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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甄明玉听到他这句话,觉得脑子里一懵,忙坐在靠在船门口的一侧,抿着唇望着碧波盈盈的湖水。
    他是个纨绔,说起话来让人面色窘迫,可是人家脸色却清纯干净的很,搞的好像自己真的是个荒淫的公主似的。
    待坐稳当后,三公主从袖中掏出一本新得的刻本,尽量转移注意力,尽量别跌在周璟身上,免得说自己轻薄了龙章凤姿的辅国大将军。
    船慢悠悠的摇着,不到半个时辰,便到了洞庭观。
    那洞庭观靠近文殊山,在池州境内。元狩四年,因为战乱,百姓流离失所,最后只剩下文殊山旁的几户村民。
    当时,父皇避难到此,村民端过来一碗小米汤,父皇喝了一口,嫌弃有股子霉味儿,便一袖子拂在了地上。随着逃难的太傅瞧见了,便差人在夜里将那户村民给抄家问斩了。
    而周璟父子收复文州、庆州后,便带兵驻扎在了文殊山,当时文殊山的村民已经不足三户,周璟亲自带兵下田耕种,不过三年的光景,文殊山就比周边富饶起来。
    洞庭观就是周璟带兵入文殊山那年,池州的县令出资修建的,专门为了慰劳来文殊山的将士。
    当时,周璟收复了西唐,被封为辅国大将军,而池州那些县令、主簿却曾参过周璟一本,如今看到他如日中天,难免心中焦躁,便专门借着他驻扎文殊山时,修建了洞庭观。
    到后来,洞庭观便渐渐演化成了民间饮茶娱乐之地,而且那里还有一些道士专门传授养蚕术,池州也一度成为产丝的要地。
    周璟这次来,也是想看看池州这边的光景,而那些新搬来的村民并不认识这位开疆拓土的大将军,只是以为他们是来这里看丝买丝的,便依旧热络的忙着用纸糊着蚕室。
    因着养蚕的桑叶多怕被风吹干,地上便多是瓮坛,甄明玉蹙着眉,其实她也想看看文殊山,想看看洞庭观,可是如今这些瓮坛,却阻了她的路。
    甄明玉正为难时,周璟却弯身直接将她抱了起来,稳稳当当的走了过去。
    只是待把她放在木轮椅上时,周璟脸色却有些不好,这小东西整日讲道理,可是这腰身手脚却纤细孱弱的很……
    甄明玉正要跟他讲话,却见他拢袖正跟一个穿着官袍的县令讲话,那些村民正拣净桑叶上的粪,他们面带和悦的忙活着,“辅国大将军真是个忧国忧民的好官,便是纨绔些不正经些又如何?为民请命的才是好官,我看那个三公主嫁给他,那是三公主修了八辈子的鸿福……”
    民为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周璟行事不拘一格,背地里那些朝臣也是悱恻万千,可是百姓却对他多多包容。
    他做这些事,都像是顺手而为,若真的将来君臣反目,将来龙椅上坐的不一定就是父皇。父皇能因为一碗米粥而纵容下臣抄了村民一家,可是周璟却解甲归田,这江山的倾颓,不是看她父皇,而是看身边这个人的意愿罢了。
    甄明玉曾听说过池州,当年战乱后,此地民不聊生,可是现在却桑田巷陌,百姓安居乐业,谁是治国之才,一眼便知。
    她看着那些吃桑叶的肥蚕,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
    周璟吩咐完那个县令,便朝她走过来,看她蹙眉,便轻佻的伸手给她按了下去,“本来就丑,还蹙眉,可是想成为半老徐娘?”
    甄明玉捡起手边的桑叶,缓缓道:“别人都道驸马荒诞,可是依本宫看来,驸马只是行事不拘一格罢了……说到底是驸马在为父皇收拾烂摊子。”
    待说完,心头却猛地一惊,这是说的什么话,怕不是看那些演义看的太多了,这不是挑动他造反?她忙清了清嗓子,一双莹澈的眸子慌乱的看着远处那些肥蚕。
    周璟却垂首定定的看着她,虽说皇帝封他为辅国大将军,可是一门的荣贵,却是皇帝忌惮的,暗地里皇帝不也是用宁王来制衡他们周家?
    他若不是纨绔不羁,若真是励精图治,怕是早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其实,他没有带任何人来过洞庭观,也可以任由别人嚼舌头根子,可是心里却鬼使神差的想让那小东西瞧瞧,他并非如此。
    不过他是不太明白这小东西的想法,她明明会偷偷的瞄自己,也说自己是她的夫君,可是那日在荷塘她却那般决绝无情。
    不过,在去处理漕运时,他倒是花心思想了一番,将来若是她父皇生了灭权臣之心,他自然也不会任人鱼肉,夫君和父皇,饶是哪个被屠戮,她都是权力之争的弃子……
    不过,这的确是自己太过狂妄,如今倒是被彻底的打了脸。
    其实,他也没打算让这个金枝玉叶站在他的立场上,谁知这金枝玉叶不仅没有厌恶这农桑田地,也没有搬出那套烦人的道理,而是宽容和理解。
    这种话不是谁都能讲的出,这种见地,若是生为男儿,保不齐还真是中兴之主。
    正说这话,就见洞庭观的旁边有个身穿八卦服的白胡子老道,那老道身边围了许多人,那老道却十分倨傲,不给寻常人推卦。
    倒是看到甄明玉和周璟时,那倨傲的白眉毛才堪堪放平,周璟扫了他一眼,看到他签筒是个驯鹿,便好奇的又看了几眼。
    那白胡子老头背起签筒和帘布只朝他们走来,“在下原本是钦天监礼官,擅长推演八卦,若是你夫妇二人愿意,老朽愿为你二人推演命格。”
    周璟原本以为这是个江湖老骗子,不过听到他说夫妇二人,心里就愉悦了几分。那白胡子老头见缝插针道:“天乙贵人,生而为神将,不动儿女情必承天命……”
    “哦?若是动了儿女情又如何?”周璟挑了挑眉。
    那白胡子老头,将手中的灵蛇卦签推在地上,捋着胡子道:“大人与日干相生,当是为君之相,若是动了儿女情,倒是破了这……”
    周璟听他说的枯燥,便烦闷的抬剑抵住了他的喉咙,“给她瞧瞧,她能听你唠叨!”
    那老头不由的摇了摇头,转身问了问甄明玉的命格,随后捻了捻手指道:“申酉生人……合该是五官秀美,不是残肢之象?!”
    甄明玉本来以为这位是在胡扯,可是听他这般说,不由的心一惊,“您说您是钦天监礼官,我倒是没见哪个礼官在外给别人看相算命!我如今身有残疾,你还这般做言语,可是羞辱我?!”
    甄明玉虽说平日里和蔼讲道理,可是若真的做起歪理来倒是让人无从反驳,那白胡子老头受到刺激,一双手气的发抖,又重新给她推了一遍命盘。
    周璟却一改方才的冷淡,将剑收回,淡淡道:“说,我想听她的天命!”
    那白胡子老头气鼓鼓的,听到周璟话,不由的嘟囔几句,“瞧着温婉贤淑的倒是个刁蛮的……”
    甄明玉听到刁蛮二字不由的一笑,便拢了拢袖子道:“您且说,我方才失言了。”
    那白胡子老头听到这句话,才消了气,将手中的八卦盘放下,淡淡道:“白虎遭擒,临巳午烧身,绝命之灾……二寅、四亥,咥人之凶……此女活不过十八!”
    甄明玉还未反应,就见周璟猛地的沉下脸,一剑刺穿了那老道的肩胛骨。
    甄明玉不由的看了周璟几眼,他怎么就急了,左右说的是自己,又不是他,看到那老道倨傲不服输的模样,甄明玉忙伸手拉住周璟的手,“命格这类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驸……夫君你莫要跟他计较。”
    周璟冷凝脸,一双清润的眸子里却墨色翻沉,他示意护卫推轮椅,自己却猛的勒紧马缰绳,绝尘而去。
    甄明玉也不清楚周大将军这是刮了哪阵风,只是回头看了看路边的浮尘,摇了摇头,示意护卫给那老道银两。随后便也出了洞庭观。
    那个白胡子老头将银子放在八卦盘上,肩上的血浸透了白衣,养蚕的农户瞧见了,忙走过来,絮絮叨叨道:“方才让你给我们推,你还倨傲不理我们,如今可是痛快了,瞧这一身血吆……”
    那白胡子老头却皱着眉,“自己的命格不好好听,却听女子的命格,怕是因此女而误帝君之位……”
    那些养蚕的农户纷纷过来,一个个交头接耳的,“人家是夫妻,虽说瞧着那男子不怎么重视瘸子妻子,可是心里可是疼着呢,刚才还抱她过来,你说你非要诅咒人家心头肉,没一剑捅死你就是好的了!”
    “我在钦天监为官时便是清正廉明,从不会诅咒谁,命盘如此,我难道要编造一番?!再说好好的命格,却偏生是个瘸子导致白虎遭擒,临巳午烧身!”
    那些农户唏嘘一阵,“说的神神叨叨的,照你说的,若她是个没有腿疾的,又是个什么命格?”
    那白胡子老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八卦盘,继续道:“命格中正,五行遇贵人和徳神,凶灾不生,多子多福……甚至有一件闺房事迹流传千年……”
    第23章
    周璟素来不怎么相信这些鬼神之说,只是那白胡子老头说“白虎遭擒,绝命之灾……此女活不过十八。”,让他心里一下梗住了。
    若是那昏庸的皇帝真的起了灭周家之心,他绝对会颠覆这个混沌的江山,可是真的到了那一刻,她也将成为君臣之间的弃子,想到她染血的身子,周璟觉得整个心像是被绳子狠狠勒着一般……
    他勒着缰绳,纵马奔驰在泥土路上,决计不再走水路。这次走的官道,比水路要宽敞,而且少了某人的调笑,三公主倒是可以安心的睡一会子了。
    待到了月湖,周璟放松了缰绳,他是辅国大将军,父辈也是把热血撒在了西唐的疆土之上,以周氏一家的权贵,保一个公主的天命,又有何难?!
    不过那金枝玉叶委实不重视她自己,虽说温婉清秀,可是也有些过头了,骨架细小,又是月水不调和的,这等就是红颜薄命之相,要好好的娇养着才是。
    到了公主府,甄明玉刚净了脸,正要梳妆,就听到院子里乱糟糟的,甄明玉起身到窗前,看到院子里又进了一批服侍的丫鬟婆子,还有几个上都有名的郎中。
    那些平日里倨傲的郎中,一天要给她诊三次脉,食疗的方子开了一堆,绫罗绸缎、簪花珠钗堆得库房里都放不下了,林雯不由的扯住府里的主簿,问是不是皇上送来的,那主簿却挑挑眉回道是周将军安排的,说公主要放在府里好好的娇养着,不能受一丁点儿委屈……
    甄明玉看着妆镜前满当当的主落玉翠,不由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知道自家驸马又是刮了哪阵风。
    转眼间就到了科举取士的日子了,乡下一些秀才背着蓝布包袱喜气洋洋的走在上都的街道上,国子监的三百学生摇着描金的折扇,取笑着那些乡下来的秀才。
    前些年西唐战乱,开科取士停了几年,今年算是科举的大年,吏部和礼部出动全部的朝员,来赶制科举的前试。
    因着今年入上都赶考的人太多,所以礼部和吏部加试一轮,不合格的直接落第,只有通过加试的才能参加仲冬时节的尚书省大考。
    到了吏部加试那天,上都的酒家客栈都住的满满当当的,街上的小贩热闹的叫卖着,那些道观和菩萨庙里上香祈福的也格外多。公主府里也忙的热火朝天的,皇帝下了旨,今年加试的是诗话,由驸马和三公主各题一旨,书生作答。
    甄明玉翻了翻手头的诗话,垂首将诗话题在了宣纸上。这次加试关乎书生的命途,甄明玉细细的思量了一番,不至于为难,也不落于俗套,想着若是哪个书生能评的独到,她就把公主府那架紫珊瑚赏赐给他。
    这紫珊瑚放在二品朝员家里不算什么,可是这可是她用了三个月的办案银子买的,想着万一是国子监哪个书生猜出来了,也不至于丢份儿。
    礼官将题目仔细的封在加了红泥章的信封里,迈着疾步匆匆的去了加试的百福殿。
    林雯忙落下帘子,将头饰和公主吉服端了过来。今日要去百福殿观礼,穿公主吉服显得端庄几分。那公主吉服是尚服局赶制出来的,深衣隐领,步摇和簪珥都是黄金为底,发髻旁是桂枝贯白珠,寓意金榜折桂。穿在身上,倒也真真的公主威仪,清秀绝俗。
    待到了百福殿,那些秀才都已经抚在案桌上奋笔疾书了。
    因着是加试,周璟便没有去观礼,甄明玉满心欢喜的看着西唐的秀才,那些郡主以及其他来观礼的公主和千金小姐却十分的颓落。
    一个个的凑过来,问甄明玉为何周将军未曾来?可是哪里又起了战乱?甄明玉耐心的回了几句,一张帕子擦了擦汗,周大将军这个时节还指不定在御道上被哪家千金给绊住脚了,哪还能有机会来观礼。
    待加试完毕后,公主和千金小姐就去了安仁殿跟皇后请安去了,皇后作为后宫之主,这次也下了些功夫,还专门办了宫女拔河,那些郡主、小姐也十分捧场。
    原本,这加试的题目是三公主出的,出于礼貌也该问问公主题目的内容,可是一个个却只是再给宫女拔河加油鼓劲,装作没看到三公主似的。毕竟周大将军不来,她们也没心情跟个不受宠的公主套近乎。
    不过好在朔方节度使的夫人于宛白也来了,于宛白性子温柔娴静,又加上和三公主交好,便笑着走过来,握着三公主的手,温柔的说着灵州的事。
    待钟声响起,万千秀才出了重元门,青.楼画阁,棱户珠帘,各种雕画的马车在长街上奔走,街道上的姑娘们穿的金翠耀目,罗绮飘香。倒像是举办了一场万国夜宴似的。
    在柳陌花衢,巧笑阵阵中,周璟骑着马入了重元门。
    今日汾王府被挤的水泄不通,那些朝臣知道是周璟出的诗话,便墙头草的来到汾王府祝贺,有些带着女儿来的,那些女子画着精致的妆容,不住的给周大将军暗送秋波。
    不过周将军却心烦的望着门外,一眼都没瞧那些盈盈秋波。
    他周家一门权贵,十六岁身入疆场,拼杀了足足十年,一步步加官进爵,如今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辅国大将军,众人都道生子当如周家三郎,可是他却有种浮华散尽,与佳人共白首的念头。
    想到白首,想到月下共举杯,周璟脑中就浮现出那清秀温婉的俏脸,他唇角一抿,一股冷意油然而生,他不可能和这个女人共白首。
    的确,他从未对别的女人生出这般情绪,哪怕她还身有残疾,他本来就是游走花丛的薄情郎,八成自己也只是昏了头,迷恋那一丁点儿的清秀芳香,如今佳人无意,也省了他费心思。再说吐蕃那边蠢蠢欲动,西突厥也开始屯兵买马,他还要细细的筹谋一番战事,至于那段婚姻,且摆在面儿上便是了,自己依旧是那个玩世不恭的纨绔……
    待会完客,周璟却觉得挂牵着什么,便骑马进了重元门。
    如今百福殿的加试已经结束,礼官忙着封卷,周璟便双脚搭在案桌上,一转眼看到了地上的一张宣纸。
    上面是歪歪斜斜的字体,这没水准的字,他一眼就看出是谁写的,当日他教她写字,她总是喜欢在结尾处上挑一笔,显得不伦不类的。
    周璟看着上面的诗话,不落俗套,很新颖却不至于为难了谁去,这等诗话的水准倒是不差于弘文馆那些博士官,他想到那金枝玉叶琢磨诗话的模样,不由的扬唇一笑。
    他垂首扫了一眼末尾的诗话,“万事伤心对官弦,一身含泪向春烟。黄金用尽教歌舞,留与他人乐少年。”
    这诗话里的题眼,一读便知,可是里面推敲出来的酸楚却不一般,周璟捏着那张宣纸,心里却猛地一沉。
    白虎遭擒,绝命之灾……此女活不过十八。
    他大步出了重元门,往安仁殿走去,却是空荡荡的一片,一个小太监说三公主回府了。
    他便勒马追了出去,待到了上都外城,看到护龙河旁边那个穿着公主吉服的女子,在遍植杨柳,人群巧笑的繁华中,一张粉莹莹的唇,微微叹了一口气。
    周璟下马,大步走到了护龙河,垂首看着三公主的发心。
    甄明玉手里捏着一只小小的平安符,看着远处那喧嚣热闹的人群,淡淡道:“林雯你瞧,西唐一片歌舞升平,只有我,在这世上孤零零的……”
    她微微叹息一声,正要转身那栗子糕,却看到周璟伸手按住了她的肩,她忙收起了情绪,笑道:“驸马可是忙完了?”
    护龙河里的水泛着星光,浅浅的倒映在他的眼底,他的五官显得益发的冷峻挺立,那双素来懒洋洋的眸子里竟是一派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