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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崔进之眉眼含笑,语调也有些戏谑,“那状元郎可得感谢你,要不是你,他早都被发配到蛮荒之地做县令去了。”
    李述正要回一句“感谢什么?那御史台他未必呆得长久”,却忽然闻到了崔进之身上淡淡的木樨香味。
    漫漫春光骤然退散。
    那根叫做“青萝”的刺横在心头,多少个夜晚令她彻夜难眠。
    李述默了一会儿,忽然勾起唇角,冷冷道,“沈孝是得感谢我。昔年他做过我的面首,和我云/雨一场,我是个念旧情的人,如今自然要帮他一把。”
    崔进之揉药油的动作停住了,愣了片刻,他一把抓住李述的小臂,逼近李述,“你说什么?”
    当年李述找面首,原意不过是气崔进之一遭。可她云雨一夜,第二日才发现崔进之已经带着青萝走了,她不过自己给自己做了一场戏。
    后来李述冷了心,再见到崔进之的时候也懒得跟他说自己的荒唐故事,故崔进之一直不知道这件事。
    看着崔进之扭曲的脸,李述心想,原来让对方生气是这么快意的一件事。
    可崔进之从头到尾都没喜欢过她,在听到这件事后又何必如此惊讶呢?她李述本就不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姑娘,难道他还指望着自己替他守一辈子活寡?
    可笑!
    李述漫不经心地甩掉了崔进之的手,道,“你惊讶什么?只许你找女人,不许我找面首?”
    她尖锐的眼角泛着冷意,直直扎进崔进之心里头去。
    *
    而那位同李述有过“旧情”的沈孝,下午刚领了监察御史的职位,第二天就勤勤恳恳地履行职务——一封奏疏递了上去。
    奏疏中,沈孝声色俱厉弹劾平阳公主——
    骄奢淫逸,贪欲无度,不恤民生!
    ☆、第 7 章
    御史台下卯是酉时,可这会儿已经是戌时了。
    门牙上悬着两盏风灯,夜风初起,风灯摇摇晃晃,照出檐下静站着的沈孝。这是他在御史台当值的第一天,诸事不熟,因此待到这时候才下卯。
    黑洞洞的长街阒静极了,仿佛能听到血脉流淌的声音。
    沈孝手里捏着自己的奏章,目光盯着虚空的远处。
    这是他今早递上去弹劾平阳公主的奏章,可奏章还没到皇上面前,就被门下省打回来了。也是,毕竟门下省可是郑仆射的地盘,郑仆射是太子的老丈人,而平阳公主的驸马崔进之又是太子的死党,为了这层关系,郑仆射自然也要好好护着平阳公主。
    思及此,沈孝忽然冷笑了一声。
    这朝堂,可真是官官相护,密密麻麻的网织地密不透风,他一个寒门出身的想要前进一步,太困难了。
    就在这时,两个带刀侍卫不知从哪里像鬼一般出现在沈孝面前,他们鹰一样的眼将沈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监察御史沈大人?”
    面色不善,语气不善,仿佛下一秒就要将沈孝抹脖子扔到乱葬岗去。
    可沈孝竟然微微笑了笑,宽袖掩盖下,他紧紧捏着自己那封奏章——虽说奏章被门下省打了回来,没有递到皇上面前,可平阳公主线报多着呢,定然知道自己弹劾她这件事。
    若是换了其他不打眼的小官,惹了平阳公主不高兴,她一句话就能将人打压下去。可沈孝不一样,沈孝同她有“旧情”,就为了这遭往事,她也不会悄没声儿地将自己贬下去——起码要先见一面。
    步步为营,沈孝心里算得清楚。
    世家大族、夺嫡之争,这朝堂上密密麻麻都是不可触碰的网,他不过寒门出身,纵然高中状元又如何,想要往上爬,光是付出比旁人一万倍的艰辛还不够,更需要冒险一搏。
    昔年她玩弄了他,莫怪今朝他利用她。
    “平阳公主有请,沈大人,跟咱们走一趟吧。”
    *
    沈孝本以为这两个侍卫会将他带去平阳公主的府邸,没想要竟是带自己去了最繁华的朱雀大街,虽已入夜,但朱雀大街却还是灯火通明。仙客来酒楼红烛高照,门庭若市。
    沈孝微微抬头,看着牌匾上鎏金的“仙客来”三个字,想起前几天自己买米时,平阳公主的车架也是停在这酒楼门前的。
    看来她对这家酒楼是真的情有独钟。
    侍卫带着沈孝进了仙客来,径直上了三楼。三楼都是包厢,比大堂里安静许多,金玉阁包厢门口站在四个侍卫,见沈孝来了,看也不看他一眼,对门里恭敬道,“公主,沈大人来了。”
    门悄么声地打开了,室内通明的灯火倾泻到走廊上。沈孝捏了捏掌心,忽然觉得有些紧张。
    落脚是绵密的地毯,落地无声,八盏鎏金仙鹤衔烛落地灯立在角落里,映衬着室内的金碧辉煌。透过镂空的隔扇,沈孝看到一个华服女子坐在窗边的罗汉榻上。
    她身后的窗外,是整个长安城通明的灯火。
    一个绛红纱衣的侍女悄无声息地迎了上来,“沈大人这边来”,带他绕过隔扇,引到窗边,对着罗汉榻上的华服女子恭敬地福了福身,“公主,沈大人来了。”
    可罗汉榻上的人没有一点反应,仿佛没有听到,只是自顾自地同自己下棋。
    未经允许,沈孝这样的八品小官是不能直视公主的。沈孝垂着目光,看到她华服极长,裙摆拖在了地上,仿佛开了一地金色的牡丹。
    极俗、极艳、极华贵。
    金线衬着满室煌煌,晃了晃沈孝的眼。他拱手行礼,声音不卑不亢,“微臣沈孝见过平阳公主。”
    罗汉榻上却无人应答。
    唯有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脆响。
    无声的下马威。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棋盘行了一半,白子黑子陷入僵局,李述目光微瞟,见崭新的深青色官袍笔挺地站在那里,一晃都不晃。
    倒是个沉得住气的。
    李述将手里棋子往棋盘上一抛,刷啦啦打破了满室寂静。然后这才仿佛看到堂中站了个沈孝,故作惊讶道:“哟,这不是新科状元吗,怎么干挺地站在那儿?没眼力见儿的奴才,还不赶紧看座!”
    语气冷淡中带着微嘲,于是那句“没眼力见儿的”,怎么听怎么像是在骂沈孝。
    可不是没眼力见儿么,不过八品小官,朝廷上还没站稳脚跟呢,第一封奏疏就弹劾平阳公主?皇上最宠的平阳公主,崔国公家的嫡媳,大邺最尊贵的女人之一,弹劾她?想出名想疯了!
    沈孝自然听懂了她的指桑骂槐,他面色变了变,但很快将情绪隐了下来。
    城府极深,天生是做官的材料。李述看着他,这样想到。
    沈孝坐在了罗汉榻的另一侧,隔着棋盘,二人相对而坐。
    李述手里捻了一颗白玉棋子,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监察御史,沈孝。”
    “是。”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状元郎好生厉害。”
    “公主过奖。”
    “哪里过奖?状元郎确实好文采。‘公主象著玉筷,日食万钱;百姓绳床瓦灶,挂席为门1。’”
    李述漫不经心地,却将沈孝那封弹劾奏疏一字一句地背了出来。念完后竟是慢慢鼓起了掌,“好文采,当真好文采!”
    “臣的奏折今早刚递上御史台,晚上公主就一字不差地背了出来。公主才是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李述微微挑眉。
    这句话哪里是夸她记性好,分明是暗讽她眼线多。
    是呢,这样犀利的人,才是昔年那个为了当官,连面首之辱都能忍受的沈孝。
    这样的对手,才有意思。
    有意思,沈孝到底为什么要弹劾她呢?
    为三年前那一夜?
    不可能。
    沈孝这样聪明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以卵击石、只为报复的傻事。
    他刚进朝堂,根基不稳,此时就应当低调做官,努力做事。可他却如此高调地弹劾,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要和平阳公主死磕。
    为什么呢?
    李述只能想到一个原因——有人指使。
    谁指使的?目的又是什么?
    想要打倒她?或者打倒崔进之?
    又或是……针对太子?
    把玩棋子的手停住了,李述的目光尖锐,直直盯着沈孝。
    若不是想知道他背后是谁指使,有何目的,李述今日根本不会接见沈孝。
    不过一个一夜侍奉的面首,根本不值当她废一点心神。
    “啪”,手中棋子落盘。
    “沈大人,可会对弈?”
    “请公主赐教。”
    白子黑子,棋盘上一场暗战。
    这残局是方才李述自己同自己对弈后的死局,白子占绝对优势,黑子眼看就要死透了,因此李述才不想再下。
    这会儿二人重拾棋子,李述先抢了白棋,沈孝只得执黑子。
    公平?李述的世界里从来没有这个词。她千辛万苦才有了今天的权势,不是为了放低身段和一个八品小官讲公平的。
    一盘死局,沈孝是不可能活下去的。
    除非他主动向自己投诚。
    ……
    “啪,”一声脆响。
    黑子落盘,不过一炷香/功夫,死局逆活,绝地逃生。
    “公主承让。”
    沈孝道。薄唇勾起一个几不可查的讽笑。
    李述一怔,捻在手中的白子一时没抓住,唰啦掉在了棋盘上。李述的棋艺虽算不得大邺第一,可她天生聪慧,斗心眼的事情向来都是一点即通,这棋艺一道还从来没有让对手把死棋盘活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