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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节
    光线暗沉,她点灯看了会儿书,听到钟声响起,起身去东斋。
    打开门,才发现袁三和傅云启也起来了,两人背对背坐在院子里看书,暗暗较劲。
    袁三回到书院以后,日子着实不好过,教授们对他一如往昔,但学生们里总有那么几个看他不顺眼的,看到他就出言讥笑,指桑骂槐,肆意讽刺。
    他权当听不懂对方的挖苦,一心一意跟着傅云英读书。
    姜伯春颇为欣慰,之前他担心袁三性情暴烈,和人起冲突,几次旁观他无视其他人的讥讽之语专心用功后,放下心来,傅云是他的良师益友,想必袁三以后一定前途无量。
    袁三和傅云启本来就不大对付,住到一起后更是频起摩擦,傅云英没有插手管他们的事,随他们磨合。
    三人收拾了书本,去东斋前集合。朱和昶那厮从来都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来书院纯粹就是闹着玩的,大家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平时尤其是冒着寒风早起时尽量不提起他,免得把自己怄死。
    等学生们都到齐了,山长走到东斋前的月台上,挥手示意大家安静。
    学生们停下窃窃私语,抬起头,望着山长,等他宣布人选。
    姜伯春目光逡巡一周,最后看着人群中的傅云英,吐出一个名字:“李顺。”
    众人静了一静,然后人群里响起善意的笑声,李顺身边的人推搡他,催他去台上。
    李顺脸上微红,在众人的注视中踏上月台。
    掌声如雷。
    袁三骂了一声,“为什么不是云哥?我觉得老大比他强。”
    傅云启瞪他一眼,觉得他抢了自己的话。
    傅云英面色如常,小声说:“好了,别说这些,李顺学兄很得学生们的爱戴,为人公正敦朴,众望所归。”
    结果和陈葵暗示的不一样,她有些意外,失望当然是有一点的,但不至于像不远处的杜嘉贞那样失魂落魄。
    袁三嘿嘿一笑,道:“我晓得,这种话我只在私底下说,我滑头着呢,不会给老大惹麻烦。”
    傅云英笑了笑。
    傅云启抢着道:“我也是,云哥,在我心里,你是最厉害的!”
    三人小声说笑,忽然觉得气氛有些诡异。
    周围没人说话了,台上的姜伯春和其他教授也一言不发,整个场院霎时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傅云英能听见学生们压抑的呼吸,一片枯叶随风飘落,掉在青石板上,发出一声细微的摩擦声响。
    所有人都看着她,一个个瞠目结舌,面色古怪,仿佛发生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杜嘉贞的表情最为怪异,嘴角抽搐,眼皮都快翻过来了。
    她抬起头。
    月台上,姜伯春望着她,目光慈爱,微笑着重复一遍他刚才说的话:“傅云品学兼优,尤其擅长制艺,对八股文颇有心得,经教授们一致推选,从今天起,由傅云担任书院的制艺助教。”
    诡异的安静,连鼓噪的风声也察觉到气氛古怪,突然安静下来。
    “好!”
    袁三头一个反应过来,拍手叫好。
    学生们如梦初醒,片刻后,响起如潮的掌声,几欲响彻云霄。
    不可置信,嫉妒,怀疑,憎恶,仇视,与有荣焉,善意……一道道目光汇集成一片汪洋,海浪翻涌,铺天盖地,带着凌厉气势,朝傅云英卷了过来。
    她定定神,沐浴在众人各有思量的注视中,一步一步走到人群最前面。
    学生们自动分开道路,目送她走到月台之上。
    她站在高处,环顾一圈,含笑道:“蒙老师们厚爱信重,学生一定竭尽所能,不辜负老师们的信任。”
    这一刻,所有学生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怎么感觉……有点不妙啊?
    作者有话要说:
    助教这个词最早设置于西晋,是学官名。后来州学里也设助教一职。
    第82章 制艺手册
    这天傍晚,忽然淅淅沥沥落起盐粒大小的雪籽,砸在瓦楞屋檐上,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到了晚上,天边搓绵扯絮,雪籽变成鹅毛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倾洒而下。
    次日清早,雪仍未停,庭间树干上、青砖地、院墙、水池、山石上覆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腊梅花凌雪盛开,清香满院。
    风摇树动,枝头雪花簌簌飘落,似梨花残尽,满地银砌。
    傅云英穿夹袄、交领道袍,外面罩了件御寒的蒲涛青对襟丝绒鹤氅,步出丁堂。
    她如今兼任助教,可以出入北斋,仆妇给她开门,搓搓冻得发僵的双手,将她带到山长姜伯春的住所前。
    天还没亮,姜伯春还在睡。姜师母领着丫头在灶房里烫鸡、拔鸡毛,预备炖阴米红枣鸡汤吃,听说她来了,洗干净手迎出来,细细打量她好几眼,笑眯眯问:“好俊的后生,可说了人家没有?定的谁家小娘子?”
    傅云英愣了一下。
    姜师母只是随口一问,见她发愣,抿嘴一笑,进房拿了本册子出来,“官人昨晚说你今天一早一定要来拿这个,呶,拿去,少年人贪觉,这么冷,难为你起得来。”
    傅云英接过册子,拜谢姜师母。
    她拿着册子回东斋,点了根蜡烛,坐在窗前读书。
    一刻钟后,叫起的钟鼓声响起,学生们抱着文具书本披头散发冲进东斋,看到她,面面相觑。
    她朝他们微微一笑。
    几个学生吓得一个机灵,慌忙找到各自的位子,翻开书,大声诵读。
    ……
    傅云英只是制艺助教,经、策、论的主讲老师才是负责教授知识的人,她不想喧宾夺主,没有像对傅云启那样严格要求学生们,但她每天早上第一个到东斋,天天如此,从不晚到,潜移默化,润物无声,渐渐的,早起的学生越来越多。
    她按着名册将学生们分成几组,由他们自己选出组长,她平时有什么要求直接告诉组长,再由组长告知自己的组员,层层往下,力求每个人都能迅速跟上进度。
    大部分人老老实实按照她的建议训练八股文写作,但也有人强烈反对由她出任助教,更有甚者,在斋堂用饭时大骂山长和赵师爷荒唐糊涂,竟叫一个小儿给他们当老师。
    正是散学吃饭最热闹的时候,斋堂人来人往,听见学生们讽刺傅云英,他们互望一眼,在一旁观望。
    不服气的人多着呢。
    袁三和傅云启是傅云英的忠实拥护者,当场反唇相讥,和那几个年长的学生吵了起来。
    钟天禄胆小谨慎,生怕两边人打起来,撇下碗筷,找到在东斋抄写文章的傅云英,“云哥,你快去看看,袁三他们要动手了!”
    傅云英眉头一皱,起身收拾书本。
    一旁的苏桐轻笑一声,“其实你何必多事,这些人能不能写好八股文,与你何干?与其浪费自己的时间,不如辞了助教。”
    钟天禄低头嗫嚅,没敢应声。
    傅云英瞥一眼苏桐,示意钟天禄去外边等,小声说:“表兄来日登科中举,金榜有名,前途无量,我和表兄不一样,得走点弯路。”
    苏桐道:“既知是弯路,为什么还要走?”
    傅云英笑了笑,反问他:“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苏桐沉默不语,目送她转身走远。
    ……
    斋堂闹哄哄的。
    袁三、傅云启被人围在当中,和另一伙人争吵,两边吵得脸红脖子粗,其他学生饭也不吃了,都站在后面看热闹。
    听到高兴处,纷纷敲敲手中的碗,给双方加油鼓劲。
    傅云英踏进斋堂,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冷不防一只粗瓷碗直直朝她脸上飞了过来。
    斋堂的瓷碗按实惠的买,样子不好看,就是扛摔,砸到脸上绝对头破血流。
    旁边的人惊呼出声,傅云英眼角余光扫到扑面而来的瓷碗,来不及躲闪,抬手要挡,一双手忽然从斜刺里钻出来,稳稳当当接住瓷碗,倒扣在桌面上,扫视一圈,眼神冰冷。
    丢碗的人吓得面如土色,忙钻进人群想蒙混过去。
    乔嘉上前几步,周围的人赶紧让开,他大手一张,揪住一个学生的衣领,拽回傅云英面前。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一时失手……”
    丢碗的学生面色紫涨,辩解道。
    傅云英冷冷看他一眼,“袁三,按住他。”
    袁三看到傅云英差点被瓷碗砸中,怒火中烧,撸起衣袖就要和对方动手,听见她叫自己,忙跑过来,二话不说,抓着那学生按在桌旁。
    学生吓得语无伦次,使劲挣扎:“你们想干什么?以多欺少!仗势欺人!公报私仇!”
    周围的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该上前劝架,还是先去找山长过来。
    傅云英一言不发,拿起刚才那只粗瓷碗,走到丢碗学生面前。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右手高高抬起,对着他的脸,猛地往下一砸!
    “傅云,停手!”
    学生们心里一个咯噔,眼看要闹出人命,忙大叫出声,上前阻止。
    胆子小的捂着眼睛不敢看。
    “咔嚓”一声,瓷碗砸在桌沿上,应声碎裂成几瓣。
    瓷碗就在自己旁边碎裂,如果傅云英砸下来时没收手,自己的脑袋准得开花,丢碗学生魂飞魄散,顾不得羞耻,眼泪汹涌而出。
    周围的人已经扑上前,见状一愣。
    傅云英下手的力道控制得很准,瓷碗虽然碎了,但没有炸开,她挥开碎片,拍拍丢碗学生的脸,“冯承,对不住,我只是一时失手。”
    学生们对望一眼,摇摇头,哄堂大笑。
    冯承脸上火辣辣的,双腿发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趁袁三捂着肚子大笑,挣开束缚,一溜烟跑远。
    傅云英懒得再理会他,接过乔嘉递到手边的帕子,擦干净手,走到和袁三、傅云启争吵的人面前。
    旁边的人纷纷往后退,让出地方。
    几个丁堂学生大声吆喝,搬来一张大圈椅,往地上一放,“来,云哥,坐。”
    傅云英轻甩宽袖,大马金刀的坐于圈椅上,旁边递来一盏热茶,支持她的学生都站在她这一侧,帮着递东拿西,众星拱月似的,围着她献殷勤。
    对面的人面色铁青,“傅云,你比我们小,凭什么当我们的助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