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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节
    潘蔺连日受挫,为了说情减罚求了好些人,除了费氏尚有救困之心,别的人都是百般推托。他出身世家嫡系,仕途平坦,如今才尝到了人间滋味,知道世态炎凉,此刻面对萧驰野这样的言辞,大感意外,又备受感动。
    “家父……”潘蔺情绪上涌,却很知礼数,勉强笑道,“罢了,今夜我是来庆贺侯爷大喜的,不提别的。侯爷,恭喜!”
    “我不过是垂沐圣恩,做的都是泥里滚爬的差事,不比侍郎与潘大人,整日为国操心。晨阳,”萧驰野侧身,“请小侯爷与潘侍郎上船,好生伺候。”
    晨阳行礼,恭敬地引着他们俩人进去。船内一面垂纱,有琮琮的琵琶声流入夜色。席位安排有高低之分,晨阳把他俩人引入上座,这桌坐的都是世家子弟。
    潘蔺见着几个熟人,却没打招呼。费适看气氛不好,连忙起身调解,说:“这不是薛大少吗?难得见您一回啊!”
    薛修易是薛修卓的嫡系大哥,但这人既无才学也无头脑,凭着出身硬是踩了薛修卓好些年。他心比天高,看着眼下潘家式微,便对潘蔺起了嫌弃之心。
    薛修易吃酒,只说:“嗯,小侯爷别来无恙?”
    费适插着扇子,说:“我么,还成吧。大少近来做什么呢?出来玩啊!”
    薛修易面露骄矜之色,说:“在家考究些前朝孤本,忙。”
    费适笑说:“欸,大少才高八斗,那今日怎么得空了?”
    薛修易始终是侧身,不肯拿正眼看潘蔺,说:“听说姚温玉归都了,我思忖着今夜应该能在此见着他,便来了,有些问题要同他讲一讲。”
    潘蔺已经忍了半晌,见他这副姿态,当即冷笑,说:“那不一定,要请教元琢学问的人按照学识修养一直排到了鸿雁山,大少蹲守在此也没用,轮不着你吧!”
    薛修易最恨别人讲他才疏学浅,当下搁了酒杯,寒声说:“好嘛,我不配,但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坐不坐得起这个位置!”
    他一语双关,潘蔺霍然起身。
    薛修易嘴巴刻薄,看潘蔺涨红了脸,也冷笑几声,反倒不怒了,尽拣些尖酸的话说:“坐啊,承之,这椅子上有钉子么?这一船的人都看着你,你今夜风光无限——你们潘家近来确实风光无限嘛,比你前头生儿子还风光!”
    潘蔺先前的原配病死了,下边的妾室怀了几次孩子都流掉了,眼看着过了而立之年还没儿子,潘老夫人吃斋念佛,四处求方子,为了生男孩儿,给他房里塞了一茬又一茬的人,闹得人尽皆知,背地里都嘲笑他潘蔺有隐疾。
    潘蔺怒火攻心,颤抖地指着薛修易,气得直喘,断续地说:“你、你……你又算什么玩意!让底下的庶子当家理事,你简直、直……蠢笨如猪!”
    薛修易拍案而起,说:“你住口!你有辱斯文!你狗屁不通!”
    潘蔺说:“你猪狗不如!”
    费适扶着茶盏,夹在中间被唾沫星子喷了一脸,闭着眸喊:“干吗哪!大少、承之,别吵啊!好好的宴席——”
    薛修易说:“甭把我跟他放在一块,他不配,他连给我提鞋都不配!”
    潘蔺左右看,捡起茶盏就砸。这桌乱成一团,费适拦不住,他俩人全然不顾脸面,纠缠着打在一起。
    薛修易常年在家,身形瘦小,不擅拳脚,被潘蔺搡到地上,磕着腰,连连哀声:“哎哟……你还敢打人你!”
    潘蔺没东西砸了,脱了鞋子抡起来就照他脸上呼,说:“我这是替薛老太爷教训你!什么玩意,嘴贱欠抽的东西!”
    周遭人声鼎沸,费适躲着那鞋,急声说:“别打了,快别打了!来人,来人啊!”
    萧驰野掀帘而入,面色一沉。晨阳带着侍卫上前阻拦,把两个人拉扯开。
    薛修易被抽得脸上带红印,他捂着脸,还伸着脚要踹潘蔺,仰着脖子恨道:“没完,这事没完!”
    潘蔺狼狈极了,他这会儿清醒了,没料到自己竟会当众丢丑。他避着所有目光,强忍着酸楚,斩钉截铁地说:“我潘承之日后就是饿死,也绝不跟你薛修易同坐一桌!我丹城潘氏日后就是绝了门,也绝不求你薛氏一回!”
    潘蔺说罢,把鞋子扔在地上,抬头谁也不看,只对萧驰野抱拳行礼。
    “扫了侯爷的兴,我潘承之赔!今夜摔了多少东西,我潘承之加倍地赔!不仅赔,今夜这条开灵河——我潘承之包给侯爷玩儿!侯爷,告辞!改日我登门谢罪!”
    他把另一只鞋也踢了,就这样着着净袜,踩着满地狼藉,推开费适往外去。
    “侍郎且慢,”萧驰野缓声说,“晨阳,先带侍郎去换身衣裳。”
    费适连忙说:“对对对,承之!咱们先换身衣裳!”
    潘蔺到底是个世家公子,还是挂牌官员,话讲得硬气,但真要他这么走上街,不如杀了他,当下被晨阳和费适拉着,还是去了。
    “大少,”萧驰野抬指招了骨津,示意着,“你也请吧。”
    第78章 分食
    潘蔺心绪沉郁, 换完衣就坐在临窗的榻上。费适自觉有愧, 坐在他跟前欲言又止。
    “你不必说了,”潘蔺看着窗外灯火通明的青楼旧院, “是我运数不好, 偏偏遇见了他这般的下三烂。”
    费适说:“你知道他是个下三烂, 心胸狭窄得很,那何必跟这种人置气?承之, 不值得的。”
    潘蔺自嘲一笑, 说:“我们潘家已经落魄到这般田地了么?若是为了口饭,便能绝了骨气, 任由他这般嘲笑, 那不如让我死。”
    费适见他神色悲伤, 便知道这些日子的人情冷暖让他真的伤了心。费适虽然浑,却看得开,他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皇上还没下旨呢!承之, 侯爷不也说了吗?潘大人是三朝老臣, 在皇上心里,还是有分量的。”
    那头骨津打了帘子,萧驰野俯身而入。费适和潘蔺一同站起身,对他行礼。
    萧驰野抬手,说:“二位不必拘礼,潘侍郎, 坐吧。”
    潘蔺落座,对萧驰野说:“今夜不仅扫了侯爷的兴,还误了侯爷吃酒的乐趣,该打。”
    萧驰野不在意,坐下时骨津看茶,他喝了几口,说:“我对侍郎的才学早有耳闻,一直没有攀谈的机会,今夜倒也算有缘。”
    费适闻言便笑,冲潘蔺打眼色。
    潘蔺赶忙行礼,萧驰野再次示意他坐,说:“疏通官沟的事情是我办的,个中滋味我最清楚不过。那东龙大街官沟陈旧,都是在潘大人任职工部尚书以前胡乱凿的,有许多不合理之处。我看这次涨水,不该把责任尽数推给潘大人。”
    潘蔺心里一热,说:“家父几年前叫人专门画过图纸,但当时正逢中博兵败,国库周转不开,户部不肯拨银,这事便放了过去,谁知……唉!”
    “还有这样的事,”萧驰野扣上茶盖,“那魏怀古却在御前只字不提,你们两家不是交好吗?”
    潘蔺不语,费适抢着说:“侯爷,那魏怀古一门心思钻营,为了什么?就是为了做个大官。他熬了这么些年,如今资历是够了,又赶着今年的都察,眼下就等着考评呈报,好擢升次辅,日后与海阁老分庭抗礼。谁知这关头出了官沟堵塞的岔子,他当然要想方设法撇清关系,半点责任也不肯承担。”
    “想不到他竟是这样的人,”萧驰野面上微微惊讶,“我原先看着户部这些年的账目清晰,没有大错,也想着今年该轮到他魏怀古了,谁知他竟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可惜了潘大人。”
    费适听他话里行间透露着爱惜,不禁壮着胆子说:“近来的消息都密不透风,侯爷,我与承之问了好些人,也不知皇上给刑部的到底是个什么意思。潘大人要是判了……会派出阒都吗?”
    潘蔺也提起了心,看着萧驰野。
    萧驰野稳坐椅中,转了几圈骨扳指,把他俩人的心都抓紧了,才说:“这不好说,我看皇上也在犹豫。”
    费适随即说:“圣旨没下,事情就有转机。侯爷如今是真正的天子近臣,这件事,还望侯爷能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
    “我不会为潘大人美言,”萧驰野见他们俩人变了神色,才不紧不慢地说,“我只会坦率直言,大人有才又有功,即便有些小过错,也不至于杀头流放。这事等我明日进宫,再与皇上说一说,若是能行,那赦令出不了四日就该到府上了。”
    潘蔺大喜,起身时竟红了眼眶,又不敢僭越碰萧驰野,只能揪着自个儿的衣袖,插秧似的跪下去,说:“多谢……多谢侯爷救命之恩!”
    “骨津快扶侍郎起身,”萧驰野笑说,“这是我该做的,侍郎不必放在心上。今日回去后,嘱咐潘大人好好休养,国事政事,将来需要大人的地方还多着呢。”
    费适心直口快,说:“往后侯爷有事,只管吩咐!承之,走吧,咱们回去给大人报喜!”
    潘蔺一谢再谢,对萧驰野诚挚地说:“往后侯爷有事,只管吩咐!离北太远,我恐怕顶不了用,但是只要在阒都,侯爷说一声,我潘承之必定竭尽全力!”
    萧驰野道:“何必这样见外?不过我听到你说潘大人找人画过阒都官沟图,我这边也正在为官沟修补的事情发愁,还请你替我问一问潘大人,能否把图纸借我一阅?”
    潘蔺说:“不必问,待我回去,马上差人送去侯爷府上。”
    萧驰野又宽慰了他一番,看着骨津把人送下了船。他听了会儿画舫笙乐,回头对丁桃说:“喜欢什么吃什么,叫厨子尽管做。你吃完了备点甜辣的菜,再叫厨子仔细烧几条鱼,给你沈公子送过去,不要惊动别人。”
    丁桃兜着本子就跑,晨阳从后边上来,对萧驰野低声说:“主子,薛修易在里边待不久,他还等着见姚温玉,咱们过去吗?”
    “去,当然要去。”萧驰野回眸,眼底冰凉,“薛修卓在泉城丝的事情上给我埋了把刀子,我得回份大礼。你叫人再上几壶好酒,这个薛修易大有用处。”
    * * *
    刑狱受孔湫主理,管得严,奚鸿轩递不出去消息,好似与世隔绝。他越等越焦心,一夜醒后,发觉自己被隔离看押,换了间没窗的屋子。
    “怎的突然换了地方?”奚鸿轩因为肥胖,无法自如蹲身,只能略微弯腰,从空隙中冲外边送饭的狱卒说,“大哥,大爷!好歹给个话么。”
    那狱卒对他的话置之不理,打开挡板,把馊饭剩汤推进来,夹起托盘就走。
    “欸,兄弟,留步!”奚鸿轩提高声,“我这兜里还装着些银两,看这几日你也辛苦,不如拿去买酒喝,权当我孝敬你!”
    狱卒回头,对他啐了口唾沫。
    奚鸿轩自讨没趣,也不用饭,坐在草席上发怔。他等着的这几日,连觉也睡不好,左思右想,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时间越久,他心里越没底,这样俯仰由人的滋味太难熬了。
    这屋里潮,没处通风,也没处通光,奚鸿轩平素睡竹席都嫌夹肉,如今更是苦不堪言。他背上又起了湿疹,想挠也够不着。
    晚些时候,奚鸿轩听到门口有动静。门吱呀一声响,沈泽川跨了进来,后边伪装成木脸青年的乔天涯给点了灯。
    奚鸿轩费力地挪下腿,说:“怎么回事,怎么把我关到了这里?是孔湫的意思吗?我过去没听说过刑狱还有这样的堂子!”
    “你又不是刑部老囚,不知道这地方才是应该的。”沈泽川扯掉氅衣,递给乔天涯,对奚鸿轩说,“这边的饭菜也不能吃,我专门备了菜肴,你用些,咱们慢慢谈。”
    乔天涯一手挂氅衣,一手掀开食盒,把适才途中买的鸡鸭鱼肉都摆了上来。
    奚鸿轩坐在草席上,默默看着乔天涯的动作,忽然一笑,又极快地冷了下去,说:“看着像送行饭。”
    “这案子罪不至死,何必自己吓自己?”沈泽川在乔天涯掸过的板凳上坐了,见奚鸿轩不动筷,便让乔天涯又拿出双筷子,先拣了几口菜吃,又尝了一口酒。
    奚鸿轩这才动筷。
    沈泽川搁了筷,瞧着他,笑说:“自家兄弟,也防得这样紧?”
    奚鸿轩拣着花卷狼吞虎咽,缓过了饿劲,才说:“时候特殊嘛,换作是你,不也如此?那事办得如何,见着奚丹了吗?”
    沈泽川把杯中酒喝完,对乔天涯颔首。乔天涯开门,把人从门外领了进来。
    “二爷!”奚丹扑身进来,见了奚鸿轩闷头直哭,“您受苦了!”
    奚鸿轩稳着手,把最后一点酒喝干净,说:“起来,叫人看笑话!我还不到死的时候。”
    奚丹抹着脸,说:“二爷不在家的这些日子,我已知会各地掌柜更加仔细地管账,不敢让他们乱,但您是家里边的主心骨,还得您亲自坐镇才行。”
    奚鸿轩沉默着吃菜,半晌后才说:“外边什么情况,你给我说。”
    奚丹说:“万岁爷要究责,户、工两部都不肯担这个过错。眼下潘祥杰已经停职了,还挨了廷杖,我看这形势不妙,就去寻薛大人求情,岂料大人他忙于公务,压根见不到人!”
    “延清没有见你?”奚鸿轩突然扔了筷子,看着奚丹,双眼稍眯,“你说的是实话么?”
    奚丹看他不信,赶忙说:“二爷,这哪能作假?待您出去,一问不就都知道了吗?我哪敢在这种事情上糊弄您!这不是正赶着皇上大赦吗?大理寺要协同刑部一起翻查陈年旧案,薛大人得跟孔湫他们一块查阅卷宗,我也不敢拦轿,就这么一直没见着面。”
    奚丹这样解释,奚鸿轩才信了八分。他说:“我可真是倒了大霉,偏生栽在了这种时候……兰舟,到底是谁教唆皇上出宫的,这事宫里边也没消息吗?”
    “皇上身边就那么些人,挨个猜就是了。”沈泽川说,“不过这事皇上明摆着不情愿查,有心护着对方。”
    “能让皇上护到这个地步的,只有慕如罢了。”奚鸿轩捏拳,“婊|子无情,她这么做肯定是有原因的,你千万要留神……她可别是怀了皇嗣,动了垂帘听政的心思!”
    “她既然是薛修卓的人,想来不会那么轻易怀上。”沈泽川再一次提起前事,“你去考功司,也是薛修卓的意思,若真是慕如要害你……薛修卓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我怎么不懂了?”
    奚鸿轩劫走齐惠连那日,沈泽川也提到了他之所以会进考功司,是薛修卓的意思,如今时隔半月,再提起来,含义可就不一样了。
    奚鸿轩沉思半晌,说:“这些事情暂且不提,兰舟,当务之急是弄我出去。魏怀古那头怎么说?他想要多少钱,我给他!”
    沈泽川伸出四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