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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最后一位嘉宾讲完,宋时要送他们下去,准备下一道题目时,前一位讲学的名士就起来反驳。两人的争论又引起了前头两位下场的激情,甚至来给众生做错误示范的学渣们也要站起来,一个个开口就是“此言差矣”“我有异议”,眼看着就要当场搞起乱斗来。
    这怎么成!
    他这是百家讲坛,又不是大学生辩论会!
    他几步压到下首两位先吵起来的嘉宾面前,一手拉住一个,挺胸拔背,凭自己高人一等的身高和气势镇住他们,又看了那两位要站起来跟着理论的嘉宾一眼。
    神情并不算严厉,却有种因为常居管理者高位自然养成的,令人信服的气质。
    他并不替这些人评判谁的理论更高明,因为这不是他主持人的工作,也不是他一个生员说出来能服众的。他扫视了这群嘉宾一圈,沉声道:“这讲坛上只由人各自申理,不是辩难的所在,此时该由桓老师点评,几位贤兄不可自行争执起来,误了听名家讲学。”
    说着便看向桓凌,眉头微挑,递了个眼风过去,让师兄帮忙教训教训这些挑事儿的。
    桓凌却不知怎地从他的目光中看出几分恳求之色,先讲了自家“理气一体”“理先气后”之说,又正色教训了那几个学生一句:“正如方才宋主持所言,这场自习会是为学子自家理清学业中有所不安之处而设,凡有志于学者皆可上台析自家过错、申自家理论,却不是上来做先生教导别人的。至于明天理、勘正误,是你们下台之后各自要做的工夫,不要再此纠缠了。”
    几位学生挨了批评才想起后悔,唯唯地应了,谢过老师点评,排着队下台了。
    但台上不敢争,下了台又不安静。那个讲“理气一”的因合桓凌的讲法一致,又觉得自家理论盖压别人,又讲过四五道题,待到中场休息,老师和主持人去一旁解手的时候,又爬到自家面前的书案上,大讲“理气一”的道理,并数落起了别人的概念比起他这个“一”差了多少。
    他得了桓老师点评支持,台下也有不少被桓凌点透,支持此说的,同他一起怦击异说。
    宋时跟小师兄从书院上完厕所回来,就见桌子上高高站着个人,一呼百应,激情演讲:“……若如孙兄之讲理气混而无别之说,单一个别字,已是将理气判为二物了!”
    宋时顿时眼前一黑。
    老师就去个厕所,这学生就敢登桌子爬高,带领一群学生暴力欺凌同场听课的学生了?要不是上头遮阳棚是纸糊的,他是不是就要踩棚子上去了?
    请家长!
    不,请老师!回头问出他老师是谁,得给他老师写信,让他管管这学生。
    他将腰一挺,肩一抖,大步流行踏到那名学子面前,神色锋利,从下方仰着脸望向他,不由分说便问:“贤兄便是延平县方问山先生垣吧?可否告知宋某,令师是哪位名家?现居何处?”
    那学生叫他大步袭来的气势镇住,也从上头望向他,原本预备了满肚子抨击别人的言论也都忘到了九霄云外。连周围听他嬉笑怒骂、针砭理学的学子们都纷纷看向宋时,不知他追到这里来是做什么——
    总不会是看中这位方兄生得俊俏?可哪有看中了人先问人老师的?
    方嘉宾见他一个俊秀出尘的美少年这么盯着自己,也不免有些绮思,又自觉坦坦荡荡无不可告人之事,便报上了老师的大名。
    桓师兄从后面追上来,正好撞见这一幕,便拍拍宋时的肩膀,叫了一声“师弟”,又对案上学子说:“这桌案是供人写字用的,不是供人践踏用的,学生先下来。”
    那嘉宾才跳下来,惭愧地解释了一句“方才一时激动”,却被宋时挥手打断,请他跟自己走到趟——到会场后面没人的地方再说。
    他拎着人在前头走,后面一群人追着想看他们说什么,却被桓凌温和又不容抗拒地拦住了:
    他师弟不好男风。
    他师弟一心顾着学业,顾着造福百姓,并无别人那么多的闲心。
    他带着方书生过去只是讲理学上的事,若谁有想问理学问题的只管问他,不必特地过去看。
    宋时在师兄帮助之下,终于把这学生拎到没人的地方,郑重其事地说:“适才方兄站在桌子上当众评论别家理学是非之事,我会如实写成信寄给令师。”
    方学生终于不敢自恋了,惊愕地问:“怎么……”
    宋时冷冷道:“本次大会场中学者虽都是传承自程朱一脉,但也各有师承,流传之中自然也有分歧。无论是听先生讲学,还是与他人辩难,皆是学子本色,却从没听过哪家大师会倚仗自家学识当众耻笑欺凌别人的——”
    那学生叫他说得有些惭愧,头垂低了些,那种明知有错又不肯认错的神色真有些像犯错的熊孩子。
    他也越发代入了班主任的觉色,声色俱厉:“你做学生的只该追求明天理——读书是天理、听讲学是天理、宣扬自家理念是天理,与人辩论也是天理……可你借着先生所讲理论嘲讽打压他人,势必要损人名声,便是人欲了!”
    争竞心如此之重,往哪里放天理,还做什么学问!
    出去给小朋友、不,去给同学赔礼道歉,闭幕式之后捎着给他们老师的家长信回去吧!
    不捎也不要紧,老师这边会再寄一封过去的。
    他一顿操作猛如虎,把一个从小被师长捧得跟白鹤般骄傲的少年才子吓得心头一片空白,竟忘了怎么反抗。更可悲的是,他才拉着人从讲台后方绕出几步,面前便现出了桓老师和方提学、王、张两位老先生的身影。
    方提学虽也姓方,却不念五百年前同是一家的情份,过来便笑呵呵地拍了拍宋时,夸奖他:“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气势。将来若有了自家弟子,必定要教成个规规矩矩的小书生。”
    宋里也有些叫他们吓着了,一面辞谢一面打眼风问桓凌。
    桓凌笑道:“老先生们惦记着学生,也睡不久,咱们出门后不久便都起身了。只是咱们骑马出来的,脚程快,他们乘车便要慢一些,这时候才过来。”
    正好看见他把学生拉到没人的地方教训,还要写信告诉老师。
    方学生眼巴巴地看着几位老先生,想请他们帮忙说句话——他也是有名的风流才子,在外头与人辩理时吃点亏也没什么,可告诉老师这算怎么回事?是把他当小孩子么?
    可惜平常的他是个老师们珍爱的才子,如今却落到了个不光会读书,还能办大型讲学论坛,才学又高、品行又佳、组织能力又强、长得还比他好看……完全可着老师们贴心小棉袄模子长的宋时手里。
    叫这么个好学生衬着,别人再好也显不出来了,略有些错处的直接就打成了差生。
    方提学不仅不救他,还笑眯眯地说:“这学生本官倒还记得,上个月刚提考过他。当时他的经师,致仕国子监监丞徐镜湖先生来拜访过本官,你去信不方便,还是本官去信叫他管束学生吧。”
    方学生的脸色发青,又不敢反抗,从一只云间白鹤活活熬成了淋雨的鹌鹑。
    虽说他挨训是在讲坛后面挨的,但他从慷慨激昂地喊话、春风满面地跟着宋时离去,再到回去时瑟瑟发抖的小模样,无不提醒众人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再之后三位老先生也没急着讲学,而是坐在台下看他们的自习会。众生见了方学生这个活例子,又见镇场的老师从一个年轻和气的桓凌添到了四位,也不由得更加约束住自己,安安份份地讲完了十二道题。
    这十二道题选得既公正,自习的方式也新鲜合用,连他们这些积年的学者、老师,看了自习会后都有所斩获。更可喜的是,宋时敢办这样的大会,能办得起这大会,也能一人压得住场子,不借尊长之力便管束住学生。
    虽然也有桓凌帮他压场,可他自己也是才理兼备之人,才能说得那学生低头认错。而他点出别人的错处后又肯给人留面子,并不咄咄逼人,这份心胸和体贴,也不是这般年纪的少年学子容易有的。
    这一天讲学结束,回到府宾馆后,方提学就不禁写信给黄巡按,分享自己在大会上所见所闻,重重夸了这宋学生一回:
    平常他们提学御史看学生,只在考试时见上一面,看看文章、听听本县教谕有说法,难得认清人品能力;今日见他在台上主持应对,说理全无错处,又不以才学骄人,反而尽力引导诸生展露自家所长,这才看出他的器量——
    不是风流才子的品格,分明是名士大家的胸襟。
    第54章
    这场大会从一开始发的帖子,送的新版书就都是前所未有的新样式。而大会开办两天来, 无论是讲学会的盛大规模还是那场由主办人宋时亲自主持的自习会, 都是本朝以来未有, 可算开创学界先河了。
    明日他还能弄出什么出奇的、叫人一顾难忘的事体么?
    能。还有闭幕式呢。
    开幕式有领导致辞,闭幕式也得有领导讲话。
    不请大领导方学政点评一下这场大会举办得成不成功、还有哪些缺陷;不请桓通判作为上级汀州府代表讲话;不请宋县令及本县各级领导就这场大会作出发言;不请优秀讲师王、张两位老先生点评一下教学理念、展望一下以后的学术方向, 怎么配得上这场盛大的、史无前例的讲学交流论坛呢?
    岂止要请领导讲话,还要请领导题词。
    讲坛旁边见贤亭里竖了一个建坛纪念碑,讲台下面还要竖个福建讲学大会留念碑——往后每届大会召开, 讲学的大师都要在竖碑题名。将来题的碑多了, 就能在讲坛到交椅山间慢慢铺成一座碑林, 万一哪位题字的老师当了首辅、名人,连这碑林和讲坛也能跟着留名青史。
    哪怕没那么出名, 传承下去也是个历史建筑、文化旅游景点。他当初做导游时就只是带着游客参观这些古建筑、石碑, 给人讲讲古人事迹;现在竟然能亲手打造旅游景区、给未来的同行们创造福建理学交流历史, 也是出息了!
    最后一位讲师讲话结束, 从台上下来后,他就催着差役们撤下桌椅, 架上白纸屏风, 在地上铺了一卷茜草染的十米红……红草毯。
    地毯太贵, 买不起。
    单铺红绫倒是铺得起, 但绫绸太薄, 容易起皱不说,把绫罗绸缎放在脚下踩,更容易叫人抨击作风侈奢。尤其他父亲还是地方父母官, 年前又刚查抄了一批大户,花钱花得太多易有瓜田李下之嫌,所以办这大会时也是一切从简的。
    反正这简版的红毯秀之前也没人搞过,弄出来照样有效果。
    签名板竖好,红毯从签名版前滚下正面台阶,直铺到观众席前。主持人宋时从侧面上台,请讲学老师们依次上台题字留念。
    四位老师题罢了字,又换了新的白绢屏请来参加讲学的学子们上台留名。这扇白绢上的名字不会像老师们的题词那样拿去刻碑,却要长留在讲坛后依山而建的宋氏学院里,每次学术交流会都要拿出来让学生观摩一回。
    虽然不能立碑,但有这么一个名单,也满足了这些才子求名的急迫心情。
    二百多名与会学子来时都是登过记的,宋主持拿着花名册一一唱名,底下有林泉社社员引导他们到讲坛前领一份料器玻璃烧的,交椅山环抱讲坛形象的纪念品,然后上台到签名板前签名。
    宋时还许他们签名后在屏风前站一会儿,享受数百人瞩目的风光时刻。
    只可惜没有摄影师给他们记录一下。
    不过这仅仅是宋时一个人的叹息,那些学子走红毯走得美滋滋,能站在签名板前叫底下这么多同为本省名流、有功名有才学的士子看着,更是大大满足了虚荣心。
    也有几个清高的、不愿意走这种形式的,宋时亦不勉强他们。按着顺序把名单念完了,送最后一位才子下了台,便道:“感谢诸位前辈、朋友支持,第一届福建名家讲学交流大会今日在此顺利闭幕。如今离着端午长假结束不远,哪位若急事要回去便可立刻安排离开,我等武平县儒生忝为地主,自然要安排下车马、程仪送各位出境。”
    若是不急着回家的,待会儿还可以看表演、参加晚宴,多在本地游玩两天:愿意游山玩水的,组委会工作人员、本地林泉社才子可以陪伴诸人游览李纲读书堂、灵洞山、定光古佛寺等景点;若不想出行,仍愿与朋友交流治学经验的,还可以登记借用讲台,讲解自己的理念。
    “借用讲台”之词刚说完,台下便响起一片杂乱的欢呼声、置疑声:
    这讲台竟是普通学子也可以借用,可以登台上来讲学么?
    只要登记就能讲,不挑人身份?那岂不是什么人都能上台,想讲什么就讲什么了!
    那若是学问不佳,讲的东西误人子弟呢?
    主持人宋某连连摆手,按下声浪解释道:“本场大会所有参会听讲之人虽都是受邀而来,却也是听了四位老师讲学,以为值得听、值得学,才留到今日的吧?那么诸位登台之后能留下多少听课的学子,便凭各自的学问了。”
    众人从能登上大讲台的激动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这两天听课人多,是因他们都是组委会一家家寄请柬请来的,不是说什么人登台讲学都有这样的规模。如今大会已经结束,组委会不仅不再组织全体来宾参加讲学,还安排了县内游,他们不光要自己找肯听课的学生,还得跟官方组织的旅游活动抢人,不然……
    就是登上讲坛,也得面对空空如也的座位了。
    众学子思绪纷纷,也有的跟身边人低声商议如何应对这机会:一者不管三七二十一,抢先登记,过了高台讲学的瘾再说;再就是放弃讲学,趁假期最后三天享享寄情山水之乐;而那些没有俗务缠身、不急着回乡的就可以两样都选,先玩够了再试着登台。
    他们还在座上盘算着,宋主持人已下台安排转换场地,组织学子到前面空场观看闭幕式表演。
    讲坛上是不能表演的。
    必须要维持讲坛的专业性,只能用于学术交流,经营出个稷下学宫那样的高端形象来。不然他们一个小小的中县县城,凭什么开省级学术交流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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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远处广场旁早已架上了新彩棚,下设桌椅,摆着酒水吃食。彩棚旁安排了本地瓦子中最受欢迎的百戏艺人轮流表演,顶竿、吐火、舞剑、说书……压轴的却是两队圆社蹴鞠。
    不是平常的小踢、场户,而是正经筑球。
    场中架起两竿三丈高的竹竿,中阔二尺八寸,顶上用竹竿隔出竖长一尺的空隙,左右都用网子拦着,只余中间一个圆形球门——大概是为了符合圆社子弟的风流人设,这球门就叫“风流眼”。两队球员分立在球门两侧,都穿着圆社制的短打球衣,一队着青衣、一队着绯衣,规规整整,只是人少些,各队都是十二人。
    风流眼下立着一个裁断胜负的“都布署校正”,手中拿着两根竹签让各队球头抓阄定先后。
    武平县虽是小地方,但山民好武风气重,运动的风气自然也好,圆社水准不比大州县的差。抓着阄的青衣球头回身一勾,传到正面对球门的骁色脚上,又在左右竿网、正副、副挟之间传递,从慢到快、从低到高,待球势蓄积到极点时再由次球头传给球头,那球头凌空一脚抽射,直穿风流眼!
    一球入眼,席间欢声雷动。
    别的百戏或许有人不爱,唯有这气毬是人人都会踢两下,甚至不懂也能看出好坏的。
    少年书生们指点着场上“那散立接得不差”,“这一下大肷踢早了”,“次球头尚未踢端正,怎地就传给球头了”,“还是左军赢面高,右军球头怎地又踢到网子上了”……
    方提学和两位闲居的老先生不如年轻人投入,却也要凭经验点评一番“左军副挟这一拐跳得好”“右军那副挟踢得有些低了,球路不稳”。连宋县令这般年纪的老大人也忆了忆当年勇:“下官当犬子这般年纪时,蹴球高到一丈八,若下场踢球,也筑得过风流眼。”
    一丈八不算什么!
    方提学年少时最擅用肩背接球,上截解数压倒高俅,不让柳三复。王知府当年凭一双鸳鸯拐踢七人场的“落花流水”,真能踢得那六人落花流水。张郎中则是个“脚头千万踢,解数百千般”的大家,球只要挨身上就似沾了鳔胶,摘它都摘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