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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节
    褚韶华没买最末等船票,她担心安全,虽则二等船票略贵,她还是买的二等票。舱室中都是女子,环境果然也不错。褚韶华还遇到两位要去上海的黑袍修女,这些人说英文,褚韶华以前跟陈大顺学过一些卖货用的洋文,所以偶能听得懂一些词汇是英文,可具体人家说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褚韶华是个心思缜密的,她并不懂什么国家大势,可她知道,现下国内,洋人最吃香,不论是洋男人还是洋女人,洋人是有特权的,比汉人金贵。因这些外国女人生得高鼻深目绿眼睛,舱内有些女子惧怕她们的相貌,自是离的远远的,也有不怕的,却也不会与她们交谈打交道。褚韶华吃点心时特意打开一整匣,请她们一起吃,她会些简单的对话,问好之类的话也会说,再加上做些手势比划着,这些修女在中国也有些时日,简单的汉话能听明白,会说几句,虽十分有限,彼此也能做些简单交流。
    有一位修女还送了一本汉译的《圣经》给褚韶华,褚韶华连忙道谢收了,这年头书本并不是便宜东西。褚韶华也弄明白,这些修女往上海是要去教堂工作的,至于是哪个教堂,褚韶华请修女帮她写在书页后面,说以后到了上海想了解一些关于她们教会的一些东西。那位送她书的修书也很高兴的给她写了地址。
    倒是同舱的一位有女佣相随的女士问褚韶华,“您对基督教感兴趣吗?”
    褚韶华道,“以前并不了解,可我看黛安她们不远万里的过来,只为传播教义,想来必有过人之处。”
    这位女士姓王,也是要往上海去的,王女士生得皮肤细腻,眉眼温婉,褚韶会觉着她不似北方人的相貌,略一打听,果然就是上海人,原是随丈夫到天津做生意,如今年下先回上海。褚韶华正在学上海话,就提出与王女士用上海话交谈,王女士并没有反对,两人说话间还同褚韶华提了一些上海风俗。
    倒是黛安修女见她们在说一种自己完全听不懂的语言,还用半汉半英夹杂手势的话问褚韶华,这说的是哪国话?当褚韶华告诉她是上海方言时,黛安修女完全惊呆了,她从不知道上海人说的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北京汉话的语言。褚韶华想着,黛安修女她们既是要去上海传教,问她们要不要学一些上海话?
    黛安修女倒是愿意,只是,汉语在她们看来已是千难万难,上海话更是如听天书。一直到了浦东,两位洋修女也没能学会几句。待下船时,王女士已知褚韶华是来上海投靠朋友找工作的,还留了自己的地址,让褚韶华安顿下来可以去找她,大家继续做朋友。至于两位修女,知道褚韶华还没有住所要租房子,以后还要去找工作时,建议褚韶华可以去青年会问一问。当然,如果褚韶华愿意,也可以与她们一道去教堂暂住,褚韶华知她们也是第一次来上海教堂,且褚韶华何其谨慎,客气的婉言谢绝了。
    褚韶华手里有小邵东家在上海的住址,也并没有去麻烦小邵东家,租房找工作的事,她自觉还办得来。人情是在关键时候用的,若吃喝拉撒都指望人家,那成什么人了。起码,褚韶华不是那样的人。她照例是先找饭店安顿下来,对于黛安修女提到的青年会,褚韶华打听了行程,又买了一份上海地图,当天就叫了黄包车过去看了一回。
    青年会有些类似于一些公益性组织,褚韶华在北京知道,譬如洋教堂会给人免费诊病,发一些药物,反正就是挺慈悲做好事的地方。在报纸上,她也看过公益组织这种名词,知道这是做善事的组织。既是黛安修女建议她去青年会,想来也是做好事的。待得过去后,褚韶华没直接进去,她在附近的糖水铺买了杯糖水,慢慢喝了。打量着这处两层小楼,有一搭没一搭的同糖水铺老板问青年会的事,知道这是正经地方,褚韶华喝完糖水,抿抿唇,从手包里拿出个小圆镜照了一下,这才过去。接待她的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待褚韶华说明来意,那青年道,“女士应该去海宁路那边儿的女子青年会。”
    褚韶华这才知青年会有男女之分,恰是有位年纪相仿的青年走出来,笑道,“哪里都是一样的,现在还讲什么男女大防不成?有什么可为小姐帮忙的吗?”
    褚韶华看两位青年穿戴干净整齐,虽不十分富贵,却透出斯文和气,便说了自己是受黛安修女指点来这里。现在刚到上海,想租房找工作。褚韶华也问后出来的这位青年,“不知先生贵姓?”
    “我叫周源。”周源请褚韶华坐,倒了两杯茶,问褚韶华以前在哪里上学。
    褚韶华十分坦诚,“只是小时候随着乡里夫子认过几个字,学的十分粗浅,后来略看了几本书,我没正经上过学,也没毕业文凭。”
    褚韶华这样的情况,当下十分常见,如今虽有新式学堂,但褚韶华尽管十分年轻,如她这般年纪的女子,读书的尚且不多,更不必说是读新式学堂的了。便是如褚韶华这般通文识字,能找到青年会来打听租房工作之事的女子,亦十分罕见。周源便把工作的事暂放,问,“那小姐打算租什么样的房子?”
    褚韶华心中早有打算,“我一个人住,安全性上好一些就成,也不要太贵,不瞒你,我盘缠有限。待安定下来就要去找工作谋生。”
    周源大概是经常做这些事,同褚韶华介绍了大概房子的租金,让褚韶华说出一个租金范围,他可帮忙问一问。褚韶华身上还是有些钱的,她希望能离租界近一些,哪怕不近,也希望是电车能到的地方,以后做工方便。
    周源心下有数,问过褚韶华现在的住处,让她明天过来,他会帮着打听房舍之事。
    褚韶华道谢之后便告辞了。她没去别个地方,就是去租界那里走了走。其实,褚韶华自天津登船,所有的一切于她都是新奇的,她生于北方乡下,北方水脉少,较南方略干旱,所以,就是坐船,也是第一次。待到了上海,更觉这是一个辉煌远胜北京之所在,那些西洋式的高楼建筑,鳞次栉比的商铺繁华,还有完全不同于北京的穿衣打扮,这一切,都让褚韶华无比着迷。只是她初来这地方,第一要事自然是要寻一落脚之处,也没顾得上多打量。如今去过青年会,褚韶华便想到潘夫人说过的租界瞧瞧。
    褚韶华想好了,听闻这里是全上海最高档最好的地方,她要寻工作,必要在此地寻一份。
    至于有什么工作是她能做的,褚韶华还没想到。
    说来,这种光棍精神,也不是寻常人能有的了。
    第105章 第一份工
    原以为在黄包车上看到的街巷已是难得气派,但到了租界之内,褚韶华才明白为什么潘太太会说这里才是上海最高档所在。时常能在路上见到洋人并不稀罕,在租界外也能见到。且不提租界内竟有那许多奇异的建筑汇聚于此,最与众不同的便是一种不同于租界外的秩序与整洁,让这里有一种完全不同于外面的气派。
    褚韶华打量着路两畔的店铺,不着痕迹的留意上海人的穿着,果然要比现下北京样式更为讲究好看。好在褚韶华这次出来,别的衣裳带的不多,呢料大衣是都带了出来的。如今不论男女,都很流行这种呢料西式大衣,男子一般里面或是西装三件套,或是长袍马褂,女子则是配夹棉旗袍,颇是摩登时尚。只是她旗袍的样式有些旧了,褚韶华并不在意这个,她过来上海的首要事是先立足,穿戴可略放一放,就是样式旧了,改一改便是。
    褚韶华还想顺带瞧瞧看有没有店铺招工,心下却有些失望,这里店铺虽多,招工的却少。褚韶华也知是什么缘故,这年头出来做生意的,等闲用人也都是要从亲戚熟人里挑,很少有店铺愿意用陌生人的。当然,浆洗针线之类的除外。只是,褚韶华不愿意去做那些工作。她并不是怕苦怕累,褚韶华要是怕这个,根本不会到上海来,她在北京要立足比上海容易的多。褚韶华并不完全就是个初到大城市的乡下妇人,她在北京住过好几年,家里也开过铺子,做过生意,尽管褚韶华没有直接经营,可褚韶华对生意是有自己认知的。不论什么样的生意,说到底都是人的生意。
    褚韶华在乡下开过裁缝铺,她在上海也可以一步步的从底层做起,褚韶华却不愿意再做裁缝生意了。先不说她的手艺在小地方还能糊弄一二,如今莫说是在比北京更繁华的上海,便是在北京,她的手艺也不成。
    不过,她懂一些上海话,自己识得字,会打算盘,而且,人年轻,不算笨,她的这些本领,与那些有学识的人自不能比,可褚韶华也相信,一定可以找到一份稍稍体面的工作。
    褚韶华就在租界逛了大半天,待天色将晚,她方坐黄包车回到饭店,第二天一早就去了青年会,周源也在,两人打过招呼后,周源便带着褚韶华去看房子。如今天气渐凉,周源在外围了条深色围巾,房子离青年会稍远,两人坐电车过去。周源在路上就同褚韶华介绍了这房子的情况,房主是一户姓容的人家,书香传家,儿子在外念书,如今就是两夫妻和一位小姐,小姐也是念书的。这家宅子离租界不远,虽是要出租,房主对租客要求高,等闲小摊小贩那是别想,必得是能识文断字的斯文人方可。太吵闹也不成,容老爷喜静,平日里就喜读书做学问,断不能扰攘到容老爷,以前还有太过扰攘的房客被赶出去的事。再有,容家是有门禁的,晚上十点就要锁门,租客你晚上十点还没回来,也就不必再回来了。所以,房子虽不错,因租金不算低,且房东要求比较啰嗦,院里还有两间空房未曾出租。
    周源路上同褚韶华介绍着这房子的情况,褚韶华倒觉着自己挺合适。
    结果,到容家后却并不算愉快,那容老爷问的颇是详细,非但问褚韶华以前有没有念过书,见她是北方人,连她因何来上海都要问,还有是否婚娶之事。褚韶华心下很有些不悦,心说我不过是来租你房子,至于受此盘问么。褚韶华主要是挺喜欢这两间屋,虽说院子不大,南人收拾院子与北人大有不同,这院中有廊,廊前有花,褚韶华看的两间屋外还有一丛青竹,如今天气转凉,那竹的颜色是苍青的,风吹来时,竹叶发出婆娑的沙沙声。在北方鲜有竹子,褚韶华瞧着新鲜喜欢,也就耐心同容老爷略说了说自己的事,家里男人死了,来上海讨生活。
    容老爷挺懂地理,“北京天津保定府也都是不错的地方,离你老家也近,如何偏来上海?”
    “来就来最好的地方。”褚韶华淡淡。
    容老爷不大喜欢褚韶华,倒不是褚韶华瞧着不似正经女人什么的,容老爷是觉着,褚韶华身为女子,不大驯顺。容太太端来茶果,请褚韶华周源尝一尝,容太太笑着招呼,“小周褚小姐尝尝,这是我做的枣泥糕。”
    褚韶华听这话就知容家与周源当早便认识的,脸色稍缓,客气道,“有劳。”这一句,她用的是上海话。容太太见褚韶华竟会说上海话,也就换了上海话同她说话,又夸褚韶华上海话说的好。
    容老爷一幅刻板样,褚韶华倒是与容太太挺说的来,最后,双方都未就租房的事说什么,尝过容太太的糕,褚韶华对周源使个眼色,二人就起身告辞了。待出了容家,周源问褚韶华对这房的意见,褚韶华道,“容太太一看就挺温和,房子也不错,我就担心容老爷不好相处。”
    周源笑,“这你不必担心,容老爷就是琐碎了些,家里他不管事,都是容太太和容姑娘说了算。”
    褚韶华挺喜欢这房子,何况离租界并不远,心下中意,就请周源代为问一问。周源自是应下,待签好租赁合约,褚韶华也就搬了过来。找房子的事有周源帮忙,褚韶华手里并不差钱,办的很是顺利。就是入住后,也没有什么不适应,褚韶华入乡随俗,到上海后就是多说上海话,她原就是个伶俐人,又很敢操着半生不熟的上海话来说,故,虽找工作的事一直没什么进展,上海话的进境却是很快。
    褚韶华来上海后发现,倒不是没有好工作给女子做,只是那些工作,褚韶华多是做不了的。譬如,打字员、会计、出纳、教员、广播电台的播音员、电信局的电话接线员,还有如医院护士等,都是女子能做的工作,也不要求是熟人才能干,这些工作,只要有本事,去应征就是。有本事就能做,可褚韶华没有这些专业知识,自是不成的。再有就是工厂女工了,尤其做纺织的女工,可这些工作,工厂又愿意招上海本地妇女。
    除了青年会这里拜托周源,褚韶华还去女子青年会报了名,留下联系方式。因着租房的事多赖周源,褚韶华特意打听了时间,请周源出去吃饭。周源客气一二,也并未拒绝。褚韶华就是去的寻常的馆子,并不奢侈,寻常的家常小菜。因天儿冷,还叫伙计烫了些黄酒。两人都是擅言辞之人,自不冷场,周源还问了容老爷是否好相处之事,褚韶华笑,“果然容老爷是不管事的,他家里太太小姐都是不错的人,我好几次回去,容太太都请我去喝甜汤。”当然,褚韶华也不是没眼力的,时常会买些水果送容太太。
    周源又问褚韶华工作找的如何,褚韶华道,“女子青年会那边儿也有工作介绍,只是我都做不来。”
    周源道,“不如去学打字。快的话,一两个月就能学好,现在打字员的工资也可以。”
    “嗯,我想一想。”褚韶华现在手里的钱,一两个月自是足够支撑,打字员的工作也不是不好,只是,褚韶华想着,一两个月便能学会,倒是不难。只是,褚韶华不大喜欢这样的工作,这工作有些呆板。褚韶华一直希望做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做生意赚钱快,就是因为一买一卖之间的差价,而这买卖之间,便是要与人打交道。
    这才是褚韶华的目标工作。
    之后,褚韶华自己把上海租界走了三遍,然后,她相中了一份工。
    褚韶华相中的不是什么特别难的工作,她就是觉着,这份工作她能做,而且,也能学到东西——售货员。
    褚韶华原想着去商店打听一下人家可招售货员,结果,却发现一处十分高档的百货公司。说来,百货公司这个词语,褚韶华还是到上海才开始接触的,上海也只有一家百货公司,先施公司。当初乍一到此地,若不是有曾去六国饭店的经验,褚韶华怕是要心生怯意了。完全不同于寻常的铺子商店,这是一处足有七层高的大楼,内有电梯,乍然进入,褚韶华竟有眼花缭乱之感。并非因但凡进出者皆衣饰光鲜之故,而是她从未见过这样大的商铺。
    虽然是改了个洋名儿叫公司,可在褚韶华看来,卖东西的都是商铺。只是,寻常商铺无非就是一家一货,如卖衣料的便是卖衣料,顶多再兼营成衣裁剪制作。可这个地方,叫百货公司,还真的是有百种货物。譬如五金、烟草、罐头、茶食、南货、文具、洋杂货、绸缎、匹头、中西药、女装、西服、皮货、玩具、首饰、钟表、光学仪器、电器、漆器、乐器、家具等等货物,样样俱全。
    褚韶华只觉看花了眼,更让褚韶华吃惊的是,在上海其他地方,虽则听周源说,如今许多工作是由女性兼任的,可是褚韶华从未见到商店有女性售货员,可这里,竟是有女人卖货。褚韶华颇是大开眼界,她在这百货公司逛了三天,才决定打听一下这里是不是还招收雇员。因为,褚韶华也发现,这里的女性雇员毕竟还是少数。
    褚韶华去应聘前还找房东家容小姐打听了一下先施公司的事,褚韶华道,“真是高档极了,难得里头应有女性在卖货?这在其他地方可是没有的。”
    容小姐较褚韶华年纪略小几岁,今年已是高三,明年就能高中毕业。说来,容家三位租户,其他两户都是一家子租房住,因年纪相差较大,容小姐与他们来往的并不多,独褚韶华这里,褚韶华单身一人,也擅与人交际,故俩人颇能说到成块儿。容小姐道,“非但高档,上海以前没有女售货员的。说起来,近几年频频有女子去公司、洋行、银行、学校工作,可偏偏卖东西的售货员,都是男人。兴许是以前的老观念,觉着女人抛头露面的卖东西不体面,反正以前都是男性卖货。刚开始先施公司招女售员,在报纸上做多少天广告,都没人去应征。后来是老板娘带着家里俩丫头带头在公司卖货,当时震惊整个上海滩,还上了报纸。”
    褚韶华道,“我看如今女售员也不多。”
    容小姐完全是南方女孩子的柔婉相貌,性情是极聪明的,她知道褚韶华一直在找事做,问道,“褚姐姐,你是想去应聘先施公司的女售员吗?”
    “对。你说我行不?”褚韶华问。
    容小姐道,“先打听一下它的应聘要求,就是有哪里不行,在家里准备一二,应该差不离。”
    褚韶华深以为然。
    褚韶华一直在找工作,原本周源是建议她可以去学习打字,之后寻打字员的工作,褚韶华却是在百货公司开了眼界,想着这卖东西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岂不比打字员要好。褚韶华是个说干就干的性情,她想着百货公司那些女售员的打扮,干净整齐,略施淡妆就可。褚韶华买份申报,上面未见百货公司招工信息,她索性直接就过去了。
    褚韶华先是找到公司管事,衣服上别个牌子说是经理,刚一问招聘的事,就知人家现在不缺聘员。先前,褚韶华未在报纸上见招工信息时就做过这种准备,她心下早有盘算,虽略有失望却并不气馁,道,“您说现在不缺聘员,我也不要工钱,让我在这里试半个月,如何?像您家这样的公司,怎么会拒绝优秀的人呢。”她这几句话,非但说的不卑不亢,而且是连续换了六种方言说的。之后,褚韶华又用英文给经理说了一遍。
    经理真给褚韶华唬住了,褚韶华会些方言没什么,但那英文发音,既标准又动听,经理以为她以前定受过不错的教育。主要是现在少有女性直接上门求职,一时倒有些犹豫。而且,褚韶华的穿戴,虽不是上佳,但不论外头的深色大衣还是大衣领上小巧的胸针装饰,无不恰到好处。当然,还有一个原因,褚韶华相貌俊俏,而且,这种美没有半点轻佻。她眼中带着恳切,条件本身不错,经理道,“这样,我去问一问太太。”
    褚韶华坐在经理室等着,不一时,经理过来,叫了褚韶华过去。褚韶华听容小姐说过,当初这家百货公司成立之初想招女售员,无人应征,便是这位东家太太带着家里女佣顶上,今传为美谈。以往褚韶华所见的富家太太如周太太、潘太太无不多是在家,或是出门参加一些交际应酬,倒是鲜少看到这样亲自出面打理生意的太太。
    东家太太办公的房间自是比经理室要宽敞明亮,褚韶华只是眼尾余光略做打量,眼神便落在同样正在看向她的东家太太的身上,这位太太已是中年相貌,望之四十许人左右,相貌并不甚美,大约年轻时也只是清秀,却有一种极为端方温和的气质。如今的礼仪也比较混乱,这里是西式公司,褚韶华不好用旧式女子的礼数,就对东家太太鞠了一躬,东家太太指了指面前的西式高背沙发椅,“坐,听沈经理说,你懂各地方言,英文也不错,想来这里做售货员,还不要工钱?”
    褚韶华正式介绍了一回自己,包括她对各地方言的了解也只限于卖东西这些,英文知道的也有限,德文、法文、日文都会说几句,但也仅限于卖东西的几句话。当然,这就涉及褚韶华以前的一些事,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现下用人,就是熟人都要问一问品性,何况是全然陌生的。听青年会的周源说,许多职业还需要保人哪。
    不过,就是沈经理听褚韶华这种知晓各地方言洋文还懂四五样,虽仅限于卖东西的几句,也得说,这真就是为卖货而生的人才啊。褚韶华又说,“工钱的事,是这样,沈经理说现在您这里也不缺雇员。可我想,只要是有用的人,凭谁也不嫌多。我是初来上海,这些天一直找工作,先前来过好几次,也仔细看过您这里的女售员,我觉着我能胜任这份儿工。我想以半月为期,要是我做的好,您觉着合适,我想正式入职。不瞒您说,我现在需要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要是不合适,我绝不啰嗦纠缠。毕竟,不能为您这里创造价值,我也没脸留下去。”
    之后,褚韶华补充道,“若您这里需要保人,我认识青年会的周先生,还有女子青年会那里,或是我现在的房东,都可做保人。”
    东家太太想了想,道,“保人就不必了。光学仪器那边一直没什么起色,你去那里试试。至于工钱,我们这里即便试工也不会白用人,就按普通工资的五成算。半个月时间太短,给你一个月的时间。”
    褚韶华连忙起身道谢,脸上虽略有欣喜,但更多的是一些坚定。东家太太没错过褚韶华这个眼神,吩咐沈经理,“沈经理去安排一下。”
    由此,褚韶华得到人生中第一份工作。
    虽然是她完全不了解的光学仪器什么的……说一无所知也不为过,褚韶华却没有半点惧意,人家原不缺人手,能留下她已是意外之喜。褚韶华同东家太太介绍过自己家以前卖过绸缎衣料,她自己也会裁衣裳做衣裳,这百货公司里也有绸缎、女装之类的销售,可东家太太没提,就说明,人家那里不缺人。褚韶华自不会得寸进尺,可褚韶华不信,人还能叫事儿难死!
    她要在上海立足,要出头,要回老家把闺女要回来,这点难又算什么呢?
    第106章 入职
    百货公司有售货员专门的制服,沈经理带她去领了制服,同她说了些公司的规章制度,也就是上下班的时间,中午晚上都提供工作餐,想到每天省下两顿饭钱,褚韶华心里也很高兴。
    当天褚韶华并未上班,不过,沈经理带她去了光学仪器的柜台,有一些如望眼镜、显微镜、幻灯机,褚韶华并不认识,但有一些她也认识,譬如照相机、眼镜片这些,许多有学问的先生眼睛不好都会戴眼镜,相机是个极金贵物什,不过褚韶华是去照过相的,自然见过。柜台这里有两位售员,都是二十岁上下的男子,一位姓李一位姓张,沈经理给他们彼此做了介绍,让褚韶华第二天来上班,除了要穿制服外,还要自己配双黑色皮鞋。
    褚韶华的鞋原就是黑色皮鞋,这并不难。沈经理交待后就要走,褚韶华送出几步,问沈经理能不能今天在这里对柜上货物做些了解。沈经理笑,“这也好,中午的话让小李带你去食堂吃饭。”
    送走沈经理,褚韶华回到柜台,三人说起话,小李是三人中的头儿,听说还是初中毕业的文凭,小张也是读过书识字的。虽则百货公司女客人极常见,不过俩人还没有与女同事相处的经验,先时略有些拘谨。褚韶华看也没客人过来,就请教起两人柜台上这些仪器来。待中午,褚韶华中午跟着小李去食堂吃饭,小张则是留下守柜台,这也是公司的规矩,柜台上必得有人,所以吃饭大家都是轮流过去。每位普通售货员都有两菜一汤,米饭管够。另外有经理级别的窗口,饭食自然更好些。褚韶华把饭菜汤都吃的干干净净,中午到卖女装的那里的借用试衣室里换上工作制服,就去一起站柜台了。
    当晚回家,褚韶华在灯下写了几封信,告知亲友,她已在上海落脚,租了房也找到了工作,让亲友莫要记挂。当然,褚韶华也没忘记早上把这好消息告诉房东容太太,褚韶会一向有早起的习惯,她早早把房东一家的早餐都买来了,便一起吃的早饭,说到去先施公司上班的事,容太太笑,“那里是极好的地方,如今上海也开始流行女售员。小褚你肯定能干的不错。”
    褚韶华笑,“头一个月算是试工。”然后同容太太说了以后每晚回来的时间,容太太道,“你一个女孩子,可要小心些,那会儿就有些晚了。”
    “我定了黄包车,每天晚上去接我。”
    容太太点点头,心下觉着褚韶华是个做事的材料。许多寻常出身的女孩子会过于节俭,褚韶华也不奢侈,却是个会用钱也肯用钱的人。如褚韶华这样外地人刚来上海,又在外做工,什么都没有安全重要。
    褚韶华也有事想同容太太商量,她想以后搭火吃饭,她午饭、晚饭都在公司吃,早饭的话一般都是在外头买回来用。毕竟,外头摊子上吃饭的多是男人,像褚韶华在北京,除非与人一起,若她一人,都是把早点买回去吃的。褚韶华主要是想省事,而且,容太太是个很懂厨艺的人,早上虽时常会去外头买些早点,可有时,自己也会煮一些粥饭。褚韶吃过,味儿很不错。再加上,与容家一起吃早饭,也能省去收拾碗筷的时间。
    当然,褚韶华自会付饭钱。容太太笑,“你早上过来就是,钱就算了,也不过是多碗粥的事。”
    “您要不收钱,那我可就不好过来了。”褚韶会很喜欢上海人的一个品质,就是从不羞于谈钱,大家倒是喜欢把钱说在明处。如此,容太太也未再推辞。
    把早饭、晚归两件事解决,褚韶华就开始安心上班,连续上班三天,就知道光学仪器这边儿的生意如何了,要说冷清,也是相对于其他柜台而言,平时也有些生意,只是多是小生意。大生意虽少,可如相机等物,都是极贵的,故,卖出一件就是不少的销售额。
    这是褚韶华人生中第一份工作,她颇是尽心,每天早上都会提早过来,整理柜台,什么都理的干干净净,那些仪器用专用的布巾擦拭的一尘不染,因她刚来,还寻机会待晚上下班后请小李小张吃宵夜,小李道,“怎么能让小褚你破费。”
    “我刚来,这几天可是没少得你们照应。要不是你们关照,我也不能这么快一起卖货。”褚韶华今天卖了两幅放大镜出去,心情很好,笑道,“咱们也不是吃大餐,这摊子上的蟹壳黄小馄饨听说是极好吃的。”
    褚韶华麻俐的用开水烫一烫筷子尖儿,再将筷子分给俩人,一面说起他们这柜台的生意来,“咱们这柜台的东西就是太高级了,那照相机、显微镜,我看贵的很,不像卖衣裳卖料子的,要说衣裳,这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不要说一年裁多少新衣,哪月不得置几身哪。”伙计端来馄饨,褚韶华示意先给小李小张放跟前。
    小李道,“何尝不是如此。像相机一类的大件,生意并不多。放大镜这些,倒是能卖出几幅。。”
    褚韶华道,“我看咱们柜台上也有眼镜片,时常见一些有学问的先生太太都会戴眼镜,咱们这里的眼镜生意我瞧着也寻常。”
    “许多人更愿意去医院或是眼镜店配镜子戴,咱们这里没有医生、验光师,不专业。”小张道,“还有其他的,经纬仪、显微镜这些,上海有许多洋行专司仪器进口,他们那里的样品、款式、价钱也不比我们这里的贵。”
    褚韶华用调羹搅着碗里的绉纱小馄饨,她心里是有主意的,道,“那能不能让医院用我们的镜片?”
    小张拿了个刚出炉的蟹壳黄,咬一口,葱油焦香,“哪儿有这么容易,医院的眼科有专门的渠道。再说,现在也没多少人配眼镜,那些镜片是一个光学公司非要留下的,就是摆在那里,连问的人都没有。女人更喜欢墨镜,那些进口的墨镜或是本地公司产的墨镜都在卖化妆品那里,夏天生意特别好。”
    褚韶华点点头。
    褚韶华是个细致人,除了自己这里的柜台,褚韶华也会往别的柜台上去看看,她以往在北京也在与些有钱人家的太太奶奶打过交道。褚韶华知道,有钱人不会计较几个小钱,他们更看重东西的档次。什么是档次,通俗来说,就是要贵,要美。
    褚韶华琢磨了一回柜上的货品,她虽工作尽心,可只这样下去是不成的。从小李小张这里就能知道,以往生意也是如此。若是柜台生意没一个大的起色,她毛遂自荐过来上班就成了笑话,待下个月,怕是人家不请她走路,她也没脸呆下去的。
    褚韶华第一个动心思的是柜台上的放大镜,这些放大镜品质自是没什么问题,只是,褚韶华觉着,样式太单调,如那些镜框,不是铜的就是木的,而且,都是光面儿,当然铜框也打磨的光亮,木面儿也都上了漆。这样的东西,在褚韶华看来,东西不错,却不够美。
    褚韶华先同小李小张商量,能不能请供货商多提供些镜框花样多的放大镜。小李道,“一则供货商咱们并不认识,二则咱们这里出货不算多,就是不知人家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