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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节
    杨荣道:“民屯也并非不好,只是愿到边关开荒的百姓少。边城天气干旱多灾,一亩地至多产七八斗粮,还要截留口粮,供到军中的更少,不及军屯得的粮多。再者当地府县官员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鼓励百姓过去垦荒……”
    他说着话,不由得看了桓凌一眼:“桓大人与宋大人建的汉中工业园不是由富商捐济来的?屯垦之事或者也可由当地府县向大户筹款。”
    桓凌苦笑道:“下官问过本地府衙,便在汉中这样的大府,筹款亦非易事。咱们汉中经济中心能得许多人捐资,多半是为宋大人要在此建学,那些学子的家长只当是预支束脩了,别处恐怕学不得他。”
    说到向富商筹款,他倒想起了商屯。
    也就是令商人输粮至边关,以粮食换取盐引。自太祖时有输粮换盐引之法,初时江南粮商多运送粮草到边关,后来便在边关包地雇人种田,以粮草换盐引,大济军屯的不足。只是后来从中盘剥的人多,开中法被废,国库改以银两换盐引,边关商屯渐渐也就荒废了。
    茶盐法不是能轻动的,但若陕西有什么特产,能以粮食来换,是否还能如军屯般吸引外省商人输粮甚至来屯垦呢?
    譬如他们这汉中经济园里产的耐火砖、高锰酸钾、磷钾复合肥等物?
    或者时官儿还能制出什么后世特有的东西?
    这些东西都是流水作业生产出来的,工人只负责自己所做的一项,不虞外人仿制。特别是化学产品,连他们两个按着书做的都做得十分艰难,别人不知道具体配方、步骤,就是来个会烧仙丹的道士也烧炼不出。
    若在军中建起这样的“工厂”,产出之物皆许富商以粮食换取,岂不就能引得商人在此雇人开荒种田,重得当年商屯之利?
    再简单一点,他们这园子里产出的耐火砖如今就有许多大户争着订货。若他们以粮换砖,再输粮到九边,眼下即可稍解军粮急难,各处也不必急着抓人垦田了。
    只是这经济园上下的开销便不能再由汉中府承担,得向朝廷要本钱。汉中知府一力担负下陕西边军粮食运输,亦是该记在考绩上的大功。
    他诚恳地向周王和巡抚大人提议:“此举既可解一时之急,将来若能在各地多建这样的园子,引得更多商人来此,还有可能再兴起商屯。
    “而且杨大人亲眼见过经济园中景象,那些做工的人起头儿便要学遵规守纪,虽不操练枪棒弓箭,但懂得听令、有力气、身体灵巧,都是选兵丁的好苗子。”
    至于如何让他们愿意当兵……
    大郑军中都是募兵制,一年给战兵的钱粮也不少,只是之前被克扣的太多,粮饷到不了底下士兵手中罢了。若粮饷充足,兵备精良,自然能招募到良兵。
    他将这打算细细讲给周王与杨大人,周王尚在考虑,杨大人便已问道:“依你之意,要将这经济园中所能产出之物都定为官营?”
    不至于要将所有产出都定为官营,但这经济园本就是官家建的,卖东西自然就是官卖。
    他倒有意请旨,将白云石水泥、白云石砖等物都定为官卖。若是外头有人用石灰、观音土之类掺上焦油烧制成砖,装充耐火砖卖出去,那可定然是遇火便着,能酿出大祸的。
    他与杨大人在周王座前商议半日,得了周王一句首肯,便告了退,要回王府侧院自己的临时衙门写条陈。
    杨荣这个巡抚下临汉中府,本该住在馆驿,然而城里这宾馆改建成周王府邸,他又有些经济园的事要问宋时,便想搬去汉中府衙门。
    他与周王道辞时照直说了,周王便淡淡一笑,劝道:“杨大人还是留在王府中暂歇一宿吧。宋大人散值后便要来王府,到时候一起当面说话更方便些。”
    晚上宋大人要来王府?是殿下要安排人唤他,还是方才言语间已示桓大人叫他来商议换粮之事?
    周王殿下做事果然雷厉风行,他们三人才议出个章程,就要叫宋知府来共议如何实施,实在令人欣慰。
    杨大人却不管周王殿下是被贬到陕西还是为军务来历练,如今圣上还没选出新后,也还没生下嫡子,那么周王便是皇长子,比起弟弟们更该继位。他们做纯臣的见到皇长子这样勤政爱民,便觉着江山有继,自然是要赞扬一声。
    周王听见他这番夸奖,神色却有些复杂,主动解释了一句:“其实宋先生与我们不是外人,日常要到王府来寻……议事的。”
    与我们不是外人……
    周王与桓凌是妹夫与舅兄之亲,这句“与我们”想来说的就是他们二人。那不是外人,难道是主宋时与桓凌的关系已经得了周王的认可?
    周王就已经将他当亲眷看待了?
    周王见他仿佛不大相信,含笑解释道:“桓大人与宋先生之事早在京中我便知道了,连父皇也吟过桓大人的鹦鹉曲。小王亦是有家室的人,怎能不体谅他们,行些方便呢。”
    是啊,连皇上都没拆散他们,还把宋大人送到陕西来做知府。恰好这汉中府衙与周王府又离得这么近……
    杨大人究竟是有宰相识度的人,自不愿过多纠结别人家事,便朝拱手谢道:“下官便叨扰殿下了。”
    第168章
    周王府前殿尚未修好,后殿又有女眷, 就把杨大人暂时安排在了花园小楼里。那座小楼虽然不像正殿那样大修大改, 但因周王暂住其中, 为了他住的方便,宋时装修正殿时就叫人顺便在楼里装了套上下水。
    在现代人的眼光里, 哪怕有红漆雕花,矜贵到跟慈禧的一样铺着香灰的官房;哪怕洗手时有人用金盆跪着端到面前;洗澡时有多少宫女伺候,能随时加热水, 也不如一个现代卫浴室。
    加个带镜子的洗手池、一个冲水马桶、一个淋浴器, 幸福指数能提高好多。
    洗手池旁还搁着半透明的鸭蛋形热制皂, 能彻底洁净手上油污,再用流水冲洗, 洗得更彻底、更干净。
    杨大人冲干净手, 拿毛巾擦了擦, 叹道:“早听说宋大人的令尊修府衙时爱在屋里修水道, 上下水俱通,他做儿子的竟也是一样的爱好。不过有这水喉果然方便, 水竟还温温热热的, 难不成是你们现提了热水上去?”
    派来服侍他的小内侍应道:“这倒不是, 宋大人使人在屋后装了个二层高的水塔, 塔上的水箱是个敞口的, 如今正是夏日,白日里水晒得久了自是温热,洗手洗脸都可不必另打热水了。”
    那淋浴和浴缸又接到旁边隔出的一个灶间上装的水箱里, 灶里烧好热水倒进水箱,隔壁就能舒舒服服地放水沐浴。
    杨荣就是福建人,对宋时这福建考出来的状元也算有半个乡里之谊,对他也曾多有关注。老家建安的亲友更对宋时百般推崇,家中也装了他们父子任上弄的“自来水”,是以他用上这水时倒也不像别人初用的那么新奇。
    不过他曾听说京里有人学着装了宋家这种自来水,冬日里水管被冻破,水喉拧不出水,破处却冒得到处都是水,是以不曾装过。汉中虽然地气温暖,可也要过冬,总比不得广西、福建那等冬日不结冰的地方,他给王府装自来水,就不怕到冬天水管结冰,不能使用么?
    还是说宋大人那管子有什么特异处,能应对寒冬?
    他不禁有几分好奇,叫人带他去看水塔。
    说是水塔,其实只是楼后一个高高的木架子上架了个陶水缸,陶管从缸下缘伸出,穿进墙里。水箱上方缘着屋沿伸出个横杆,下头有麻绳吊着两个圆形的滚轮,轮下方吊着个水桶,另一端的绳子系在木架上。
    给他引路的内侍便指着绳子说:“大人请看,这绳子就是提水用的。平日倒水时就把绳子解开,从井里提来水倒进这桶里。桶口这里也穿了条绳子,水桶升上去后拉一下这绳子,水就流进这水缸里了。”
    用这个滑轮比桔槔省力,也省地方,年小的内侍都能拉动满满一桶水。
    杨大人不曾见过滑轮组,听他说得这么好,倒有心试试,便叫他解下绳子,打些水过来试试。
    内侍满口答应:“花园西北角就有水井,大人稍待,小的就去取水。”
    其实这小楼前就有防火的水缸,那小太监却不从这缸里舀水,而是要到园子角落的井里取水。
    那口井的井台是完全封死的,是以杨荣初进园子时竟没发现它是口井。井台石面上竖着个黑沉沉的、铁铸的圆顶柱子,前面伸出一个短管、后面有个长把手。那小内侍过去喊了两句,便有看园子的人提着桶到那东西前,握着长把手一压,一股水流便从中涌出。
    杨荣心中猛地一动,大步走到井前,叫那管事先让开,自己试着压了一下。
    居然十分轻松。
    他以为这生铁铸的东西要费多大力气才能压上水来,却不料以他的身体,只用两三分力气便能轻易将把手压到底。压得快些,水流便一股接一股地喷涌出来,如山间清泉一般,很快便盛满了一个水桶。
    他拿舀子舀起来尝尝,竟纯是甘甜的井水味道,没有丝毫铁腥味。
    一个铁疙瘩做的压水器具,压出的水竟不沾铁腥味,这是如何做的?
    这念头在他脑中转了一瞬,很快又被更要紧的念头覆住——若这压出来的水不是倒进桶里,而是直接在下方挖一道水渠引水到田间,岂不可以省却许多浇地的力气?
    西北边陲少有河溪水渠之类,军屯的土地多半也是要打井水浇地,军中要用铁铸一个压水器具又不似民间百姓那么费力,回头叫人多打些这种铁水具给各地军屯装上,岂不也有利屯垦?
    他这些日子为着边军抓壮丁的事日夜操心,看见水井直接便想到灌溉,想到灌溉更想赶紧见见弄出这压水器械的宋知府,仔细问问他是如何做出这东西的。
    桓凌这御史与宋知府其实不相统属,连周王也是镇抚军事来的,无事不能插手地方政务,可他这陕西巡抚却是专管本省军政两项,叫知府来问政正是职分内的事。
    宋大人在调着花样找理由到周王府蹭吃蹭住了一个月之后,终于可以不用编任何理由,大摇大摆地进王府了。
    他听到上官传唤之后,半点没有寻常做地方官的见天使时的激动和紧张,大袖一挥,将这份喜悦传递给了同衙的几位下属:“今晚本官不能回来开会了,赵兄代我主持一天会议,有什么问题明日再报与我知。”
    赵同知脸上每条皱纹里都酝酿着欣喜的笑意,拱手应道:“大人只管放心过去,咱们府里今日又没有什么人命要案、水旱灾荒的大事,下官自然都处理得来。”
    虽然没有送瘟神那么露骨,也和他前世旅行社员工听说领导要出门的神色十分一致了。
    宋知府是个宽厚的领导,很能包容下属这点小心思,只当没看见他的脸色,甩甩袖子一身轻松地直奔周王府。
    这一回有杨大人派去接他的军士在,进门时他就可以负着手在一旁等着人迎接,不必再拿文书遮羞脸。坦坦荡荡地进了大门,便叫传唤的士兵领进侧面花园里,见着了正等着他来研究屯田问题的杨大人。
    杨荣直接把他指到水井旁,先问他井上的压水泵是什么,为何能把水提起来,能否以之浇地。
    宋时回到连襟府里没能见着心上人,却叫领导扣下认真谈起工作来,瞬间仿佛也有点理解下属开晨会时看见他的心情了。
    好在他平常也是加完班之后才能到王府蹭饭,想想今天不过是换换办公场所,待会儿吃饭时还能比平常更提前一点见着他师兄,也就感觉这趟跑得不亏了。
    他振奋精神,把袖子一网,上去压水,让杨大人看水压泵上面活塞浮动的情况,一边给他讲述这种手压式水泵靠大气压强压水的原理。
    他还有一本《大气论》,里面写到些大气压强方面的基础知识,回头可以送给大人一本。
    “大人可还记得渴乌?”
    渴乌可隔山取水,是古代一大水利发明。应用起来便是将中通的竹管首尾相连,用漆过的麻布裹封竹管接口处,使其不漏水。而后将一头浸入水中,另一头管口点火燃烧,耗尽管里的氧气后,水面的大气压就会将水挤到竹管另一端。
    《后汉书·宦者传·张让》中便有渴乌的描写,章怀太子李贤为之作注,写其原理就是“以气引水上”几个字,也就是虹吸效应。
    他上小学时就用虹吸效应给鱼缸换过水,不过没那么讲究,还要点火耗氧什么的,而是直接对着管口嘬一口,把水引上来,效果也是一样的。
    杨大人虽没有过嘬水管的经验,但《后汉书》的熟悉程度不逊于他,当即醍醐灌顶,脸上微露兴奋之色,拊掌道:“正是!汉末十常侍人品虽不端,但毕岚作的翻车、渴乌实在是惠及后人的良物。他当时用渴乌汲水洒地,咱们不也能用它汲水浇田么?”
    他便把自己方才筹画之事告诉宋时,又问他:“依宋大人所知,可否将一个渴乌置于井中,凭大气压力将井水压入沟渠?”
    这个……得看水面和沟底哪个高,反正没有高度差是不会有虹吸效应的。
    他对杨大人这个不懂物理的纯文科生自有一番同类间的怜爱,放缓声音答道:“大气压在井水面上的力还不足以灌溉,若要以井水灌田,未若在井中竖个水车。”
    水车?那么小的井口中怎么竖得起水车?
    杨大人脑中立刻浮现出汉中经济中心那个巨大的临江水车,再看看眼前小小的、被封住井台的八角井,实在不知什么水车能建在这里。
    宋时神秘地笑了笑:“口说无凭,下官在本县里建了几个试验田,其中也有几块是要引井水灌溉的,已是装了那种井上用的水车,大人若有心思,何妨去看看?”
    他不是收容留民在经济中心做事么,怎么又有什么“是堰田”?难道是划了汉中土地给外来流民做民屯?
    杨大人越发叫他勾起兴致,追问道:“这‘堰田’莫不是你在汉中经济中心旁边开辟的?为何叫作‘堰田’,莫非是堰塞水泊而成?”
    不是堰田,是“试验田”。
    是他在南方积累了些种田经验,拿到北方来却怕不合水土,所以拨出些田地来试种、验证其法是否合适,故而叫“试验田”。
    “你在随父在任上读书,竟还亲事农桑?你这回到汉中为官,可带了多少有经验的老农来?”
    那道不曾,不过是他读过《农经》,亲自下过田,记得些东西罢了。
    杨大人诧异道:“你会安排人烧窑、做砖也就罢了,怎地又会种田?”
    他自做这巡抚以来,也巡查过许多地方,可别处地方官劝农耕桑也不过是下几条令,他怎么就懂得农事,还亲力亲为到这地步?这位宋三元做京官时是个除了编书、讲学以外一应事体都不沾手的清华名士,怎地到地方上就摇身一变,成了比他父亲还懂行的亲民官?
    杨大人深沉地感叹道:“原以为你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生,想不到于农事一途,本官比起你来倒是个不通事务的迂腐书生了。”
    宋时可不敢在领导自嘲时附和,只微微一笑:“大人过誉,下官只是相信以行验知之道,欲使知行合一罢了。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大人拨出时间,随下官去看看本地实验田便知情况。”
    杨侍郎没注意他悄然提出了“知行合一”的先进思想,点了点头,欣然道:“原本是想唤你来问问你那经济中心产出之物官营专售之事,想不到又说起了农事。不问不知,宋状元的学识竟如此广博,来日你那学校建起来后,若能教授‘大气论’那等实学,本官都想来听听了。”
    宋时含笑应道:“官营之事由周王殿下、大人与桓御史作主便是,下官也觉得那园中产出的东西该由官家经营,不可轻放给私人。甚至那买的、存的、用的人都该经过考核,不会用的、不会存的、不知其危险的不该卖他。
    “将来下官那书院建起来,要教实学,也要教教学生经济园中产出的本质是何物,如何制造、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