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里显有些不快,谢迟顿时又有些紧张,他下意识地看向德静公主,德静公主不着痕迹地点了下头:“君侯请回吧,父皇也该服药了。”
谢迟便只好告了退,心里惴惴不安的,却又想不出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德静公主坐在皇帝身边静等了等,估摸着他已退出了外殿,才开口:“勤敏侯还年轻呢,父皇别生气。”
皇帝嗤笑了一声,摇头:“不生气,他就这样,在朕跟前小心得很。”
“儿臣觉得,他是怕自家孩子身份低会受欺负。东宫里头,元晰是您的亲孙子、元景是五叔府里的孩子,侯府里的孩子搁进去,确实是低了一大截。”德静公主发了个善心,把谢迟方才没敢说的话替他说了。这话谢迟是真没法开口,他自己一开口,听着就跟要跟皇帝讨爵位似的。
他又还不满二十,能争到今天的位子,其实该知足了。德静公主经这一天下来,对他印象尚可,便也不想给他惹事。关乎爵位的话题到此即止,她转而道:“父皇何不开个口,让他的孩子留在家里?依儿臣看,太子妃这事办得是有点急,三四岁的孩子离家,父母自然不舍。宫里又规矩严,他们担心孩子是难免的。”
皇帝怅然叹息:“朕也知道太子妃如此多有些不妥,可你让朕怎么开口?”
他凝视着满棋盘的黑白子,面色一分分黯淡下去:“元晰确实被逼得紧,为了大齐,朕也不敢让他松。可朕也怕逼坏了他,能有同龄的孩子陪着,但愿真能好一些。”
如果可以,他真想让元晰轻松一些,让谢遇谢迟的孩子也高高兴兴地在自己家里长大。可这份心疼,没有天下重要。
他的身体近两年多有不妥,虽然看似没有什么大病,可他也不敢说自己还有多少年,四弟的溘然长逝更让他加深了这个想法。那么,既然太子不济,大齐唯一的皇孙就必须尽快立起来。诚然他可以挑几个辅政大臣来辅佐元晰,可若元晰太过无能,后患依旧无穷。
皇帝觉得疲乏不已,他克制着不去多思念已故长子,只又叹息道:“这几个月,你们三个多与勤敏侯府走动走动,给他安安心,也让外人心里有个数。”
“诺。”德静公主欠身应下,“那改日儿臣邀他夫人一道去大姐那儿坐坐。三妹还有着孕,就先不惊动了。”
皇帝点了点头:“你看着安排。”
宫外,谢迟虽然因为摸不清皇帝的心思而满是不安,但还是在回府前去了四王府一趟。他在四王灵前磕了头,跟谢逢一再赔不是,说今天实在应该早点过来,着实没想到会在宫里待这么久。
谢逢倒不在乎这些虚礼。他知道谢迟的为人,知道他既然这么说,那就真是意外被陛下留下了实在走不开,便摇摇头说没事,末了还亲自把他送出了府。
谢迟在夜色下打量了谢逢一番。虽则四王刚离世一天一夜,但谢逢整个人都已沧桑了不少,谢迟不禁一喟:“虚的话不说了,‘节哀’两个字你今天必也已听了很多遍。我只想说,你得多保重自己,你是世子,来日这满府的人,都还靠着你呢。”
谢逢点了点头:“我知道。”
“有什么要帮忙的,随时告诉兄弟一声,别客气。近来户部事情不多,老师也给了我长假,就是怕你这边顶不住。”谢迟道。
谢逢又应说知道,多谢。谢迟知他这是悲痛之下无心多说话,一时心里也酸楚,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头:“照顾好自己,也别光守在灵前,府里伤心难过的不止你一个。你的妻妾、你的兄弟姐妹、你的母亲还有庶母们,你要记得多去看看。你跪在灵前是尽孝,替你父亲照顾好他们,也是尽孝。”
谢逢一时有点恍惚,怔了怔才又道:“是……我知道了。”
他正承着丧父之痛,谢迟作为一个外人,除却这些实在的关照之外,再多说什么都不合适。他于是到此就不再说了,和谢逢相互一揖,迈出府门,上马离开。
谢逢目送着他远去,在深秋阴寒的晚风里滞了好久才转身往回去,心下迟钝地想:对,谢迟说得有道理!
他确实很悲痛,他确实想跪在灵前表哀思尽孝道。可他作为承继父王爵位的人,照顾好这阖府家眷,才是最大的孝道。
就算他有的庶母已久不得宠,就算他有的兄弟姐妹并不起眼,父王在天之灵也一定不想他们因为他的离世而出什么意外。
还有什么来着?还有,谢迟方才说,陛下为父王的事病倒了。陛下待父王一直很好,待他也不错,他应该进宫去看一看,可他根本没顾上。
谢逢好像突然清醒了许多,在谢迟的提点下冲破悲痛的理智让他一下子明白该怎么做了。
他脚下顿了顿,吩咐身边的宦官:“我明日一早去向母妃们问安。你先着人吩咐下去,府里不论是谁,有任何不妥,直接差人来灵堂回我就好,不必有什么顾虑。告诉他们,父王已逝,生者多加保重是最要紧的。”
说罢他又提步继续往前走去,那宦官一看他去的方向,不禁追了两步:“殿下,您不回灵堂?”
“回,我先写个折子向陛下告罪,顺便看看侧妃。”
南宫氏有着孕,也是很要紧的。这个孩子不仅令他高兴,父王在世时也亲自过问过好几回。这两日他悲痛之下竟完全没去看过南宫氏,实在是他不好。其实就算抛开孩子不提,南宫氏现下肯定也在为他伤心难过。
勤敏侯府。
谢迟回来时都将近子时了,困顿不堪地进了卧房一看,叶蝉睡在床榻外侧,里面纵横交错地睡着元显元晋元明。
——元晋的腿搭在大哥肚子上,元明的手拍在二哥脸上。
谢迟:“……”
他转身出去,黑着张脸到堂屋问值夜的下人:“元显他们怎么睡这儿了?”
白釉被他这副神色唬得心虚,低着头回说:“今儿个夫人带三位公子玩了一晚上,三位公子玩累了就直接睡了。夫人看您一直不回来,以为您要么是住在宫里,要么回来就直接睡书房,所以就……”
“我才不睡书房!”谢迟脱口而出,说罢气哼哼地转回屋里。
“……”白釉僵了僵,赶紧叫乳母们跟着他进屋。
谢迟杵在床前瞧了瞧,探身先将最大的元显抱了起来,交给乳母。元显在转手间迷迷瞪瞪地醒了两息,叫了声“爹”就又昏睡过去,很乖。
然后他又去抱最小的元明,这个更乖,压根儿没醒,到了乳母怀里张大嘴巴扯了个哈欠,就睡得更沉了。
最后是方才被哥哥弟弟夹在中间的元晋。
不知是不是他抱元显元明时让元晋有所察觉的缘故,元晋刚被抱起来就醒了。然后这小家伙下意识地一挣,谢迟一下没吃住劲儿,他咣叽就砸了下去。
——于是,只听叶蝉一声闷叫:“唔!”
谢迟僵住,元晋趴在叶蝉身上也僵住。
叶蝉大喘着气看看元晋又看向谢迟:“你干什么……”
刚才还雄赳赳气昂昂在跟儿子们赌气的谢迟无比心虚,干笑卡在嘴边:“我就……我……想睡觉……”
“……”叶蝉阴着张脸坐起身,叫白釉进来点亮了烛火,然后把元晋也交给乳母抱走。
谢迟陪着笑坐到她身边,伸手揉揉她的肚子:“对不住啊,砸坏没有?”
揉完肚子又往上挪了几寸要揉,被叶蝉一巴掌拍开:“讨厌!”
谢迟悻悻地收手,看叶蝉一副明显在生起床气的样子,一时不敢招惹她。好在她起床气消得快,几息之后就自己靠进了他怀里:“给我揉揉。”
“……”谢迟这会儿反倒理智了,“在为四王守孝,还是先不揉了吧。”不然万一忍不住怎么办?
“哼!”叶蝉瞪瞪他,倒也没再继续,转而问他,“怎么样?去四王府凭吊过了吗?跟陛下提元显元晋的事没有?”
谢迟点头:“凭吊过了,元显元晋的事也提了。”说着不由一叹,“不过陛下……没说什么。”
而且可能因为他不小心说错了什么的缘故,陛下看上去不太高兴——这一点谢迟没敢跟叶蝉提,只道:“反正还有小半年,来日若有机会,我再提一提。”
叶蝉缩在他怀里闷闷不乐,却又说不出埋怨的话。她心疼孩子,他也一样,没能办成绝不是因为他不尽心,只是他也有他的无奈。
唉……
叶蝉的心情很复杂。她记得早两年的时候,他所无奈的是出不了头、家里拮据,一刻也不敢放松,就怕自己混不出名堂。如今,他是真混出名堂了,拮据两个字早已跟家里没有关系,出头出到儿子能给皇长孙当伴读,可新的无奈又因此来了。
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没有哪个时刻十全十美,总会有不同的烦恼。
叶蝉心里愁愁的,但同时又清楚,其实他们大概已是无比幸运的一家子。
谢迟便忽地听到她叹气说:“你已经很好了。”
他浅浅一愣,低头看她,她歪在他怀里喃喃道:“你别太为难自己。我们不是神佛,不遂己愿的事总会有的。能解决我们便解决,不能解决的,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就好。”
她时常会很担心他,觉得他把自己逼得太紧,对自己太苛刻。这两三年,家里过得越来越好了,好多提心吊胆劳心伤神的苦,却是他自己在吃。
“还有我呢,我陪着你,我们一起应付这些事。如果他们必须进宫,又真的弄得不开心,我们一起开解他们,都会好起来的!”她的语气在认真之下变得很有力。像是一束破晓的明亮,刺破愁绪堆积的阴霾,让他重重地吁了口郁气。
然后她又笑笑:“早点睡吧。这阵子我们多陪一陪元显元晋,自己也得吃好睡好。总不能在他们面前愁眉苦脸的,对吧?”
谢迟点了点头。
这其实与他方才劝谢逢的是同一套道理,只不过到了自己身上,就还需要别人说一遍。
多亏有她来说。他拍了拍她:“那我去盥洗,你先睡。”
等到谢迟盥洗回来,叶蝉已经又睡着了。他轻手轻脚地上了床,在黑暗中端详了她一会儿,把她揣进怀里。
他不知道她清不清楚她对他有多重要,或许她只是简单地想安慰他一下而已,但她方才的那句“还有我呢”的时候,他心里一下就平静了。
是的,不管出了怎样的事,他还有她呢。就像不论她遇到什么,他都会陪着她一样。
谢迟亲了亲她,然后好好地睡了一觉。
接下来的几日里,谢迟挺清闲,和忠王下棋的事宫里也没人再提。他一度有些忐忑,不过三个公主府都突然和他们走动了起来——三位驸马挨个请他喝茶。
这只能是陛下的意思,谢迟便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跟驸马们熟络了几天,这天刚回府,又突然被四王府砸了个消息。
——刘双领说,谢逢的一位兄长急匆匆地过来,说有些事,请谢迟赶紧去一趟。
“什么事?”谢迟不解,刘双领说:“没细说,只说家丑原不想外扬,但四世子来了倔脾气,他们几个当哥哥的都劝不住他,想着他和您关系近,便只好请您去劝劝。”
到底怎么了啊?
谢迟不敢瞎耽搁,让人备了马就独自往四王府去。
他一路上都在猜到底会是什么事——按理说什么事都不该有啊?四王头七刚过尸骨未寒,谢逢现下除了守孝以外,闹什么都不合适啊?
可谢逢虽则时常缺根筋,却也不是不懂事的人。
谢迟想不出眉目,索性不再想了,专心策马疾驰至四王府门口,上前叩门。
第84章
谢迟进了王府,很快便有位二十出头的男子迎了出来。谢迟没见过他,但看衣着也知不是下人,多半是谢逢的哪个哥哥。
那便也是宗室子弟了。谢迟客客气气地一揖:“兄长。”
“君侯。”对方回了一礼,便将谢迟往里请。二人一道走了一段,谢迟见周围也没别人,忍不住问了句:“这位兄长,请问谢逢究竟……”
对方苦恼地摆手:“我都不知怎么跟君侯开这个口。”说着一喟,“我是他三哥,去请君侯的是二哥,他们都在厅里呢,君侯过去直接问他们吧。”
谢迟只好应下,这位三公子又领着他继续往里去。离正厅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谢迟便听见有人在争吵。
一个男音斥道:“你别任性!父王尸骨未寒,皇伯也还没下旨让你承袭爵位,你现在闹出这样的事,这亲王你还当不当了!”
然后就听到谢逢嚷说:“亲王你们谁爱当谁当!这折子我非上不可,你们别管我!”
先前那人又斥:“小点声!父王刚去,你再把嫡母妃气出个好歹来!”
谢逢辩道:“就是为了父王在天之灵能安、为了家宅和睦,这事我才非办不可!”
三公子在这时推开了门,里头唰然一静。
谢逢看到谢迟,面色微僵:“你怎么来了。”
厅中的另一人睃着谢逢,朝谢迟一揖:“君侯。”
谢迟还礼时直接叫了声哥,接着就走进了厅中,笑问谢逢:“怎么了,世子殿下?”
领他来的三公子回身关上门,谢逢的二哥指着谢逢摇头:“父王头七刚过,他这儿闹着要休妻,君侯给评评理,可有这么办事的?”
“休妻?!”谢迟吓了一跳,赶紧追问谢逢,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谢逢脸色铁青,对哥哥们背着他搬救兵的做法颇为不满,坐在那儿一个字都不说。
两个当哥哥的看了一眼,索性一道向外走去,逼着他自己跟谢迟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