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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节
    “一旦开了春,邺城是有好戏要唱的,大相国把晏清河也留了,人常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这个春天,邺城也实在呆不住人。”
    处境被李文静剖析了这半日,晏慎本赴会归来的倦意,一扫而空,脑子清醒得不能再清醒,目光投过去,显然还是要李文姜说个主意,听听是否合心意。
    李文姜撑起身子,换了满脸正色,却是一点畏惧也无,直截了当道:
    “眼下之计,不如夫君自请外放,仍回沧州去,或是冀州更好,那里才是夫君这一门之根,何惧晏氏父子?妾早说过,割据一方,反客为主,叫他丢荆棘丛里去。”
    晏慎这一支,本就是河北豪强,乡里颇受爱戴,若是能回故土……外头残阳如血,铺进来,烧得晏慎心头乡关之思顿起,凝视着窗棂渐渐黯淡下去的天光,慢慢点了点头。
    邺城虽大,消息照例走得飞快。侍中石腾被打,中尉晏慎赴宴不备箸,翌日一早,就是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风言雾语,说的唾液纷飞。中枢上下,也是流言四起,晏清源听闻了,也不过一笑置之,只对崔俨道开春便是他大显身手的时候,更多时间花在了尚书台,准备从青州开始检户,同吏治双管齐下。
    二郎既开府,征辟属官的事,晏清源本要他自己拿主意,晏清河却不肯,一早拜会兄长,还为这事请教。
    书房里无人,也不见那罗延身影,晏清河一边出来,一边招手喊来个丫鬟:“大将军去了何处?”
    丫鬟答道:“大将军在别院习射。”
    进入别院,一眼先瞧见了那靶心,再看兄长,着窄袖骑装,目力正凝注一处,意到手到,射出去的这枝,正中靶心,每再射一箭,竟是劈开了前一枝的箭尾,一中再中,一旁那罗延似见惯了此景,只睁着两只眼睛干看着。
    晏清河以往听闻兄长可射连珠箭,有百步穿杨之技,今日真的见了,那双淡漠的眼睛里,平静如死水,死水深处,才微微起了些波澜。
    右手拇指上的玉谍,清澈如水,在主人天分与经年苦练的磨砺下,愈发温润,晏清河慢慢错开目光,不再看了。
    “阿兄。”晏清河启口,那姿态,是那罗延平日竖着手站立回话的模样,那罗延扭头一看,笑着对晏清源说,“二公子来得可真早。”
    可是再早,看那额头的细汗,也知道晏清源已经练了许久。
    晏清源目光还定在靶子上,不紧不慢的,唇角勾起淡笑:“二郎用过饭了么?”
    晏清河冲着他的背影点头应声,他不看自己没关系,话总是能听见的。
    “我来,还是为开府选属官的事,阿兄精于用人,管吏部事多载,我人又不在邺城,孰优孰劣,无从判别,恳请阿兄为弟掌舵。”
    晏清源将弓一放,取过手巾,揩了两把,目光一触,看晏清河身上穿着半新不旧的衣裳,一笑坐在了石凳上,先不接这话:
    “怎么,大过年的,偏捞出来这么一件,开府还开寒酸了你?”
    说的那罗延这才留心他打扮,一阵喟叹,二公子穿鲜亮了显得轻浮,穿素净了人更黯淡,怎么着,都觉得不是那么合宜,哪里像世子爷,穿什么衬什么,人总是压衣裳三分。
    “我回去换,阿兄,给弟拟个单子罢,我心底实在没着落,开春事情若是办砸了,”晏清河难得笑了笑,“大相国那里,我怕他也拿环首刀打我。”
    两人幼时皆挨过父亲那环首刀滋味,此刻,心照不宣笑起来,晏清源答应下来,可开府选官,涉及人事纷杂,遂先吩咐那罗延往吏部五曹的主官那里去一趟,才看着晏清河:
    “你我年纪都轻,他们心底小瞧,也是人之常情,可我不能惯着他们这份常情,左仆射这个位置,松一松,你坐不稳的,该拿出魄力的时候,要豁的出去,这些话,想必大相国早说给你了,留你在邺城,关乎的是自家,不用我说,你也清楚的。”
    晏清河听得出这番肺腑,静候他嘱咐完,告辞出来,想起今日是十一,眼见就到上元节,回到临时落脚的宿处,带着随从,为晏九云的母亲备礼去了。
    等那罗延回来,晏清源在书房独自坐了半晌,低首斟酌书写,目光一会儿锁的紧,一会儿又和颜悦色的,临到用午饭,外头进来个家仆,回禀道:
    “李侍郎在东柏堂候着大将军,问大将军几时过去?”
    节日是注定过不安生的,那罗延替晏清源觉得烦乱,一抬头,晏清源轻透口气,把单子丢给那罗延:
    “告诉二郎,中枢定会指派,几个要紧的先征辟过来用,回头缺的,让他自己也学着点用脑子。”
    说着就起了身,将披风一裹,抬脚走了出去。
    外头日头正好,晌晴的天,前头晏清源的身影,是极分明的。
    那罗延忙迭声出来:“世子爷,世子爷,不在家里用饭了么?”心底却气李季舒个蠢货,是不是他家饭早,自己用过了也不想别人?脑子里却又电光一闪,世子爷是想那个女人了罢?走这样急!可不刚觉得李文姜也不错吗?一瞬间,一双眼睛里,掠过了无数情绪。
    却也无法,脑子里乱糟糟跟上了。
    第43章 醉东风(19)
    东柏堂里,李季舒负手来回在太阳底下溜达着,空气干燥凛冽,吹得他面皮发紧,眼睛定在那颗老银杏上,不禁摸了摸脸颊:
    这糙劲快赶上它了吧!
    还没回身,听见那罗延的声音了,转头一看,迎上太阳光底下走来的晏清源:咄咄怪事,大将军这一载在外,枪林箭雨,风吹日晒,还把面皮养的白细,不换戎装,没半点武将的影子。
    “大将军……”寒暄的话还没完,那罗延已经嬉笑着打了个岔子,“李侍郎,早啊!”
    李季舒平日里待人,一贯不看门第高低,身份贵贱,一视同仁地和善,指了指头顶,笑问那罗延:“这话怎么说的,可不早了!”
    “呦,我说的哪是哪,侍郎,我说的是侍郎午饭用的早哇!”那罗延顺手折过来一枝枯柳枝,东一下,西一下,似有若无地扫到了李季舒的脸,“大将军可还没用饭!”
    言外之意,听在耳里,李季舒转眼就明白过来,两人一定睛,晏清源已经走出了几步,李季舒边加快了步子,边对那罗延丢下句:“我也没用饭呐!”
    尾随晏清源进来,李季舒上前补了正经礼数:“大将军,急着来,是有件要事,晏慎给陛下上了请求外放的折子,陛下暂还没有答复,估计,很快就要来问大将军的意思。”
    晏清源冷嗤一笑:“他心里头这是开始乱了,心都乱了,离身乱也差不远了,他是想去哪儿?冀州吗?”
    冀州是他家族起势之地,回冀州乃上上之选。
    “那倒没有,他要去北豫州。”李季舒答道,沉吟着,“大将军,这怕是打起了柏宫的主意。”
    看来柏宫这头虎狼,昭彰得全天下都能未卜先知看出他日后心思了,晏清源撑着下颚,凝神想了片刻,起身朝墙上舆图站定,目光游走了天下大半个疆域,才点着虎牢关道:
    “他脑子一热,出关卖主也能做的出来,再煽动煽动柏宫,”晏清源略一停顿,来回踱起步子,摇了摇头,“大相国在,柏宫倒不至于不会贸然跟着他发昏。”
    李季舒盯着虎牢关那块,看大好河山,眉头不禁皱了起来:“他要是出了关,贺赖求之不得,大将军要把他外放吗?”
    晏清源眼不离舆图,微笑着:“放,怎么不放,他不提,大相国也要奏请外放他的,倒省的麻烦这一层了,御史台已经被他搞得乌烟瘴气,还嫌不够乱?”
    就在晏清源突然回了东柏堂,与黄门侍郎李季舒议事的时候,归菀以为这两日门庭冷落,恰是时机。
    她是知道他在家中大会宾客的,也知道这两日,他要留在家中的。
    于是在煎熬拿捏后终定了主意,丢开女红,留更稳重的秋芙在暖阁,归菀则在花芽的陪伴下来了后厨。
    见到蓝泰前,归菀特地先去折了两枝梅花抱着,不敢贸然过去,只在游廊等着。花芽泼辣,同后厨一众人也十分相熟,兀自抬脚进来,一面同几人笑着闲扯了两句,一面找着蓝泰:
    “他人呢?这几日做出的菜品,不太合姑娘胃口呢,我得好好跟他说说。”
    目光睃了一圈,也没见蓝泰身影,不知谁提了一嘴:“在池塘那杀鱼呢!”
    听得人心酸,花芽一声“谢咧!”抬脚又出来了,走到池塘附近,腥气扑面而来,在干冷干冷的天儿里,刺鼻得很,花芽皱了皱眉头,径直走到蹲着的那人背后,有意在肩膀上拍了一拍:
    “蓝将军?”
    蓝泰听到熟悉的声音,手一停,扭过头时,花芽已蹲到他跟前了,习惯性四下看了看,才一边帮他收拾鱼泡,一边低声说道:
    “陆姑娘有事要跟将军说,将军随我来罢。”
    说着立起身来,往回走:“蓝泰,姑娘说了,近日的饭菜,难能下口,你随我来罢,姑娘要亲自交待你。”
    一脸深深的厌弃。
    蓝泰应了一声,在池子里洗干净手,又在身上抹了两道,把弄好的鱼端起来,穿过甬道,见游廊那有个怀抱梅枝的女郎,梅枝红艳,她人裹着一件白狐冬氅,两相映衬下,孑然独立,蓝泰知是归菀,眼中黯然了一瞬,走到跟前,还未启口,就见归菀红了眼。
    “蓝将军……”
    花芽见状,早去了一边把守,留他俩人说话。
    “陆姑娘,你莫要哭,是不是又受了什么委屈?”蓝泰攥了攥手底木盆,话问出来,一阵气闷,觉得根本是多余,归菀摇摇头,勉强笑道:
    “我见了将军,想起寿春城了……”
    蓝泰简直不知如何接话,眼下,什么样的安慰都是苍白徒劳,只能转口问道:“你来找我,总归有事的,你说,我能替你办的都会尽力而为。”
    归菀闻言,却转过身去,垂眸看着火焰般的梅枝,不愿哭,可眼泪自己往下掉:
    “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东西,吃了能,”她身子忽的一抖,嗓间犹含烧红的火炭,本最羞于同外人道的,她不得不求助于蓝泰,“能不让人有身子的……”
    归菀说完,一想那当日苦楚,猛地又别过了脸,泪盈盈看着蓝泰:
    “将军,我无颜说这事的,可是,除了将军能帮我,再没他人了,我害怕……”
    少女神色凄楚,风雨飘摇中的山茶花一般,蓝泰自然清楚她说的什么,惧怕的什么,一时心里也是又窒又痛,他不忍看归菀,似乎也无法面对归菀,只歉疚地道了句:
    “你回去,我会想法给你弄避子汤,陆姑娘,”他小心看了看四处,这才抬头看她,“日后尽量少冒风险来我这里,我倘是有需要你的那日,自会想法子知会你的,晏清源有什么动静,你让她俩告知我便是。”
    归菀感激冲他挤出一个似笑似哭的表情,裹紧了自己,忙不迭同花芽两个赶回暖阁,刚进园子,归菀猛地刹住步子,花芽来不及收步,险些撞上她,归菀紧闭着双唇,忽吐出一句:
    “他回来了。”
    花芽听得蹊跷,疑她怎判断地这样笃定,正要问,见阶上晏清源推门而出,同她俩人打了个照面--晏清源分明换了衣裳,是归菀这里常为他熏的一件玉色常服,北朝尚红,晏清源除却正式场合着绯袍,闲暇时间,还是十分随意的。
    他就立在阶上不动,笑痕宛然。
    花芽只觉头皮都麻了。
    没有人不怕晏清源这样的笑意,因为上一次,花芽亲眼见他也是这样笑着拿又长又尖的冰凌将人活活穿破喉咙。
    归菀则平息下乍见的慌乱,刻意摆了摆梅枝,往他跟前走来,见了礼,才看见他脸颊上那道已经黯淡几分的抓记--显然是受伤了。
    她有些惊诧,觉得自己此刻就算虚与委蛇,也当说一两句关怀的话,可无论如何,她说不出,相反,倒生平第一次知道何为幸灾乐祸,归菀无法,忽略这节,轻声找了一句别的话:
    “大将军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晏清源伸出手来示意,归菀迟疑片刻,搭上他掌心,晏清源便顺势牵着她进屋来了。
    “怎么,嫌我回来的早了?不想见我?”他俯身在她怀间一嗅,笑着捏了捏她小手,“这几日冷的很,让下人们去采就是。”
    归菀本听得前一句心口乱跳,又接上这后半句,才稍稍放下心,转念一想,软娇娇道:“大将军之前自己说要替我折梅插枝的,又……”说着脸面一红,归菀耻于跟他装出这样的情态,剩下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她两腮着了胭脂一般,因罗帕半掩面,眉梢眼角越发添了娇羞,晏清源笑了笑,第一回见她要在自己跟前撒娇卖乖,却又半路没了下文,顿起作弄她的兴致:
    “说啊,怎么不说了?”
    他追着问,归菀更羞,一径往窗前走,只管胡乱插枝,再不出声。晏清源伸手就将她捞在了怀里,耳鬓厮磨的,一时间也没了话。
    可归菀稍稍别过脸,鬓间的发,就拂到他那道伤,微生不适,尤其冬日里冷,好的慢,想到这晏清源心下烦乱,将她松开,往榻上一躺,靴子也未脱,归菀偏头看了看他,略含希望地问:
    “你累了么?”
    晏清源含糊应一句,归菀迟疑片刻,试探道:“那我不打扰你午休。”折身就要往外头明间去。
    “慢着,”晏清源喊她,归菀浑身一紧,却还是转过脸来,见他拍了拍榻头,“大冬天的,我午什么休?过来,陪我说说话。”
    他同她之间,归菀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他来她这里,除了那件事以外,归菀清楚,是再无他事的。
    小产的苦,她吃的怕,那种下半身痛得要撕裂的感觉,仍历历在目,痛却还是第二层,她尚不能像成□□人那般渴望孩子,更何况,是他的孩子。
    “大将军想说什么?”归菀搬过胡床,坐的有些远,心下警惕。
    晏清源半眯着眼,打量她不住,忽然提议:
    “明日带你去石窟看飞天罢?”
    初入邺城,归菀曾远远一目座座佛塔,对此毫无兴致可言,今生尚且浑浑噩噩,何必去期待那更虚无缥缈的来生?谁要和他一起看飞天?她低着头,想的已经是今生的事:蓝泰能否为她弄来避子汤,如能成事,倒不用没日没夜担忧这一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