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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这段时日,日新报风靡官场,执掌言道的台谏官们, 又怎会置之不理?不过自持身份,御史台并未订报,大多是御史偷摸买上两份, 回家瞧瞧。读报的目的, 也不外乎想从这“荧惑”天子的小报上,挑些错处。
    谁料真正读起来, 却扎手的厉害。只因这小报不同寻常民间报纸,竟然一句不涉当世朝政, 反而句句不离李唐。当然,精熟文字的御史们, 哪能看不出这是以古喻今,昭显了天子欲征河湟的心思。但问题是,小报写的都是史料和相关辨析, 跟朝政又有何关系?
    这滑不留手的做法, 着实让人气恼。后面的市井逸闻,也多是逗趣为主,连稍微严肃些的断案故事,也无不是真宗、仁宗朝年间的事情。结果一圈看下来,唯一让人诟病的, 就只有时不时出现的店铺招帖了。
    然而这小报,是商人所办,登些招帖,哪里有问罪的理由?更重要的是,天子是给宫中订报,只为给太皇太后、太后和宫妃们消遣。小报一份才二十文,订个五百份,全是天子内库出钱,哪里算得上靡费?至于下面官署订报,那是揣摩上意,跟天子又有何干系?就算是牙尖嘴利的言官们,也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啊。
    “这梦溪生的小论,倒是有些趣味。”一旁坐着的程颐,插嘴说了一句。他对这些故事,倒是颇有兴趣,还亲手试验了正声共振。这些日虽然开始有了旁人的文章,却都不如梦溪生所言来的有趣。
    知道弟弟的喜好,程颢也不在乎,只叹了一声:“可叹韩相公临走,还留了这么个后手。着实让人防不胜防。”
    办报之人,是韩琦的族侄,是谁授意,还用猜吗?然而若只是普通的小报,还不足畏惧,偏偏这日新报只花了两月时间,就传遍东京。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街头、瓦舍,净是传唱苏定方的杂曲,连卢纶的《塞下曲》也再次风靡起来。这在国朝百余年见,可是从未见过的。若是民意沸腾,说不定还真能推动河湟之战。
    这可是他们不愿见到的。
    程颐突然道:“阿兄既有顾虑,不妨咱们也办个报?”
    他当初廷试落第,并无官身。这些年一直在家钻研经义,只盼有朝一日,也能收徒讲学,开宗立派,成为一代宗师。现在小报突然时兴,要是办一个报,不也能宣扬自家主张,以正朝廷风气吗?
    程颐没有官身,若是出面办报,确实问题不大。程颢不由也有些意动:“这日新报,引得朝中不少君子鄙夷。就连富相公,也觉不妥。若是办报,似有可为啊……”
    这无疑是个扬名立万的机会。朝中反对与吐蕃开战,收复河湟的人,也是数不胜数的,连接任韩琦的富弼,都是个主和之人。若是能以一个新报,矫正这股歪风,他们兄弟二人,自然也能在士林间扬名!
    “不如就叫天理报好了!”程颐已经想到了报名。他们兄弟二人师从周敦颐,研究的皆是心性命理之学。最重的,就是个“理”字。“天下物皆可以照理,有物必有则,一物须有一理”。“天理”可谓道尽了两人所学,若是办报,何不用这个为名?
    程颢却摇了摇头:“天理为题,太过霸道。咱们如今名声不显,还是换个中庸些的更好。不如就叫……明德报好了。”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是《大学》开篇之句,远比出自第三章 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要直指《大学》精要。以它来压日新报,想来也是恰到好处。
    “还是阿兄思虑周全。”程颐立刻明白了兄长的意图,颔首称是。想了想,又道,“也须得请几个名人,为这新报撰稿。也不知司马君实肯不肯动笔……”
    如今日新报写的都是唐代之事,而若论史学,当朝无一人能出司马光之右。想要驳斥日新报的刊首,请他来写自然最好不过。不过司马光此时乃是翰林学士、右谏议大夫,官职可比程颢大多了,跟二人又无甚交情,也不知能不能请来。
    不过这事,还不是最重要的。看着面前的报纸,程颢突然道:“这一份报,成本应当不低吧?”
    程颐也看了过去,三大页的纸,密密麻麻都是文章。印得清晰美观,墨色油亮,就算是便宜些的麻纸,也能看出成本不菲。这三页印下来,怕是十五文都未必能打得住。三日一出,若是印个三千份,一月花销就要四十五万钱!
    略略一想,程颐就轻嘶了一声:“不愧是商贾,当真舍得花钱。”
    他们家资虽然不薄,但是这样花钱,也是万万不能的。万一滞销,岂不要亏得血本无归?
    程颢也叹了一声:“先少印些算了。只印两页纸,也不登招帖,五日一刊。内容精干些,应该更合士子心意。”
    也只能这样了。看了看那当真不算差的题头墨书,程颐摇了摇头。想用小报出头,果真没那么容易啊。
    ※
    如程家兄弟者,不在少数。日新报的风行,着实让不少人动了心思。
    当然,天子是不在乎这些的。比起来,还是刚刚呈上的奏章,更让他欣喜。
    “苏卿,你说的冷锻法,当真能比现在的制甲法便利?”赵顼简直迫不及待,立刻招来了苏颂问询。
    冷锻制甲,居然能让盔甲分量减轻,坚固却不亚于热锻的盔甲。更别说还有那水利锻锤的说法。赵顼听到这个,怎能不喜出望外?
    “若只是冷锻,比寻常制甲要耗费时间。然则有了水利锻锤,就大大不同了。”苏颂掏出了已经画好的图纸,呈了上去,“这是臣在军器监,与大匠共同研制出的草图。今日正准备试制。若是能成,必能省去大笔钱粮!”
    赵顼拿起图纸一瞧,果真详尽复杂,外形看着就不小。怕是除了水碓,真没什么能带动这巨物。他不由叹道:“苏卿当真奇思,如何想出这种机械锻制的法子?”
    他原以为苏颂会说,这是在军器监历练,才生出的主意。谁料苏颂正色道:“还是凌霄子想为报纸研究一个印刷机,才让臣想到了这法子。机械之力,远胜于人,在锤锻上更应如此。”
    赵顼:“……”
    咋回事,这也能跟那小道扯上关系?还有印刷机是什么玩意?弄个铅活字还不够,还要造机械印报,这是怕钱多烫手吗?
    定了定神,赵顼轻咳一声:“那印刷机,苏卿可制出来了?用处大吗?”
    “印刷机构造简单,臣已经制出一台。若是刊印成百上千分的文书,是能省些人力。但是普通书籍,用处不大。”苏颂有一说一,也不隐瞒。
    想了想,赵顼叹了一声:“恐怕也只有邸报,能用上此物了。送一台到进奏院,看他们能不能多印些邸报。”
    邸报现今多是手抄,还有商人专门抄录贩售。这便宜岂能都让人占了?不过卖邸报,似乎有些不上台面。要不要也如日新报一般,另立一个新报,赚点报钱?
    不对!赵顼一个激灵,他怎么都想到卖报赚钱了?这事还是先放放吧。如今还是河湟的战事最重要。研制出了火炮,现在又有了物美价廉的盔甲,真是上天也要催他动兵啊!
    是时候考虑发行国债了!
    似乎是知道了天子心意,几天后,王韶上书,请修渭州、泾州上下二城,以御敌寇。又言明,经过他的勘察,发现在渭原和秦州之间,有上万顷荒田,可派人垦荒。
    这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啊!赵顼大悦,立刻寻了王安石商讨此事。
    过不几日,天子欲举国债的消息,就从二府传到了外廷,满朝文武皆是大吃一惊。官家这是失心疯了吗?怎么堂堂天子,还有拉下脸面跟人借钱的?
    一时间,奏章如雪花一般,飞向了天子案前。
    ※
    米芾最近被荫补了个校书郎的闲职,每日出入秘书省,抄写文书,翻阅典籍,着实烦的不行。不过也因此,他算是第一批知晓国债这事的人了。听到这么个耸人惊闻的消息,他立刻来了精神,一下衙,就跑到了韩府,来寻甄琼。
    “甄兄!你听说了吗?天子竟然要举债了!”这简直是个笑话一样的事情,偏偏他娘耳提面命,不让他在朝中乱讲话。这样劲爆的消息,就只能找甄琼这个同样不着调的人聊了。
    原本以为,这话能让甄琼大吃一惊,进而跟他闲扯半晌。没想到听到这话,甄琼眼都亮了:“当真出国债了?!买买买!”
    “啊?”米芾愣在了当场。
    “有人给你利息你还不要,不是傻吗!这可是官家借钱,还能欠债不还?”甄琼见他那副呆样,不由鄙夷道。
    等等……似,似乎有些道理啊……米芾两眼放空,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程颢和他弟弟程颐,两人合称“二程”,就是“程朱理学”的那个“程”。程颢原本是当御史的,因为跟王安石不合,才跑去教书。
    可以说神宗朝治学的,写史的,都是刚不过王安石的成果xd
    第107章
    好歹也是领俸禄的人了, 校书郎薪俸微薄, 简直连塞牙缝都不够, 米芾总算也知道了赚钱不易。听甄琼这么一通讲解,还真觉得国债似乎可以买买。毕竟钱在家里放着也是放着,给官家用用, 还能领些利息,着实划算呢。
    两人兴致勃勃的聊了半天,猜测到底会给多少利息。也都打定了主意, 只待国债发行, 就投钱买些。不过似这两人一般“开通”的,当真不多。
    第二日朝会上, 赵顼面对的,就是一群义愤填膺的臣子。
    “国朝承平, 又寻得了大矿。只肖数载,国库必然丰盈。何必举债?还望官家三思。”最先出列的, 自然是宰相富弼。
    同样的三朝老臣,富贵相公,哪能见得天子如此荒唐, 行差踏错?
    面对老臣, 赵顼还是相当有礼的:“这次国债,只为修缮渭、泾两州的城池。毕竟是边郡,羌人作乱,袭扰边民,岂能置之不理?”
    袭扰多少年了, 现在才想起来修城?谁不知道你是想以此地为桥头堡,攻打河湟啊?
    只是天子没有点明开战,重臣也不好直言。翰林学士吕公著沉着脸出列道:“官家草率行事,必是有佞臣蒙蔽圣听。借债不同寻常,若是重蹈周赧王旧事,岂不要惹得天下大乱?”
    债台高筑的故事,朝中谁人不知?东周最后一位君主周赧王姬延,就是为了伐秦,向国人借债。结果一战大败,为了躲债只能避走高台。这可是能导致亡国的大事啊!怎能如此莽撞?!
    这罪名实在是太大了,指向谁,也不难猜。王安石眉头一皱,出列道:“吕公此言差矣。周赧王未知胜败,就举债发兵,实乃不智。然官家发行国债,只为修城。且王韶言明,渭源与秦州之间,有上万顷荒田。只要以田亩为质,何愁无法还款?”
    借钱是需要一定抵押的,朝廷给出的,就是那万顷荒田。只要田在,还怕还不上钱吗?
    听到这话,吕公著更气了:“修城何必急于一时?等上两年,国库稍丰,再修不就行了。再说了,边郡之地,又值几个钱?想用这等贱地换钱,君莫不是以为,百姓可欺吗?”
    “边郡重地,岂能怠慢?正因地贱,故而一顷作价十五贯。国债待到期满,可以领每年五厘的息钱,也可用债券换荒地。上万顷的荒地,就能发行二十万贯国债。届时城池稳固,荒地亦有人垦种,岂不两全其美?”王安石却不恼火,有条不紊道。
    二十万贯,不是个非常大的数字,却也不小。今年频发水灾,还有大震。赈济出去的钱粮,就不只这个数字了。但是对于空虚已久的国库,这确实也是个大数目。更重要的是,还牵扯到了边郡垦荒的问题。
    说是借钱修城,但是实际上,可以看做是发卖荒田,以垦荒实边。十五贯一顷,是个低到不能再低的数字。普通州县的上田,一亩就要二贯起。河东的熟地,一亩五六贯也是有的。这渭源的田地,一顷才要十五贯,一亩也就百来文罢了,可谓极贱。
    愿意把债券换成地的人,多半不会让其荒废。倘若都能耕种,光是赋税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况且边郡垦荒,对于驻兵也是大大有好处的。运粮向来占军资的大头。边郡良田越多,对于驻军的压力就越小。至于不要地的,也可以取息钱。一年五厘,二十万贯,也不过是一万贯的息钱。有铅山铜矿在,两年后还怕拿不出吗?
    这逻辑确实不好攻破,吕公著皱了皱眉:“秦州、渭州毕竟是险地。若是垦荒,又如何能保住田产,抵御羌人来犯?”
    “有火炮,有坚城,何愁戎狄来犯?”王安石反问道。
    啊,对了!有火炮啊!吕公著的脸一下就黑了。现在可不同往日了,有了那神威炮,再修缮好了城墙,羌人想要攻入,当真难上加难。如此一来,借钱修城,质田还钱,还能引人实边,环环相扣,着实难以辩驳。
    他咬了咬牙:“总该有别的法子……”
    王安石却冷冷一笑:“国库亏空,吕公莫不是要用百官俸禄填上?或是增加税赋,招来民怨?”
    吕公著顿时不吭气了。再给他一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克扣同僚俸禄的话。而残民之举,更是他这个“贤臣”碰都不会碰的。
    这一番话,让朝中的不少人,都陷入了沉默。且不说国债这事到底该不该做,只沿边那一顷才十五贯的田地,就让人动心。若的确是良田,利益可就没法说了。那些坐拥千顷田亩的宰臣,兴许不在乎这些边地。但是手里有些余财,却没法换成土地,也不善经商的人,难免要思量一二。
    见众臣一时也找不出反驳的话了,赵顼也露出了笑容:“左右不过是二十万贯。若能成事,能解朝廷燃眉之急。若是不成,两年也足够国库周转。既然诸卿无异议,这就命人详查,田地究竟有多少顷吧。”
    这一道奏书,引得朝中暗波涌动。也不知多少人,在其间奔走。
    几日后,经略使李师中上奏,王韶所言不实,哪有万顷良田荒置?不过是当地弓手耕种的些许薄田罢了。如若不信,还请天子派人来查。
    这奏章,简直给了赵顼当头一棒。王韶和李师中两人同管一地,口中的田亩,居然相差如此之大。哪还能坐得住,他立刻遣人前往秦凤路,调查此事。
    如此又惊又怒的等了十来日,第二次奏对送来,赵顼看着面前那几页纸,久久无法言语。中官上书,良田确实有,但是无主之地只有一顷,乃是几人所争之地,如今讼事未休。
    万顷地变成了一顷地,还是他亲自派出的内侍,查出的结果。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一顷地,如何发国债?如何开荒实边?到底是王韶欺君,还是有人从中作梗,骗他这个身处深宫的天子?!
    ※
    “啥?没法发国债了?”听到这消息,甄琼傻眼了。咋回事?前两天不还说得好好的吗?年息五厘呢,而且还有土地质押,这妥妥是要升值的啊!
    才过去半个月,怎么就不发了?
    米芾也是苦着一张脸:“唉,谁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王机宜说有万顷良田,李经略却说只有一顷。这还怎么发国债?现在都吵成一团了。”
    甄琼惊呆了。就算他地理再不好,也知道一万顷和一顷地的差别。这是能看错的事情吗?!
    一拍桌案,他怒声道:“一定有人捣鬼!”
    “可不是嘛!”米芾也义愤填膺。原本不惦记国债还好,现在他钱都准备好了,正等着买买买呢。突然来这一手,不是耍人吗?!
    “不行,得找人问清楚才是!”甄琼可不管什么朝廷纷争。耽误他赚钱,是万万不成的!
    渭源和秦州在哪里,他是没有概念,但是有人有啊!两人立刻座上车,跑去找沈括。
    沈括这些日都窝在司天监,观天镜督造到了紧要关头,他可顾不上旁的了,恨不得能长在监内。对于引来朝廷纷扰的国债一事,还真没怎么放在心上。如今甄琼和米芾来找,他多少有些茫然。国债又怎么了?跟他或是面前这俩人有什么关系?
    “沈兄还不知啊?官家不是说要发国债吗,想用渭源到秦州之间的荒田质押。可是原本说好的一万顷地,突然变成了一顷!眼瞅着国债都要泡汤了,我就来问问,这块地方到底在哪里,会有一万顷地吗?”甄琼噼里啪啦一通,就把话说明白了。
    沈括皱起了眉头:“秦凤路本为陇右之地,怎会只有一顷的荒田?!”
    他是精通地理的,对于天下舆图自然也有了解。渭源到秦州边界,就有不下二百里路。这中间只有一顷地无主之田,说出来简直惹人笑话!
    “果真是骗人的?”甄琼一听就高兴起来,立刻道,“还要禀报官家,让他知晓此事有人做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