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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节
    皇帝死拽着不松手。两个人一跪一立和皇帝身上最后一道防较劲儿。何庆安置了大阿哥回来,见张得通僵着脖子守在门口。忙凑上去道:“万岁爷和和主儿安置了吗?”
    张得通冲着那窗子上的影子摇了摇头。
    何庆也顺着看了一眼,不由道:“坏了,万岁爷莫不是对和主儿动手了吧。”
    张得通狠不得翻他一个白眼。“守着,别多嘴。”
    ***
    皇帝盘膝坐进浴桶里时,已经和王疏月折腾了大半盏茶的时间。
    好在水热,热气一熏起来,也分不清楚他是如何涨红的脸。王疏月将他的衣物在外间一一挂好,这才走进里间。
    皇帝背对着她。愣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热气熏得他脑子有些发懵,多年和嫔妃相处,他有很多不可打破的戒律。比如衣冠之道,女人可以赤身裸体地对着他,无论是祈求也好,献媚也罢,他享受那种坐怀不乱的克制。本质上来说,他还是习惯驾驭女人身子,剥夺她们的体面,以此换来情和快感。
    所以他要逼着王疏月在床榻上脱去所有衣服,一无所有地靠着他,无论白日里她在他面前有千百种道理,那个时候,她不敢动,也不敢跑。她是完完全全属于皇帝的人。
    但他终究不习惯赤身面对一个衣冠整齐的女人。
    比如,此时的王疏月。
    平等这件事,在三纲五常困锁的年代,还是有些艰难。
    皇帝觉得自己心头是有气的,但又不想冲着王疏月发作出来。
    “主子。”
    “做什么。”
    “你是不是在想怎么和我算账。”
    “你还敢问。”
    王疏月往皇帝的肩上浇了一瓢水。
    “算起您得痘疮,我拿绳子绑您那回,我冒犯龙体两次了。”
    第78章 乌夜啼(二)
    “对,够你万死了。”
    王疏月挽起袖子来,蹲下身来,双手叠在浴桶的边沿上,屈膝蹲下来。她的头就在皇帝肩旁,口鼻中呼出的气一阵一阵地散进皇帝的耳朵里。好在水汽蒸得够热,不然皇帝一定会连着打好几个战栗。
    “就别说万死了。主子,我这辈子从来没想过死,除了十一和福晋逼我死的那一次。”
    皇帝僵硬的身子终于稍稍松和下来,他靠在浴桶的边沿,宽阔的背脊就贴靠住了王疏月叠在边沿上的手臂。
    肌肤之亲,心意吧,也彼此不自知的相通起来。
    “你应该知道,若你敢死,朕就立刻弃掉你们王家。”
    “嗯。我知道。我也知道,对于主子和十一爷而言,我也就是颗棋子。”
    她是棋子。退回到那个时候,王疏月对于皇帝来说,究竟是不是棋子,皇帝倒是不太愿意去细想。那会儿,他还不是那么喜欢她,于是她就显得嘴脸可恶。
    “还好,你当年没犯糊涂。”
    “是,但我那会儿……很难过。”
    皇帝侧面看了一眼王疏月,她将头枕在手背上,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趴在他身边不说话了。这个时候,她已经把外裳脱去了,为了伺候他洗澡,连里面的夹袄也没穿,通共剩下那件品月色的衫子,里头衬着雪缎中衣。
    “朕知道你那时候难过,王疏月,那是朕这辈子,看一个女人哭得最难看的时候。”
    他总是说得这么实在,引得王疏月自个也开始回想,自己当年是如何在他面前哭得眼泪鼻涕一起流的,想着想着,不由把头藏在了手臂下头去笑。
    半晌,方渐渐缓过来。
    “我也没想过,要在您面前哭成那样。那会儿我就是觉得,这个世上,除了母亲,也许再也没有人肯信我,信我王疏月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皇帝回过头去,浴桶里蒸出的水汽蒙了他的眼睛。
    有些话,对着王疏月他是说不出来的。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信你。”
    感觉到背后的人要张口,他立马又更了一句:“朕说王授文和王定清。”
    欲盖弥彰。
    奈何她有她的灵性去抓攫他话语中转瞬即逝的温情,也不会霸道去逼他承认,只是把他给出的温情内化于心中,再而安安稳稳地消化掉了。
    “欸,这是在外头,我给您搓个背吧。”
    “搓……王疏月,朕问你,你是王授文教出来的女儿吗?”
    王疏月已经摁住了皇帝的肩膀。
    “不是,我是母亲和卧云教出来的人。主子,您如今身在民间,既连口都改得,如何不肯说几句民间话……欸,您别动,我在宫中指甲留得长,这会让也只敢拿手掌来服侍您,您好生坐着,仔细我刮着您。”
    怎么办,总不可能这么光着身子站起来骂她。
    皇帝认命的被她摁在浴桶里推搡着。
    古朴雅致的闺房,临近水房的,不断散来柴火的气味。
    她并不算多么顺畅却极其认真的手法,却毫不费力地召来了皇帝真实的睡意。
    在遇见王疏月之前,他一直晚睡少眠,但自从被她在养心殿绑过以后,这个少眠的病却好像渐渐地不要而愈了。
    “您可别睡,一会儿我怎么撑得了您起来。”
    “你弄得朕那么痛,朕怎么睡。”
    这话意思有点奇怪,王疏月倒是没反应过来,皇帝自个先懵了。忙抬手按着脖子来掩饰。好在王疏月没有深想,起身倒后面去取何庆备好放在榻上的衣服去了。皇帝这才松了口气,从新靠下来。
    头顶屋梁凝结着水珠子,偶尔低下来那么一两滴,落入盆中。
    其实民间究竟如何,皇帝一生都懒怠去想。
    虽然他要做一代圣主,深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但“民间”“百姓”毕竟是几个对他而言,过于宽泛的词,它们代表着紫禁城之外,代表着天子之外。他一个人,对,就是他一个人,住在紫禁城中,孤独地面对着城外一切有灵的生命,无灵的江山水土,为了“百姓”这个永远无法触及实在的虚妄代称,他殚精竭虑了这么些年,所求的其实也就是风调雨顺的夜,能让他安枕好眠。然而为此,他成了全天下唯一一个杀人如麻的人,担着苛刻臣工的名声。与他维护的“人世间”是那么的格格不入。
    这可真是帝王荒谬的命运。
    那一夜,王疏月依旧干干净净地躺在他的身边。
    皇帝身上的被褥并没有宫中的蓬松馥郁,但身边的人的身子却是温暖而柔软的。
    也许王疏月是皇帝有生以来,触碰到的唯一一个与紫禁城没有关联的人。
    她来自文心雅存的南方,虽是皇帝近臣的后代,身在宫廷亦顺应宫廷的规矩,但她却从来没有沉沦过。
    两年多了,王疏月还是王疏月。
    人生在世,娱人悦己。
    唯一变了的是,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了勇气,把柔情,倾覆给了皇帝这个与人世间格格不入的男人。
    凡她在身边,皇帝就肯放心得睡去。
    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平时陪着他睡觉的时候,都是十分老实地守着她的规矩,蜷着身子,背靠着他缩在他的怀里,这一夜,她却睡得很自在,睡倒半夜的时候,甚至掰过皇帝的手臂,枕在头下。
    皇帝被她弄醒了,却听见她少有地起了细鼾。
    也许这两三年,这一晚才是她睡得最安稳的。皇帝不想吵醒他,索性由着她压着自自个的手臂,次日醒来,王疏月神清气爽,皇帝却成功地睡落了枕头。
    回宫之后又贴了周明两日的膏药才好。
    王疏月回宫之后,听说了两件事情,第一件事是关于王定清的。
    王定清在一次大起上参了张孝儒一本,其言辞之犀利,气得那位以口舌著称的老状元差点没当场吐血,过后就给皇帝上了告老还乡的折子,本以为是拿捏皇帝,让皇帝处置王定清,谁知皇帝反手准了,过后更遣王定清为钦差前往山东巡查“耗羡”改革之效。
    第二件事,则是关于顺嫔的。
    皇帝以苛责宫女至死为由,将顺嫔降为答应,迁出钟粹宫,挪到了西三所里闭门思过。
    事实上,这个旨意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狠。
    西三所虽然明着算不上冷宫,闭门思过也不是囚禁的意思,然而,皇帝却没有给闭门思过这四个字上加期限,这就等同于判了顺嫔一个终生监禁。
    宫中的人唏嘘不已。
    照理来说,顺嫔是皇帝丢开了很久的人,虽然她从前的确有苛责奴才的口实,但皇帝最多只是申斥,从来没有下过这么大的责罚。因此,人心惶惶,连宁常在和婉贵人私底下都在猜,顺嫔是不是触到皇帝的逆鳞了。唯有淑嫔不言语,只在储秀宫中静着,连皇后处都推了病,两三日没有去请安。
    皇后没了法子。顺嫔出身虽然不好,但也是她的族妹,这几年对她这个皇后也可算是勤谨,没见出一点歪心思。皇后大概猜到了皇帝为什么下这么重责罚,想着到底也怪自己,让她去和王疏月争大阿哥,又轻信了淑嫔的话,如今落得这么个下场。她到底于心不忍。
    这日是二月二,龙抬头。
    皇后虽已近临盆,却还是撑着身子来养心殿求见。
    刚过了午时,王授文,程英,马多济几个大臣正从养心殿出来,见皇后的仪仗在门口,忙过来磕头请安。
    皇后传免,却多看了王授文一眼。
    养心殿后殿三希堂,皇帝在写字,脑子里过得则是山东春旱的事,两省推行“耗羡归公”,山西搞得很顺畅,但山东却因每年比必至的旱灾而受阻,但对于皇帝而言,山东却也是最有必要试行的一个地方。若能在山东稳行,那么即刻便可全国推行。王定清的折子就摆在皇帝的手边,压着宣纸的一角,折上述说了山东巡抚对改政的不作为。
    山东这个面儿十分不好破。王定清敢言敢为,但山东局势又的确复杂。
    皇帝正在掐想,怎么破这一抚一钦差的困局。
    张得通进来,小心的和上门,还来不及传话,就听皇帝抬眼问道:“何事。”
    “回万岁爷的话,主子娘娘来了。”
    皇帝放笔揉了揉额头:“不该让她等,传她进来。”
    皇后扶着孙淼从门外跨了进来。还未走到行礼的地方,皇帝便先开了口。
    “你身子重,不用跟朕行礼。”
    说完,抬笔往对面的炕榻一指,“过去坐,等朕写完这几个字。”
    皇后却没有动,“妾有罪,不敢坐。”
    皇帝没有抬头,抬笔端看刚写出来的几个字。
    “皇后是来替西三所的人求情吧。”
    “不敢欺瞒皇上,是妾没有管束好她,才叫她犯了大糊涂。”
    皇帝笑了一声:“人命是糊涂?若她不是朕的嫔妃,人命案子朕丢给大理寺办,判个斩监候都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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