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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引路的正是葛青青,他带着沈泽川往值档房去,说:“咱们锦衣卫,分四种人。一是民户选拔,家中有姊妹是宫中洒扫的‘女户’,兄弟来了锦衣卫,挂着临时腰牌,虽也免征役,却没俸禄,诸如小吴。二是得了大内公公的推荐,叫‘中官推封’,指挥使大人便是如此。三是军户出身,荫恩世袭,我就是这样。四是术业有专攻,业域奇才,那都不问出身,是皇上钦点来的,这类人很是厉害,你以后自会遇着他们。[1]”
    葛青青说着打帘,招呼道:“你要领差职,上册档,就在这儿了。”
    沈泽川入内,档房中的嘈杂声戛然而止。那衣着不同,腰牌不同的锦衣卫皆转过了头,堂中陷入诡异的寂静。
    “沈泽川?”翘腿坐桌后的男人推开面前的册子,瞧着他,“就是你啊。”
    沈泽川见他身着飞鱼服。锦衣卫之中,飞鱼服是非参将品阶以上不能穿的。于是稍行一礼,说:“正是在下。”
    这人额前垂发,胡茬未清干净,行为举止颇显落拓。他摸着下巴,笑道:“果然是舞妓之子,不枉当年沈卫千金一掷为博红颜一笑。青青,给他牌子。”
    他说着把桌上备好的腰牌抛给葛青青。
    葛青青接了牌子,递给沈泽川,说:“兰舟,这位是咱们锦衣卫镇抚大人,今日专程来给你递牌子的。”
    “鄙人乔天涯。”乔天涯说着示意沈泽川看牌。
    沈泽川翻过腰牌,再看向乔天涯。
    乔天涯说:“驯象所是吧?那儿就是你的去处,等会儿青青带你过去。现在有些规矩,要说给你听。咱们锦衣卫的腰牌,和八大营的牌子一样宝贝,轮休不当差的时候,要收妥当,不可外借。大伙虽然各分十二所司的差职,但那都不是本职。咱们的本职是效命皇上,皇上说什么,我们做什么。除了十二所司的差事,还要兼‘耳目’的轮档。若是遇着什么大事,诸如五年前咱们逮捕你一样,都需要皇上‘钦提’,得有文书和专门的缉拿腰牌才行。有什么任务,并不以我为主,也不是以指挥使大人为主,而是要大家‘掣签’,即抽签决定。[2]”
    沈泽川听纪纲交代过,此时颔首不语。
    “最后一事。”乔天涯站起身,环顾堂内诸人,说,“锦衣卫上下一心,挂了咱们的腰牌,就是咱们的兄弟。过去种种恩怨如烟云散,没暗地里构陷、作弄兄弟的事情。若是做了,一经发现,全部吊牌剔名,踹入诏狱严办。”
    周遭目光顿时散开,各个专注在自己的事情上。
    乔天涯满意地回头,对沈泽川说:“去吧。”
    沈泽川拜礼,随葛青青出了门。
    “我还以为会是扇手司这样的仪銮所差职。”葛青青看沈泽川,“驯象所……倒也行。”
    “我也做了百般猜想。”沈泽川笑着说,“唯独没想到是去养大象。”
    “驯马司如今才是个好去处,金鞍骏马都是替贵胄们养的,有了来往,混个面熟,得荐抬升就容易了。驯象所吧。”葛青青面色古怪,“……称不上清闲,还有早朝。那批象爷,是真的不大好伺候。不过指挥使去得少,找麻烦也不容易。”
    驯象所靠近阒都王城明理官道,可以直通开灵河。天气炎热时,要驱赶大象去往河中饮水洗澡。不仅如此,每日早朝,都须领着六只大象立在御阶两侧,如逢佳节大朝、围猎盛事,还要增加象数。这些大象不仅会如同朝官一样上朝,还会如同朝官一起下朝。朝官身体抱恙恐难休养,但是大象可以。它们也如锦衣卫一样,是轮档上值[3]。
    沈泽川连狗都没养过,如今赶鸭子上架去养大象,也只能说世事难料。
    两人还在途中,却听着后边有人快步追来。
    葛青青回首,说:“什么事?”
    追来的锦衣卫看了看沈泽川,面色凝重,说:“腰牌吊停,他今日不能上差,速回档房!”
    沈泽川说:“宫里传了什么新调令吗?”
    “宫里尚没有传出新调令,但是国子监在学的三千学生绝食跪请,要皇上收回成命,严办沈氏!”
    葛青青当即变色,看向沈泽川。
    萧驰野受罚禁足,横榻上翻看话本,听着晨阳说楚王到了,也懒得起身。
    “禁足呢。”萧驰野吃着果子,头都不抬,“你怎么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了?”
    李建恒丢下萧驰野的总督腰牌,激动地说:“策安!出大事了!”
    萧驰野眼皮一跳。
    李建恒说:“三千学生跪请皇上严办沈泽川!已经跪到了天黑,要以绝食逼得皇上收回成命。皇上晚膳时听得消息,这会儿又气得躺回榻上了!”
    萧驰野看着那腰牌,说:“扔出去。”
    “……八大营不干驱散学生的事儿,这不,叫我把牌子给你送回来。禁军若是今晚能把学生驱散了,你那点账,就一笔勾销了!”李建恒急得跺脚,说,“别的禁军干不了,对付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还不简单?这是好事啊!”
    萧驰野抬书盖住脸,沉默片刻,咬牙切齿地说:“这可真他妈的是好事。”
    国子监学生是来日的朝中备选,又能调动地方儒生的风向,奚固安也知道碰不得,是烫手的山芋。今夜他萧驰野若真的动了这三千学生,来日笔杆子与唾沫星子先埋了他!
    “沈泽川此刻在哪儿?”萧驰野倏地坐起身,撑着膝问道。
    “听闻一早就去了锦衣卫档房。”李建恒看他套衣,追着问,“咱们去哪儿?找沈泽川吗?”
    萧驰野下阶,晨阳已经备好了马,他翻身而上,打马就走。
    作者有话要说:  [1]:相关资料参考《锦衣卫职能略论》、《锦衣卫》、《锦衣卫选簿》。实际上详细的说,锦衣卫选拔分八种,但这里剧情需要只介绍了四种。
    [2]:锦衣卫做任务确实是“掣签”,为了防止有人提前泄露相关情报,靠抽签决定。
    [3]:有关大象洗澡,全城围观的事情可以详见《帝京景物略》。
    锦衣卫是个神奇的机构,做耳目不仅有速记,还有画师。他们有画师、医师、驯兽师、制银、铁匠、火|药……包括翻译。他们选拔要求很高,专业上多是顶尖人才。通常情况下要求腿长个高,臂力过人。刘和平《大明王朝1566》里提过锦衣卫要求“虎臂蜂腰螳螂腿”,“一日能够疾走一百六十里以上”。两丈高的墙攀臂就过,徒手能卡断人的咽喉,任务不完连日不睡。
    第16章 暴雨
    晚些起了风,雨跟着掉下来。
    萧驰野冒雨奔马,到国子监时正听得高仲雄仰面大呼:“不杀国贼,众怒难平!”
    后边学生们磕头,齐声跟呼:“不杀国贼,众怒难平!”
    尘雨迸溅,打湿了学生们的衣袍与冠发。
    萧驰野勒马,马蹄在原地换踏,他看了一会儿,高声说:“早干嘛去了?若是当年余孽入都时诸位这样跪请,他绝计留不下这条命。”
    高仲雄胸口起伏,说:“总督大人,所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如今余孽羽翼未满,只要皇上肯收回成命,严办了他,也算是告慰中博忠魂!”
    “天子口谕断然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萧驰野说,“你们这般跪,不是请皇上收回成命,而是逼皇上收回成命。诸位皆是天下孝悌忠信之辈,有一百种办法来请,何至于要用最下策?”
    “总督大人。”高仲雄仰头,“文死谏,武死战!若要我等眼睁睁地看着皇上受人蒙蔽,昏聩行事,不若今夜就要我们血溅御台,以死明志!”
    萧驰野说:“动辄以死逼人,古来文臣就这点本事么?”
    雨越下越大,学生们纹丝不动。
    萧驰野下马,蹲在高仲雄面前。大雨如瀑,他凑近问:“到底是谁煽动的?”
    高仲雄面露毅然决然之色,说:“忠君之心促使!”
    萧驰野露出痞气,他说:“我看不然。你若要保外人,自是行的。只是你今夜行事,连累身后三千同窗。若是天子一怒,使得今夜血流成河,你便与那沈氏余孽一般无二,皆是千古罪人。最怕的还并非如此,最怕的是你脑袋落地了,皇上仍旧不肯收成命。你寒窗苦读十二年,便是为了给别人做枪做棍?”
    高仲雄抬臂抹了把面上的雨水,道:“我行的是忠义之事,与沈氏卖国全然不同!就算今夜我等三千学生丧命于此,血漫御台,为的也是皇上!”
    萧驰野说:“如今这等情形,宫中既不撤回沈泽川的任令,也不外送安抚学生的圣旨。皇上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
    “皇上一日不撤回成命。”高仲雄说,“我们便一日不食、不起、不退!”
    雷雨轰鸣,萧驰野起身。晨阳要给他撑伞,被他抬手制止了。雨水渗湿衣袍,腰间的挂牌也淌着水。
    “总督。”晨阳忽然轻声说,“锦衣卫来了!”
    萧驰野从雨中回头,见乔天涯策马刚到,下马冲他遥遥抱拳行礼。
    学生们见着缇骑,顿时一阵骚动。
    “此事棘手,不好麻烦总督。”乔天涯扶刀一笑,“挨着我们锦衣卫,自然是该我们锦衣卫自己解决。”
    “解决。”萧驰野状若不经地抬臂,搭住了乔天涯的肩膀,说,“镇抚要如何解决?一群手无寸铁的学生,何至于劳动锦衣卫。”
    “在这阒都之中,皇上最大。”乔天涯侧眸,“谁肝胆违逆皇命,谁就是锦衣卫的敌人。”
    萧驰野与他对视,片刻后两个人同时放声大笑。
    “好兄弟。”萧驰野说,“真肝胆。”
    “雨大寒重。”乔天涯扶刀的手指紧扣,说,“我差人送总督回府。”
    “我刚到片刻。”萧驰野搭着他肩膀的手不动,叫他握住刀柄的手动弹不得,面上仍笑说,“再待会儿也无妨。”
    乔天涯说:“此事不好办,总督何必搅这趟浑水呢。”
    萧驰野说:“正是不好办,才不能一锅端。这些学生皆是国之重器,少一个谁也担待不起。”
    后边下马的人薄衣宽衫,并无佩刀,夹在一群锦衣卫中,甚是扎眼。
    乔天涯松开握刀的手,喊道:“兰舟,你且过来。”
    沈泽川转过身,与萧驰野对望一眼。
    乔天涯悠哉地把萧驰野的手臂挪开,说:“总督担心的是,只是我们锦衣卫行事也并非只懂横冲直撞。我那头还有点安排,稍后皇命便到了……啊,你们还是旧友吧?兰舟,陪总督在此待一会儿,他正怕着呢。”
    沈泽川拢袖瞧着雨中的学生。
    萧驰野看他几眼,说:“腰牌挂得快啊。”
    沈泽川说:“二公子的牌子也归得快啊。”
    萧驰野眉间冷然,却作一笑,说:“这事儿虽看似冲着你,实则却是冲着宫中去的。如何,因为昨日收获太小,所以才出了牢笼,就要兴风作浪?”
    沈泽川微微偏头,用一种甚是纯善的目光看着他,说:“二公子高看,我哪儿这等翻云覆雨的本事。既然是冲宫里去的,那如今什么人盼着皇上和花家反目成仇,二公子不比我更明白?”
    萧驰野说:“我不明白,弯弯曲曲的东西,我最不懂了。”
    沈泽川对他微笑,说:“咱们老相识,与我客套什么。”
    萧驰野不答此话,抬指轻率地掸了下沈泽川的腰牌,说:“驯象所是个好地方,乐了吧?”
    “乐。”沈泽川说,“恰好我对驯养悍兽颇有心得。”
    “心得算不上。”萧驰野说,“那叫同类深谈。”
    “深谈怎么敢。”沈泽川轻咳了咳,说,“若是谈崩了,再挨上一脚,我岂不是前功尽弃?”
    “用牙咯。”萧驰野从晨阳手里接过伞,抖撑在头顶,顺道挡了沈泽川。他说,“你不是口齿锋利,怕什么。”
    “我惜命啊。”沈泽川感慨似的轻叹,“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要报给二公子的东西,还多着呢。”
    “找错人了吧。”萧驰野嗤笑。
    “那不能。”沈泽川眸微侧,对萧驰野心平气和地说,“我认人。”
    “好啊。”萧驰野也侧眸,说,“我也想看看,我是欠了你多少东西。”
    伞外的语音被隔绝,两个人因着并肩而站,反倒衬出个头高低来。
    “其实你也没法置身事外。”萧驰野眺着雨里的学生,“今夜死一个,便自有人算在你头上。”
    “四万冤魂只多不少。”沈泽川轻描淡写,“他们既然怕死,又何必做人手中刀?这一场就算有人要算在我头上,我便要认么。”
    两个人又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