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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可是……”方莜反反复复将这两个字敲了又删,删了又敲,却怎么也敲不出两个字之外的东西。
    是啊,可是,可是什么呢?愧疚与感激都来不及的自己,有什么能可是的呢?
    第43章
    附属医院附近的麦当劳里,董硕正一言不发地闷头喝着大杯可乐,卢苓韵则换着姿势在自己面前那杯饮料上冰敷着包纱布的手臂,也没有开口。时间就这么慢慢地向前走着,眼看着窗外的天色就要暗下来了,董硕却也不急,甚至在喝完面前这杯后,又去买了一杯,还顺便要来了瓶冰块,摆在了卢苓韵面前。
    卢苓韵抬头看了董硕一眼,用吸管捞起杯里一块冰,嚼着吃了。
    “她觉得方莱的瘫痪是我害的。”
    “嗯?”董硕差点没听清卢苓韵那含着冰口齿不清的坦白。
    “她硬要这么认为,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毕竟,”卢苓韵垂下目光看着自己的右臂,另一只手则有一下没一下地用吸管搅着冰,“方莱和吕强扯到一起,的确和我有关。”
    “但方莱是因为赌博欠款才出的事。”董硕说。
    卢苓韵有些意外,“方莜告诉你了?竟然?”
    董硕点了点头。
    “你一定想问我为什么不解释吧。”遮羞布的提前揭开,让卢苓韵顿时觉得自己像个小丑似的,她自嘲地笑了。
    对于卢苓韵的问题,董硕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因为我就是这种性格,”卢苓韵却自己接着说了起来,“一直都是。以为只要自己不吭声、不惹事,乖乖待着,麻烦就会很快过去。只要不作死的话,就不会死,所以新的麻烦也不会找上门来。”她笑着摇了摇头,手中依旧用吸管搅着冰块,“可事实从来都不是这样,我却从没能吃一堑长一智。”
    董硕没有接话,因为他知道,卢苓韵很快就要说到很重要的东西。
    “人其实很奇怪,什么对啊错啊、善啊恶啊,其实都是马后炮。在当时,在做那些事情的时候,人是根本不会思考的,只会一条筋地走。我这样,方莜、方莱这样,他们的父母这样,廖舒鸾这样,吕强这样,全班的人都这样,”丝毫没有躲闪地对上了董硕的目光,“就连汶汶也是这样的。”
    意料中的,董硕在卢苓韵口中听到了这个名字。他的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跳,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注定了结果如此,他在心底里还是不希望那个“孤儿”就是卢苓韵。
    “我以前一直以为不惹事就不会有事,所以从来不会主动做什么,一直都在竭尽全力地试图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我不知道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受那个什么群体正确性心理的影响,又或许是骨子里的根本没什么善恶观,一开始看到他们孤立欺负汶汶的时候,实际上没啥反应,不觉得他们对,却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可能无意识中助纣为虐过。”
    “日子就那样不痛不痒地过着,直到后来,我也变成了被欺负的那个。”
    “我被欺负了,一开始也没觉得是件什么不得了的事,”脸上还带着那淡淡的笑,也不知道口中说出的与心里的真实想法,到底有着几分相同,“毕竟是像我这种没爹没娘的孩子嘛……”感叹着。
    “我自己是觉得忍忍就过去了,但汶汶却不觉得。”她捏着眉心摇起了头,嘴角的笑容却依旧存在,笑容中有着些讽刺,却不知道讽刺的是谁,“她明明连自己都顾不过来,还偏要把我这份也挑上。那些人一对我做什么,她就屁颠屁颠地跑来,挡在我前面,帮我反抗。”
    “说实话,我那时候是真的不明白她为什么那样做,甚至有些烦她,觉得明明什么都不做,过段时间就过去了,然后一切就都能恢复原状,她为什么偏要来激化矛盾,让他们玩上瘾呢?而且,明明我以前也没对她好过,她何必来管我的事?”
    “她要怎么样我没办法,可我不想跟任何人有任何直面冲突。然后我就想啊,自己只要待在学校就会被欺负,而一被欺负,汶汶就会跑来搞事,最后变成个恶性循环,让他们一次比一次恨。于是乎,我就觉得,一切问题的源头出在了‘我去上了学’上。我当时人也蠢,对学业没啥想法,觉得活着就行,大不了出去找份童工做。所以,后来就真的不去学校了。”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了,我不去上学,也就没人来对付我,反正学校也没什么兴趣来管我这种没监护人的孤儿,我可以在孤儿院混吃等死,待到十八岁被赶出去后,随便找份工作继续混吃等死。但我却没能混成,因为我住的那个孤儿院突然心血来潮地变成了半个托儿所,有不少同学放学后都跑去了那儿写作业,等家长来接。”
    “我是孤儿院里年纪最大的,所以平时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帮忙干活,干的活难免会和跑来写作业的同学有接触,就那样,我认识了方莜和方莱。我也不知道方莱是怎么知道我是人民中学的,他就是知道,好像一开始就知道似的。他也知道了我已经很久没去过学校的事,但也没劝我回校,而是变着花样给我补课,美名其曰:’教别人是学习的最好方法’,说他不是为了教我而教我,只是在用教我来顺便复习。”
    “他讲东西很有趣,”说到这儿的时候,卢苓韵的眼角也微微笑了,“很有耐心,对我也很好。所以不知不觉间,我就抱着种不学白不学的心态,养成了每天放学时间去自习室找他的习惯。当然,孤儿院的自习室里除了我和他和方莜,还有别的人民中学的人。我们的事情、我的身份,很快就飞一般的传出去了。”
    “本来,那些流言什么的,我是懒得理的,毕竟我不去学校,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但后来……发生了些事,我知道了些事,”眼角的笑容不见了,“然后我就开始躲着他了,甚至开始不回孤儿院。那时候人傻,也没多想什么,没想到他会因为我跑去找吕强,更没想到……”
    深吸了一口气,“但说句实话,就算想到了知道了,那时候的我,估计也没什么心思去思考他的事。毕竟……”左手一捏,将一块冰从杯子里挤了出来,“以前我还去学校的时候,汶汶在学校科学园的大榕树下挖了个坑,说是把那儿当做我俩的秘密信箱,有什么不能当面说、当面给的东西,就埋在那儿。我一直没怎么把这事放在心上,但那天不知为啥突然就想起来了,然后大半夜偷偷翻墙溜进学校,去挖了那块地。”
    “我找到了一个日记本,”桌上的冰化了,留下一摊映着卢苓韵倒脸的水,“是汶汶的。看完日记本里的东西后,我才知道……我不去上学后,他们……廖舒鸾怂恿着吕强……带着五六个男的,把汶汶弄到了树林……”
    低下脑袋,攥紧拳头,卢苓韵很久都没再说话。可董硕却已经明白她要说的是什么了。看着卢苓韵那颤抖的双手,那咬得发白的嘴唇,董硕的心里很难受,可他却必须让卢苓韵说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卢苓韵猛吸一口气抬起了头,就像是差点溺死河中的人,挣扎上水面后,伴着水沫子大口吸气时那样,差点将自己呛着,“汶汶自杀了。”喘过气来后,她说。
    自杀。董硕在心里琢磨着这两个字。
    “我不敢相信她自杀了,所以我去了他家,见了她爸妈。可他爸妈和那一群兄弟姐妹……”卢苓韵将目光移向了窗外,“没一个在意她的死活。他们说她出嫁了,我知道他们在撒谎,汶汶怎么可能同意出嫁呢?她爸妈要逼她辍学逼她出嫁,她怎么可能不反抗呢?他们随便编了个婆家的地址扔给了我,我就傻傻地去找了。虽然知道那只是个令人作呕的谎言,但我……我也希望她只是出嫁了啊。”
    又过了许久,才说,“可我什么都没找到,那个地址是瞎编的。”
    “直到走到那条死胡同里,我才真的意识到,汶汶没了,在我锁着尾巴躲在孤儿院里的时候,没了……人没了,在这世界上包括她父母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在意的情况下没了。”卢苓韵又笑了,笑得是那么的凄凉,“我去找了廖舒鸾。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人对峙啊,因为是第一次,所以哆嗦着什么都没能问出口,反倒是被廖舒鸾扔出的另一件事给……”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方莱是喜欢你才给你补习的吧?’”卢苓韵翘着下巴模仿着六七年前那个嚣张女孩的语气,“‘人家只是在竞选学生会会长,需要通过帮助你这个问题生来制造些话题,用来拉票罢了。没娘养的就是没娘养的,有点自知之明好不?’”
    “我还傻乎乎地跑去学校确认了,好巧不巧,正好碰上了方莱的竞选现场。’问题孤儿’,他是在他的演讲词里这么叫我的。’因为缺失情亲、缺少关注而存在心理问题’,他是在他的演讲词里这么形容我的。‘特殊学生关注项目’,这是他竞选会长的最大嚎头。”要不是眼前正坐着个人,而这个人正在动嘴,董硕就要以为这段毫无情感的话是电脑合成的了。
    “然后我就开始躲着他了,然后他就吃饱了撑着地去找了吕强,之后的……你都知道。”
    说到这儿,卢苓韵松了口气似的一口干了化了的冰水,又说:“他从我这儿拿走了汶汶的日记,打算通过用日记威胁吕强来摆脱赌债。但吕强怎么是他威胁得了的人?当年汶汶死的时候,他爸不是挥挥手就解决了吗?连汶汶的亲爹亲娘都乖乖闭了嘴。更何况他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初中生?”
    “他出事了,造成那些事的罪魁祸首,有的去了少管所,有的被批评教育了下后释放,有的甚至连案底都没留下。他爸妈恨呐,但恨的人要么被关了、要么举家搬走了,他们能怎么办?一家子恨得坐不住了,总得找个发泄口,结果就是,我也就在那待不下去了。”
    “我吃孤儿院的住孤儿院的,怎么好意思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后笑着摇了摇头,“所以我扔下‘过去’跑了,还贪婪地希望着‘过去’永远不会找到我。但这怎么可能?”低头慢慢拆开了靠近手腕的那块纱布,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发白起泡的皮肤,好像随时准备一指甲抠下去似的。
    董硕被她这动作吓得有些冷汗直冒,却又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多说一句话她就真的抠了。
    “那本日记,”好在卢苓韵并没有下手,“应该还在方莱那儿。你们是找到汶汶的尸体了吧?所以在查这个案子?我记得之前去脑科学院的时候,佘警官提到过。”
    “但是,”没等董硕回答,卢苓韵就又说,“这个案子……”抬头望向董硕,“能别查了吗?”
    第44章
    过了一会儿,见董硕没有回答,她又垂下了目光,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说:“反正查与不查,都不能改变什么。”
    深吸了一口气后放大了声音:“还被害者与被害者家属一个公正,让犯人得到应有的惩罚,维持社会的稳定,这才是警察存在的意义。但这个案件的真相大白,真的符合这些吗?给被害者公正?人都没了,要公正有什么用?给家属一个说法?那前提是得家属需要说法,而陈家需要吗?”
    “还是说,让犯人得到惩罚?可能吗,当年的犯人才多大?初中生,十四岁不到,根本不用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就算查出来说汶汶是因他们的霸凌而死,他们又能被怎么样?而且,”长叹了一口气,“不查还好,她家里的人还有可能良心发作,把人带回去找块地安葬了;如果查了,她爸知道了她被那个什么的事实……”
    窗外的夕阳照进了屋里,正好照在卢苓韵的脸上,照得她眯起了眼睛,“一个没结婚就没了清白的女儿,按照那里的习俗迷信,尸体领回去,别说下葬,能不扔到山里喂乌鸦就不错了。”
    过了一会儿,“当然,”突然又说,“这些都只是我的借口。”伸手撑住了下巴,“我不想你们查,实际上,是出于我的私心。”
    垂下了目光,“你们要是就这样把当年的事翻了出来,我就在这京州也待不下去了。仅仅方莜方莱和他们的父母,就已经让我成了只快被稻草压死的骆驼,如果再加上些……”
    挠着右手臂上的烫伤,认真地看着董硕,“董警官,算我求求你行吗,别给我添上那最后一根稻草,好吗?”疲惫的双眼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滚动着。
    她在求自己,但是……
    董硕咬了咬牙:“不查,是不可能的。”还是平日里那温和的声音,但此时此刻听起来,却显得格外冷酷,“我是警察,查案是我的职责,是我的工作,容不了沙子。无论真相怎样,无论结果如何,都不能成为我渎职的理由。你说的那些或许都没错,但没办法,现实就是这样。”
    果然。卢苓韵在心底说了这么一声后,下手抠向了自己的右臂。
    “但是,”董硕的声音制止了她的动作,“警察的存在是为了帮助民众保护民众,而不是去毁坏一个无辜人的人生。所以,”长舒一口气,做了个什么重大决定似的,“案子,我会继续查,但受害人的那个佚名朋友,可以继续佚名着,只要她真的没有嫌疑。”
    所以,这是要帮自己隐瞒身份的意思吗?卢苓韵有些小小的意外,她一边打量着董硕,一边慢动作地收回了搭在右手臂上的左手。
    看来,今天可以省几滴血了。“死于话多”的定律也不是处处适用,有时候,话多反倒还能换来意想不到的收获。脸上依旧摆着那可怜巴巴的表情,卢苓韵的心里却在这么没心没肺地总结着。
    “谢谢。”她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
    董硕还要说些什么,开门走来的一个人却让他忘了词。这个人他见过,在那个卢苓韵与邹祥平见面的晚上,在阿法大酒店里。董硕记得,她叫彭莎,是卢苓韵的表姐。
    卢苓韵的目光也停在了彭莎身上,发现她并不是碰巧来的,而是有目的地直直地走向了二人。
    “莎姐?”
    “唔,瞧瞧这纱布包的,都快成木乃伊了。老板掐指一算说你今天会倒霉运,没想到你还真倒了。”
    “……”
    “走吧,今晚跃迁聚餐,你该不会忘了吧?亏我还特意绕着路来捞你。”彭莎用脖子指了指停在门口的车。
    于是乎,卢苓韵就这么在董硕的眼皮底下,被人提溜走了。而那提溜走了卢苓韵的家伙,从进来到出去,都把董硕当成了个透明人,半个眼神都没舍得给过。
    ――――――
    “跃迁聚会?”副驾驶座上,卢苓韵侧头看着窗外,好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没什么聚会,只是老板想吃烤鸭,让我来叫上你一起,说是人多了热闹。”彭莎随意地回答着。
    “所以你就掐指一算,知道我在麦当劳?”卢苓韵用指尖感受着车门上的纹路,“之前我和祥平见面的时候,也是掐指一算后,来个‘巧遇’的,而七年前……”
    “七年前啊。”彭莎打断了她,“有什么办法呢?毕竟你外公去世前将你托付给了老板。”
    “托付给了老板,意思就是说,”卢苓韵疲倦地靠在了椅背上,“你们一直都在?”
    “是也不是,”车停在了路口的红绿灯前,彭莎借机微微侧过头看向了卢苓韵,“只是那个孤儿院院长与老板认识而已,老板偶尔会向他打听一下你的消息。后来就听说了那件事,刚开始方家差点把孤儿院给拆了的时候,老板的打算本来只是出手处理一下方家而已,并没有打算带走你的。但你后来却……干了那种事。”
    “那种事。”卢苓韵轻轻地重复着这三个字,“你也觉得我不该那样做?”
    彭莎摇着头,却没有说话。
    “那件事,我是后悔过,但却不是后悔做了,而是后悔为什么没做得再狠些,后悔当初为什么选择了‘退’,而不是‘进’。‘退’实在是太对不起那对父子身上担着的人命了。”卢苓韵的话,给车内蒙上了一层霜。
    “可我却庆幸你选择了‘退’,而不是‘进’。”收回目光,踩下油门,彭莎打破了那片刻的阴凉,“如果选了‘进’,你和他们还有什么区别?也担上人命了。”
    “担上人命?”卢苓韵似乎觉得这四个字很好笑,“算吗?‘进’,而已。只是让他们三秒度过余生罢了,该经历的都已经历,只是快了些。死是所有人注定的结局,怎么算是‘担上人命’呢?”
    “因果链是不可破的,至少在这个时代里。”彭莎也在陪着卢苓韵打哑谜,“所以三秒余生中,也只是生理上的‘余生’而已,并不能被称为‘经历’。”
    “是吗……”卢苓韵打开了车窗,任由风吹乱了她的发丝,“那那三条人命该怎么办?该谁来负责、谁来还?”
    “三条人命?”
    “一条半吧,或许现在应该算作。”卢苓韵关上了车窗。
    “所以,”彭莎踩到了些什么,“她不是自杀的?”
    “得看你问的是哪一次。”
    “……有很多次吗?”
    “并没有很多,两次而已。”卢苓韵的目光还是落在窗外的,从彭莎的角度,有些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你自己……”
    “我用归识回溯了,在千钧一发的时候,那是我第一次主动使用能力。”在心底叹了口气,“第一次,事情是因为我而起的,汶汶是为了替我讨回公道才彻底得罪了吕强。他们把我俩绑到了烂尾大楼里……”
    不知道是那辆车的喇叭碰巧响了,挡住了卢苓韵接下来那几个本来就小声的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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