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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崔妃这盛一时败一时,过得太跌宕,不若她母亲,温温婉婉顺着官家一辈子,虽然被那些个官宦出身的后妃成日里嘲笑是酒保之女,但却稳稳当当活到去世,有自己的大宅、庙府、丰享,还有官家作的悼惋的诗词歌赋,以及因为母亲而对自己的纵容和宠爱……唯独只是不让她和荀子衣仳离罢了。可和崔妃有关的那些人儿又都得到了什么下场?
    感慨一阵,回头瞧见文迎儿,竟然泪湿了满脸,愣愣地盯着那画,瞪着大眼。
    就好像,鬼上身了似的。
    韵德吓了一跳。
    “你,你哭什么?”
    “你……你……?”
    文迎儿牙齿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突然转头瞪着韵德。
    她的眼睛本来就大,而此时瞪得如佛堂里头的凶恶明王一样,让韵德怵得后退几步。
    她想到几年前,她看见蓝怀吉给崔妃那小儿子汉王端过那晚粥去的情形,他就那么噎死了,喘不上气,瞪着眼睛,随后崔妃也瞪着眼睛尖叫惨叫,那个眼神……就是这样!
    后来崔妃指着她母亲,用撕裂的嗓音喊“是不是你,是不是你!”那个眼神,也是这样!
    不是我!是大人们的事,不关我的事!韵德发起抖来。
    蓝礼这时候也看得有些害怕了,扔下画将韵德扶在怀里:“听人说这画是闹过鬼的,因此才卷起来堆在藏经阁里,这文娘子是不是被魇住了?”
    文迎儿的脑袋嗡嗡乱响,画里的人一直在同她说话,她一边流泪,一边盯着画问:“我要去哪儿,我要去哪儿啊……”
    “叫那金坛郎进来,快啊!”
    蓝礼战战兢兢打开门栓叫唤,那门外守候着的徐柳灵听见,立时滚了进来。
    “快作法,她被魇住了!”
    徐柳灵随即眼珠一转,默默念念,从怀里掏出一点油和火星子,哗啦一声点着了那副画。
    文迎儿口中大声惊叫:“不要!”
    画在油火中腾地燃烧,几乎一瞬便烧得只剩焦黑碎纸,然后那徐柳灵手里拿出宝剑,指着文迎儿道:“我今为天地除却妖孽,你在尘世有何眷恋,都回阴藏地府判官面前陈述罢!”
    说完那剑肩头喷出水来,喷了文迎儿一脸。文迎儿向后跌了几步,脑子里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眼前却比刚才的情景更荒唐。
    这一系列“作法”结束,徐柳灵立即跪在韵德面前:“让帝姬受惊了!”
    韵德心有余悸,快步地从那殿外跑了出去,蓝礼一路跟随过去。
    玉真殿内,徐柳灵向文迎儿一鞠躬:“刚才娘子被鬼冲上了身,小官……”
    文迎儿打断他,“别装了。你今日护了帝姬大驾,只要把事情传出去,立时就能得一个好名声,升官发财的机会就来了。”
    文迎儿方才管不住自己,她看到那副画,想起了许多东西。她方才不过是失态而已,却让韵德吓成这样。
    如果韵德真的拿自己当做姐妹,还会见鬼似地逃跑么。或者说,如果她真的与韵德是姐妹,而韵德却见鬼似的逃跑了,这姐妹之间的关系又能有多好呢。若她真是崇德帝姬,会对这样的姐妹和盘托出么?
    想了一会儿,看见徐柳灵还在她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于是伸手一把将那作法的剑夺过来,在底下找到了机关,一个小扣,扣开后便从内喷出了水,喷了徐柳灵一脸。
    文迎儿扔下剑:“我记得这样的东西,我小时候就玩腻了。”她脑袋里记得的都是些细小破事,反而对自己和周围人的面孔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那徐柳灵见被她说破,脸红一阵白一阵,“此雕虫小技班门弄斧了,还得请娘子不要拆穿,这道门上事十有八九都是此番,但其实我也不是全没有真凭实学,我早年间医治了不少……”
    这人还十分的要面子,只怕她看扁了自己,解释不止。
    还没说完,韵德跟前的内侍李铭府进来道:“帝姬今日受了惊吓,便不再与娘子叙话了。但帝姬让小的转告:不管娘子承认不承认,我们帝姬已经认定了您。如果娘子生活里有什么不得意的地方,帝姬随时为您做主,绝不让您受委屈。有什么事,尽管让人带信儿来荀宅找我李铭府便是了。”说着递上了名帖。
    文迎儿接过那名帖,将那内侍送出了门,仔细咂摸他这句话。
    好像她早知道自己受了什么委屈似的。而那内侍的表情,似乎也笃定了她一定会有事上门去求他的。
    即便她不想将自己与什么崇德帝姬联系在一起,可那崔妃的画,当真让她想起了太多东西,如果她是崇德,那崔妃便是她母亲,叫她做“大姐姐”在宫里也说得过去。(毕竟崔妃不是皇后,只是官家的妾室,子女们叫妾室大姐姐,也算是平常。)
    无形当中总有一股力量,从各个方向推着她往前走,让她离自己身世的真相越来越近了。
    从玉清神霄宫出来,郭管家已经在外面把马车备好等待了。
    回到冯宅后,孔慈已经收罗了贡院周遭店铺归属的名单册子给她。这册子看起来星罗棋布的,里面什么商户都有,看上去并没太大用处。
    孔慈道:“我只能找到这样的东西,看不出里头有什么牵连。”
    文迎儿拿过来仔细翻了翻,倒像是得了个新鲜话本一样,翻起来便忘了人。
    这时候霜小过来偷偷跟她说:“今天绛绡和文拂樱大姑娘聊了一整天,我看他们心事重重的,反正给娘子提个心眼儿。还有那个什么宗姬,又叫太监来送东西了,我全都堆在柴房里边去了,看得心烦!”
    霜小说着说着又眉开眼笑,“倒是有一个好消息,二哥今日已经回东宫述职了,晚上就会回来啦!”
    文迎儿心头一紧,啪地合上册子。
    冯熙竟是先回了东宫,去见那宗姬了么……
    ☆、归来【三合一v章】
    冯熙此去杭州, 表面上是为了督促杭州应奉局给东宫供应花石纲的事, 四处选了富商官员供奉的太湖石和奇花异种等多样,还为太子准备进呈官家十月万寿节寿宴的礼物。暗地里,身为西军旧统帅, 他实际上是联络调入江浙的一些个与父亲旧时在军部的叔辈, 以期未来为太子所用。
    连日白天里与官员杯酒,夜晚单独行动,没有一刻停歇,待得事情办完, 心里惦记赵顽顽,便连夜即刻乘货船从运河启程,蹲在货仓边上吹着风半合眼地回了京。
    想着回来便要七夕了, 他记得赵顽顽以前最喜欢宫里造作所的那个小人儿磨喝乐,是一个叫刘洋的宫廷老手艺人做的,外面做得皮肤粉嫩,还细细密密扎了乌黑的头发, 面上用蜡面描绘, 身上着男女衣裳。因为里面安了机巧,这小人儿的脑袋, 眼睛,嘴巴,四肢无一不能动的,肚子里还放了皂角水儿和发炮两个机括,张嘴能喷小泡儿或者喷火。这回特意追访到这老手艺人出宫后在杭州开铺, 他寻得那地方去了一回。
    当年崔妃的小皇子汉王,一出生便诸多危机。有被人偷抱走过,后来那偷抱的宫女儿被追上,一句没交代就咬舌自尽了,宫里于是便安排了茶水侍卫在左右保护汉王。冯熙那时被从班直调出来,专门负责汉王的安危,而赵顽顽就是从那时开始天天晃在他眼前,千方百计引起自己注意的。
    其实也不能这样说。因为她总是要来看她的弟弟,她总是要带着她弟弟出去,而他又因奉令不得不跟着,才让她总是活跃在自己的眼里。
    她不喜爱乳娘抱着小汉王,但她自己又没有耐心抱着,于是便总是塞在他怀里。小汉王便两个胳膊挂在他脖颈里,赵顽顽看到时,总是闪着眼睛说,“我不管我也要这样。”
    记得赵顽顽及笄那一年的七夕,每天每天蹲在造作所里,亲眼盯着这手艺人给她做了这个小人儿。眉眼是按着她雕刻的,衣裳也拣选的她及笄礼服的布料,头发上的发钗也按着她钗冠做了一个。
    这回冯熙让那手艺人借他个光面儿的小人儿头颅,自己熟稔雕了一个,描眉画眼烫腊,做好了安在有机括的身子上面,虽然不尽像,却也看着有些神似。
    想到这些,冯熙将那磨喝乐小人儿捏得紧了些,天亮前一下船,身上还带着露水。眼睛才刚睁开,带着血丝便往东宫复命,只盼复命完即刻回家进门,便能见到赵顽顽本人。
    ——
    冯宅的丫鬟们私下很忙碌,自己赶着外出去买雕瓜、种生、丝线什么的玩意,还有便宜的蜡面小人儿,下人房里房外都是一排排的挂件儿摆设。今天是初五,后天是初七,但女儿们过节都是很当紧的,一到晚上香案就搬了出来,因为不一定初七晚上能看见星星,万一有个乌云蔽日的,前面几日已经拜过了就算乞巧了。
    那冯君没什么“女儿情”,主家凄凄清清的,和下人房对比鲜明。
    今天换班出去的那群人有的去了潘楼买乞巧物,回来同霜小说了,霜小已经有点坐不住。
    见文迎儿趴在那里巴巴地等,霜小过来眨巴眼,“娘子不要做望夫石了,反正二哥还没回来,不如我们溜出去转转,买点小物什。”
    绛绡却回:“别出去了,我做几个菜等二哥回来温热温热,还有澡水什么的。娘子偷溜出去,堂上又要生气。”
    霜小瞥一眼绛绡,感觉她和那文拂樱里应外合的,肯定要对文迎儿不好,所以就硬拉着文迎儿离她远点。
    绛绡也不知道她怎么了,眼见得她生拉硬拽地把文迎儿给拽了出去。
    文迎儿脑子里想的都是那崔妃的画像,还有玉清神霄宫对面小云寺的尖顶。乱蓬蓬地想了一通,都没留神自己被拉出了小后门,不过一想到冯熙与那宗姬正在私会,如若她等在房中,到时见他回来恐怕也会心生厌恶,还不如出去玩一顿,回来拍桌与他仳离,让他放自己一条生路。要是让她做妾屈居人下,她也不会接受。更何况对方是宗姬,将来太子登基,那宗姬就成了帝姬。试想那韵德是怎么对付荀子衣的小妾的。
    一个在她没清醒之前就嫁给的人,谈不上情感,原本有的就是妥协。她现在已经清醒了,就不会随便认命,能离开最是好。
    临时晚上租不到马车,两个人就带着帷帽偷溜出来,潘楼离这里有几条街远,中间还要过桥。两个人从桥面上走过去,看见前面灯火处人越来越多,就知道都是出来买节物的。七夕可是个大日子。
    路上陆陆续续已经有摊铺现雕花瓜,那卖花瓜的把个瓜雕成鸭子、小孩儿,霜小专门买了小孩儿吃小孩儿,还满口说“好吃呢。”
    文迎儿皱皱眉,“这孩子样的怎么吃。”
    眼见她一口下去咬完头,露出里边的红瓜仁儿,实在是“血腥”得很。
    “怕什么,这么甜的瓤,沙沙的。小孩儿有这么好吃么。”
    文迎儿于是狠了狠心,买了个雕的孩子脑的,直接一口脑浆迸,简直惨不忍睹,自己嘴巴上也糊的都是红瓤色,大半夜也不觉得难看。
    霜小性子活泼,把文迎儿骨子里那种浪荡劲头使劲激发出来,大街上两个人狂跑一阵,追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没走到潘楼就看见前面拥挤得人头乌央乌央,如果是坐马车来,早后面就堵上了。两个人挤进人群去,买了不少新奇玩意。前面是卖“得巧盒”的摊铺,每年都是潘楼前面这家做得最精巧。
    得巧盒就是个装着蜘蛛的小盒子,七夕女儿人手一份,自然贵家的买的盒子就是销金绫罗包的,上面绣珍珠的之类,里面蜘蛛也有不同种类,大的小的,还有吐丝多的少的,价格不同。将蜘蛛放在盒子里,等到七夕次日打开来,如果里边蜘蛛结的网又圆又正,就是“得巧”了,这种蛛丝卜巧是好嫁的彩头。
    霜小让她等在侧边上,自己排队买了一堆小盒子兜在怀里,给她那些小丫鬟们带的。出来后便拿出一个极好看的,打开来给文迎儿展示:“娘子,这是给你买的,虽然你已经嫁了。”
    文迎儿心道,可未必只嫁这一次,乞巧还是要的。
    她将盒子接过来看,“这蜘蛛不过小指头盖大小,我记得以前总有半根手指长的那种。”
    “里边还有手掌大的蜘蛛,我怕吓着你!再者,你也没给我多余钱。”
    这时候一堆人潮涌过来,将她们往路面挤了挤,文迎儿道:“咱们必得回去了。”说罢将小盒子揣好,便拉着霜小一溜烟地往回跑。
    两人偷偷从小后门入,溜回院去,绛绡急得不行了,“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二哥已经在净房擦洗了。”
    “不是还有你么。”霜小懒得理她,她都听冯忨的乳母说了绛绡想当通房的事情,再加上她和文拂樱鬼鬼祟祟,对她便冷嘲热讽。这时候放下东西和文迎儿请示过,就回下人房分她的得巧盒子去了。
    文迎儿也没多想,见冯熙还没出来,便让绛绡拿纸笔来,她拟了一份出妻仳离的文字,坐在那里等。
    过得片刻,冯熙从外面进来,人还未走到后面,身上的海棠胰子香味就先行飘过来看。文迎儿突然心砰砰直跳。
    明明是没有感情的,偏生他进来还会牵动情绪,写完出妻书的笔还执在手里,脸却已经红了,当下不知怎么的,便将那团纸揉了起来。
    见他已经走进来,文迎儿立时站起,把纸团背在身后,四目相对的时候……
    他眼眸亮得让人发昏,身上的味道是海棠裹着的男人体香,雄性十足。
    他此时□□着上身,胸膛广阔硬实,刀疤抖擞时仿佛炫耀,撩拨得她越不好呼吸了。
    文迎儿心中蓦地升腾起冲动,大约是……上次之后,或者说是一月未见,心里孟浪了,想上去摸一摸。
    冯熙瞧着她,“方才去哪了?”
    “……去潘楼,买,买了……”
    “买了什么?”
    冯熙凑近过来,见她白嫩的脖颈上有些香汗,显得十分滑腻,便用手去碰了一碰。
    文迎儿登时喘不上气,冯熙刚从热水里出来,还带着热腾腾的蒸汽,将她烧得也蒸腾起来。
    “这个,”文迎儿将手里的纸团偷偷扔到地上,局促地去翻出身上那个得巧盒子。
    “这个要过了七夕才能打开罢。”冯熙挑眉。
    文迎儿道:“是霜小那家伙买来给我玩儿的。”说着就随手将盒子甩在桌上,那盒子盖便开了半个。
    文迎儿没注意到,眼睛注视那地上的纸团,把纸团往暗处踢了几踢。然后仰头正好顶在他下巴上,那里硬硬的胡茬在她额头摩挲了几下,冯熙顺势下巴一歪,用嘴唇咬了一口她耳朵。
    文迎儿突然感觉身上从哪里开始瘙痒起来,毛毛地扎着她皮肤,从她脖颈到脚踝,所有的汗毛都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