魏府所在的小巷,安国公老夫人拍拍霍明锦的手,慈爱道:“明锦,我们霍家家风端正,不是那等欺男霸女的轻狂人家,英姐既然已经订了亲,这事还是算了。奶奶再给你挑一个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