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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节
    身上没带烟,他在街角的报刊亭买了一包玉溪,跟老板借了火,在暗处吸完了一支烟,情绪平复了大半,他给郑寅打了一通电话。
    他没在电话里明说要跟他谈什么,只说自己刚刚见过曹烨。
    郑寅在电话里沉默片刻,说他现在在家里,可以随时过去找他。
    梁思喆在街边打了俩出租车,半小时后他出现在郑寅家门口。
    他抬手敲门,片刻后门从里面被推开,郑寅穿着简单的t恤和休闲裤,比平时在剧组里要随意得多,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说了声:“来了。”
    房间很大,梁思喆随他进去,坐到客厅的沙发上。
    “喝冷饮还是喝酒?”郑寅打开冰柜门问。
    “喝水就好,”梁思喆说,“寅叔您坐吧,我问完就走。”
    郑寅接了两杯水,又从冰柜里夹了碎冰加进去,把其中一杯放到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他拿着另一杯冰水,在梁思喆斜对角那张沙发上坐下,“说吧,要问我什么?”
    梁思喆拿过那杯冰水,他先前跑了太久,喉咙干涩,这时一口气仰头喝光了,才开口道:“我今晚见了曹烨,他跟我说了一件几年前的事情,您猜是什么?”
    郑寅也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下,脸上并无讶异:“他看到了,我知道。”
    两个人像是打哑谜一般地,一个不肯明着问,一个不肯明着答,但对方说了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看来没有误会,梁思喆低下头,大概是喝了酒,他感觉脑袋有些重。他抬起两只手,胳膊肘压在腿上,手指绞到一起撑着额头,语速很慢地说:“寅叔,这是你跟曹老师的私事,你们是提携我的前辈,按理说这样的事情不该轮到我来问,但曹烨是我朋友,他问不出口的事情我想帮他问清楚……您跟曹老师这样,到底算什么关系?还是说,曹老师和黎悠老师的婚姻有什么隐情?”
    “黎悠老师……”郑寅身体前倾,两只胳膊都屈起来压在腿上,他像是想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思喆,如果我跟你说他们俩的关系我也不太清楚,你会信么?”
    “您说吧,我会有我的判断。”
    “好,”郑寅点了点头,“那我实话实说,我第一次见到曹导的时候还在中戏上大三,曹导那年二十八岁,去我学校做讲座,从那会儿起我开始跟着他做电影,别误会,最初那十年我们什么也没发生。到现在十几年过去了,说真的,除了黎老师早些年送曹烨回国,我很少看到他们在一起。”
    梁思喆的眉心蹙了一下:“您是说他们……?”
    “他们的关系我也不清楚,曹导从来也不跟我说这些,我猜他们可能很早就分开了,这么说不是有意要撇清我自己,但如果你见过他们谈话的样子就知道了,他们之间就好像……”郑寅停下来,像是在思索怎么说更恰当,“彼此欣赏但却很久不联系的旧友一样。”
    郑寅这样说,梁思喆却并不感觉到意外。在曹修远剧组的那几年他也偶尔会想,为什么拍戏时间这么久,他却从来也没见黎悠来剧组探班,曹修远和黎悠的婚姻好像只存在于别人的口中一样,如今郑寅这样说,那些疑问似乎都得到了解释。
    “那曹烨知道吗?”梁思喆想了想继续问。
    “他应该不知道,”郑寅摇了摇头说,“我猜黎悠大概没想跟他说这个,否则就不会每年假期都送他回国了。”
    “那你们怎么不跟他解释呢?寅叔,我想亲眼目睹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应该非常大,为什么当时你们没跟他解释,跟他说他父母分开了,现在你跟曹老师在一起,曹烨不是认死理的孩子,他那么信任您,您跟他说实话,或许这件事对他来说还好消化些。”
    “我想过要跟他解释,但怎么解释我一直都没想好,思喆,我跟曹导……”郑寅像是有些难以启齿,过了几秒钟才接上话,“如果我们真在一起也就好说了,但现在这种关系,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向他解释,也不知道是解释更好还是不解释更好……”
    梁思喆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有些震惊地抬头看向郑寅,难怪,他想,难怪他们平时相处的模式不像普通情侣,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情侣,他们只是维持着床伴关系的合作伙伴而已。
    “你懂了吧,”郑寅苦笑一声,“何况黎悠瞒了曹烨这么久,我也不知道他们不在一起的这件事,该不该由我这个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告诉他。我劝过曹导跟小烨好好谈谈,但他总说小烨是孩子,长大了以后自然会懂,他那个人你也知道,自己的事情从来不允许旁人插手,说多了就会发火,没人能劝得动他。”
    “我懂,您有您的难处,”梁思喆沉默片刻,“我知道不该问这个,但如果曹老师的性取向是男的话,那曹烨会不会……”他说到一半,自己也觉得有些荒谬,没再继续说下去。
    “你是说曹烨有可能不是曹导亲生的?”郑寅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道,“那倒不会,他这个人,天生对人情关系淡薄,又不喜欢小孩子,如果没有这层亲缘关系在,他对曹烨理都不会理。那一千万的事你也听说了,开始的时候他怎么也不答应给章明涵,后来章明涵把录音和照片发到了曹烨那里,我把这事儿说给他听,劝了没几句他就让我拿一千万私下和解了。说到底他还是在乎小烨的处境,不然以他的个性,不会这么轻易忍下这口气……你知道他一开始跟我提的解决方案是什么,他说索性公布他跟章明涵六年前的床伴关系,让章明涵偷鸡不成反蚀把米,”郑寅低头轻笑一声,“这才是他的做事风格。”
    “所以章明涵跟曹老师真的……”
    “章明涵一直跟媒体说猥亵,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受害者的形象,就是想通过这件事博取同情,真要公布了床伴关系,他根本就不会有退路。他拿曹烨做中间的筹码,这一步还真是走对了。”
    郑寅说完,两人沉默了几分钟。梁思喆又问:“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除了您和章明涵,曹老师还有没有其他的……?”
    “有。”郑寅说,“我不瞒你,圈内大多数传闻都是真的。思喆,事情我都跟你说清楚了,你要跟小烨挑明我不反对,事实上,我也觉得应该有个人跟他说清楚。”
    “嗯。”梁思喆应了一声。
    他的确要跟曹烨说清楚,可如今得知了事情的大半真相,他也觉得有些棘手。
    所有人,黎悠、曹修远、郑寅,包括剧组的那些工作人员,以及曹烨身边的朋友,他们可能或多或少地都知道一部分真相,可是他们都一致选择了缄口不言。
    他们有意无意地、一砖一瓦地,给曹烨搭建了一座美好而虚幻的城堡,让少年无忧无虑地在其中生活了十几年,可现在章明涵忽然从下面抽走了一块砖,于是这座地基不稳的城堡好似雪崩一般轰然倒塌。
    他想到电梯里蜷缩成一团的曹烨,少年无所适从地面对着残缺的真相,还有从神坛跌落的父亲形象——他该怎么找曹烨说清楚,才能让他接受曹修远就是这样一个一面是天才,另一面却并不光彩甚至是有些阴暗的人?
    站在曹烨的角度,他完全能理解他为什么不想原谅曹修远,也不希望自己同他合作帮他翻身。
    天平两端,一端是一手提拔自己走到如今位置的恩师,一端是当年把机会让给自己的好友,到底那一端更重一些?
    进退维谷,不知道该做出怎样的选择才是对的。
    选了曹烨便是忘恩负义,选了曹修远便是背信弃义,所以到底该怎么选?
    “寅叔,”梁思喆微躬着身,两只手交握到一起,抵到嘴唇边叹了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道,“曹老师点名要我演《望川之川》,说这片子没我不行,可我想了想,觉得这地球离了谁都一样转,这片子没我,应该也能拍得成。”
    郑寅立刻抬头看向他:“怎么忽然这样说?你的意思是,你不想演《望川》?”
    “我不是不想演,”梁思喆有些痛苦地摇了摇头,“曹烨今晚过来找我,不希望我接这个片子,站在他的角度,我能理解他这个想法。”
    郑寅无言片刻,站起身在屋内踱步,屋子很静,踱步的声音便显得尤其清晰。
    梁思喆又说:“寅叔,我随曹烨叫您寅叔,曹烨曾经说过,您是曹老师的哆啦a梦,曹老师提什么要求您都能办到,这片子……”
    郑寅停下步子,语气有些焦躁地打断他道:“可他点名要你来演,我找不到第二个梁思喆。”
    事情好像陷入僵局,过了一会儿郑寅又说:“思喆,你看过宋俞那则报道吧?宋俞说有人跟他发过《望川》的邀约,这是真的,剧组选角导演去约了他,只不过当时曹导不知道而已。宋俞拒绝这片子,无非是因为他觉得曹导现在这时候被卷入到这件事里,拍同性题材的片子对他的名声会有影响,何况五年之内片子不能在内地上映,如果最后片子不能获奖,那就相当于白拍了,他不敢冒险。圈内的演员现在都这么想,所以两个男主根本就不好找,现在连你也要拒演……好啊思喆,如果你也这么想,觉得接这片子会对你自身的发展不利,我也能理解……”
    “寅叔,”梁思喆打断他说,“我不是那么忘恩负义的人。理由我已经明确说过了,我考虑不接《望川》跟前途无关,毕竟我所有的前途都是曹老师给的……如果曹导坚持这片子的确非我不可的话,那我会接的。”
    他话音刚落,郑寅搁在桌上的手机震了起来。
    梁思喆停下说话,郑寅走到桌边,躬身拿起手机:“我先接个电话。”
    郑寅走到床边,接通了电话:“曹烨?对,曹导的独子……他们为什么把他牵扯进来?……你先想办法往下压一压,给我联系方式,我去跟主编谈。”
    挂了电话,郑寅的脸色比刚刚更沉了一些,眉头紧锁着,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曹烨怎么了?”梁思喆问。
    “有一家自媒体,把黎悠和曹烨的所有资料都挖出来了,准备趁章明涵这件事的热度还没过去,赶明天发把视频发布出去。”
    “为什么要把他们牵扯进来?”梁思喆蹙眉道。
    “这种娱乐媒体,什么有热度他们蹭什么,这几天他们把曹导扒得差不多了,现在自然会把视线转移到他家人身上。曹导没公布过自己的婚姻和家人,全凭外界猜测,所以外界一直对他的儿子很好奇,真要发出去,曹烨的生活怕是会在接下来一段时间被他们毁得一塌糊涂。”
    “给钱可以压下去么?”
    “应该可以,”手机又震了一下,郑寅低头去看刚刚发来的消息,“我朋友把主编的联系方式发过来了,我先跟他们谈谈,争取用钱压下来。”
    郑寅从桌上的烟盒里抽了一支烟出来,用打火机点着了,深吸了一口,然后走到里屋,关了门,跟主编打电话交涉。
    梁思喆听着屋里的动静,判断着交涉是否能够成功。
    几分钟后,里屋的谈话声停了,郑寅走了出来。梁思喆站起来问:“怎么样了?”
    郑寅眉目间缀着焦躁,摇了摇头道:“这家倒是能谈妥,可以用一千万压下来。但主编算是厚道人,很喜欢曹导的《红男红女》,他跟我透露了一个消息,说现在不止他们一家想挖曹修远家人的隐私,不知道谁把这思路泄出去了,好几家娱乐媒体,包括自媒体,都在准备发布这个消息,有报道也有视频。这些天为了抢不同的报道角度他们都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去跟拍曹烨,现在想要把这事完全压下来,太难了……我们知道这消息又太晚,大半夜的这还怎么一家一家去谈?”
    梁思喆沉默下来。
    章明涵指控曹修远猥亵这件事,就像滚雪球一样,在事情就要结束的时候,裹挟着巨大的冲击力朝曹烨碾压过来。
    很难想象在这个节骨眼上,已经在崩溃边缘的曹烨如果私生活被公之于众,被身边所有经过的路人认出他是曹修远的儿子,对他指指点点,他到底会崩溃成什么样子。
    而且,媒体到底会公布到什么程度?当时《隔离区》制片人碍于曹修远的面子,没有公开打人的那人是曹烨,那会不会现在公开?曹烨一年前在剧组追过林幻,又会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然后曝光给媒体?还有曹烨去过林彦他哥开的gay吧,又会不会被人质疑他的性取向?
    梁思喆自己是公众人物,他知道媒体在夸大其辞、造谣生事方面有多么得心应手,而没有监管的自媒体更是有恃无恐。一旦被曝光,曹烨的生活可能真的会被碾轧得破碎不堪,从此告别现在不被侵扰的安静生活。
    少年的天真出现了裂痕,压力来自四面八方,似乎要将它碾为齑粉。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拖延时间。”梁思喆忽然说。
    “什么?”郑寅问。
    “我召开媒体发布会,澄清跟曹老师的传闻,媒体应该会对我感兴趣,他们不会白白浪费一个头条,只能把公布曹烨的事情往后推迟。”
    “这倒也是个方法……”郑寅思忖片刻,觉得还算可行,“我给报社的主编朋友打个电话,问问他的意见。”
    电话接通,郑寅按了免提,他没多作寒暄,把事情将给那主编听。
    “梁思喆做头条,搁平常倒是够份量,”那主编在电话里说,“但你想去覆盖曹修远家人这么大的八卦,一般来说媒体不会答应。你想啊,梁思喆跟曹修远的关系现在只是一部分人在猜测,远没到要开发布会澄清的地步,现在就算开了澄清发布会,可能媒体也不想拿来做头条……我倒是有个主意,如果他愿意开一场‘有问必答’发布会,解答出道以来所有人对他的疑惑,那倒是够得上一个大新闻,毕竟这么大个明星的私生活,相比一个素人的私生活,对于公众来说还是更有吸引力,你想跟媒体做交易,只能用一条更大的新闻跟他们谈判,只是不知道梁思喆那边会不会同意……”
    他话没说完,郑寅便听到梁思喆轻声道:“我同意。”
    第96章
    翌日早上九点,所有收到邀请函的媒体记者如约赶赴发布会现场。
    郑寅连夜联系律师准备好了协议内容,让到场的记者在协议上签字,那上面写着双方此前达成的入场条件——不得曝光曹修远家人的隐私,否则要承担法律责任。
    录制棚不透光,灯光师连夜布置了棚内的灯光,此刻棚内光线明亮,记者们都占好了录像位,忙着架设机器,间或交头接耳地闲聊几句,等着梁思喆出场。
    还差几分钟九点半时,梁思喆从后台出现了,后面跟着他的经纪人许云初。
    灯光师见他出现,打开了舞台的灯光,光雾瞬间倾泻下来,在舞台正中央投出一个很亮的圆。梁思喆走过去,坐到圆光中央的高脚凳上。
    他一露面,场内顿时开始骚动,相机的咔嚓声密集地响成一片。
    他造型简单,黑t黑裤,外面套了一件略有些宽大的牛仔外套,是一贯出现在媒体镜头里的,神秘而带着些叛逆的形象。
    工作人员走上来问他试音的情况,他微微抬头,调了一下卡着下颌线的微型话筒,然后侧过头朝工作人员点了点头。
    许云初似乎又临时叮嘱了几句什么,梁思喆一边应着,一边把牛仔外套脱下来递给她:“有点闷。”他说。
    许云初接过外套,返回了后台。她对梁思喆接受采访的能力还算放心,梁思喆虽然很多时候不配合采访,但他临场应变能力不错,只要他愿意配合,采访的效果通常都会令人满意。
    台上只设了一个主持人,负责叫记者起来提问。九点半一到,主持人回头看向梁思喆,梁思喆低头看了看手表,捏了一下脸侧的话筒线说:“开始吧。”
    台下几乎所有记者都举起了手。主持人挑了后排的一位报业记者,那记者站起来问:“梁思喆,有传闻说曹修远导演明知会被禁拍五年还要报名参加金像奖,只是为了让你再拿一次影帝,请问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
    梁思喆看着那名记者说:“曹老师报名金像奖之前是什么想法,他并没有和我说过。”
    “那你觉得跟祝青云老先生相比,你们俩谁更有资格拿影帝?”
    “影帝资格么?”梁思喆说,“评委会已经给出了结果吧。”
    “那你的想法呢?你觉得评委会做出这个选择公平吗?”
    梁思喆沉默了几秒后反问道:“你觉得公平吗?”
    记者语塞几秒后说:“现在是我向你提问的时间。”
    梁思喆笑笑说:“我想我的答案跟你的想法一样。”
    他很轻巧地避开记者为他挖下的陷阱。郑寅坐在台下看着接受采访的梁思喆,五年前那个站在他面前锋利如刀刃的十七岁少年他还记得,那时他给梁思喆下了一个“过刚易折”的评语,没想到那少年身上竟会有这样的韧劲,支撑他走到如今的位置。
    但这问题仅仅是个开始,大报的记者比较矜持,提问时还有底线,越往后叫到小报记者和自媒体编辑,那些问题的角度便越刁钻,提问的内容也越隐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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