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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
    他们的笑闹声戛然而止,俩人同时去看说话的女人。
    女人穿着一件紫色的大衣,戴着一顶帽子,化了很精致的妆,眉毛描得很细。相貌看起来,一点不像上年纪的中年妇女。如果不是尚岩脱口喊出的那声“妈妈”,贺姚不会相信她是个十九岁男孩的母亲。
    尚君梅朝前走近一步,红殷殷的嘴唇勾出一个微笑:“你原来在这个地方。”她说话很温柔,声音一直很轻,像是怕说重一个字,就会砸到谁,“尚岩,我找你找了很久。”
    尚岩抿住唇,视线从女人身上移开,藏住了一丝愧意。可他似乎不想去面对这位母亲。
    贺姚的沉默没有维持太久,他摆出了一个露齿的微笑。气氛的尴尬让他的笑看起来不是很自然:“阿姨好。”
    尚君梅朝他点点头:“你好。”
    尚岩背过身去,继续做他的奶油雪糕,将自己与母亲用背影分隔开。
    尚君梅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半分钟,说:“你在忙,我不打扰你。等你不忙的时候,我再来找你。”即使说完这句话,尚岩也没给她回应的意思。
    尚君梅微不可察地叹出一息,她问贺姚:“先生,你跟他现在住在一起吗?”
    贺姚说:“是。”
    尚君梅从包里拿出一个小本子,一根钢笔,递给贺姚问道:“能给我一个你的电话号码吗?”
    “好。”贺姚接过钢笔,在本子上写了两个数字。没写出水,他不好意思地看向女人。
    尚君梅知道他钢笔的笔头转错方向,但没告诉他。而是将小本子和钢笔拿回来,笑了笑:“你说吧,我来记。”
    贺姚:“184……”
    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一向让人厌烦,绿灯六十秒,黄灯十秒,红灯一百二十秒。贺姚踩了六十秒的末尾,撞上了十秒的头。一百三十秒的等候时间,让他不痛快地拍了一下方向盘。
    他的手在方向盘上,手指无所事事地抓着上面凸起的标志,侧头看了眼尚岩。
    尚岩自从看见尚君梅后,便一言不发到现在。
    贺姚快把等候红灯一半的时间犹豫过去了,才提起勇气问:“你为什么不理你母亲?”
    尚岩的脸闷得像个小孩。久久终于给出答案:“我们很少跟对方说话。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
    尚岩这么一说,贺姚也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下去,问些什么。
    时间一秒一秒奔跑似地过去,贺姚还是问了:“你出来这么久,不想她吗?”
    “想。”
    “那为什么你都不愿意……不愿意回去看看她?”
    尚君梅的出现,让贺姚很难得地抓住这个可以问问尚岩身世的机会。
    “我想过回去。但是,我怕回去以后,”尚岩这个“以后”停顿了良久,声音低下来,“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绿灯正好亮起,后面的车鸣笛催贺姚赶紧走。贺姚没了继续八卦的心思,忙将车开过红绿灯,转入另一条街道。
    鸣笛声把尚岩后面那句话盖过去,贺姚转瞬也忘了再去留意。
    晚上,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打进贺姚的手机。
    贺姚以为是广告电话,本来没想接。突然想起今天的女人,在铃声即将结束时赶忙按下接听。
    “贺先生,你好。”在电话中,尚君梅更加地柔声细语。
    贺姚礼貌地回应:“你好。”他的目光去找寻尚岩,客厅里里外外没找寻到身影,才想起尚岩去了浴室要洗澡。
    “我是尚岩的母亲。”
    “阿姨,我知道。”
    “很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
    “不要紧。阿姨,你有什么事情要找他吗?我让他听电话。”他走到浴室门口,已经准备敲门让尚岩出来。
    “不,不用让他听。”尚君梅赶忙道。
    贺姚要敲门的手顿住,放回大腿侧。他又走回客厅的沙发前,他感觉与这位阿姨说话,总需要吊着一口气。神经不觉间绷得有点紧,吊着那口气,他像对方一样轻声地问:“那是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吗?”
    “是有件事情要和你说。”尚君梅深深地呼吸。
    贺姚在等待她说的那件事。
    等她深深呼吸完:“我想拜托你,你能带他回家一趟吗?”
    第71章 要学会长大
    山上的那栋别墅叫白园,民国晚期的西洋建筑,处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位置。数年来别墅的主人换过四任,第四任主人二十年前移居海外,白园便一直空置。直至五年前,住进第五任主人,一个从西洋回来,带了个男孩的女人。
    那个女人便是尚君梅。
    带着大花园的偌大的房子,五年来只住尚君梅和尚岩两个人。在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位置,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贺姚带尚岩回来,走进这座好像存在另一个世纪的园子,那口紧张的气又吊了起来。
    尚君梅喜欢在有阳光的天气,坐在种满花草的玻璃房里喝茶。
    贺姚成为她在这座阳光房里招待的第一位客人。
    “我很久没出去过,家里的东西,都是打电话让人送来的。”尚君梅跟贺姚讲他们在这里的生活。
    尚岩选择坐在贺姚身边,而不是母亲身边。贺姚像是此刻他最亲近的人。
    尚君梅提起茶壶,往贺姚的茶杯里倒,褐红色的茶水只流出一点便没有了。
    她在装茶叶的罐子看了一眼,随即使唤儿子:“尚岩,你再去拿点茶叶。”
    尚岩望了望贺姚,没有立刻起身,尚君梅用眼色催促他。他不满地皱起眉,动作拖沓,不情不愿站起身,走出阳光房。
    尚岩一走,尚君梅就忍不住,开始问贺姚关于他的事情:“他在外面生活,还适应吗?”
    贺姚说:“还算适应,但是很少出家门。”
    尚君梅说了一句“哦”,点了点头,似乎放下了一颗心。
    她让贺姚吃饼干,又问他:“你和尚岩相处的这段时间,你觉得他奇怪吗?”
    这个问题把贺姚问住了,不知怎么回答是最好的。他刚接触尚岩这个人的时候,觉得他奇怪,非常的奇怪,像是哪朵不小心被风吹到外面的温室里的花,无意流落民间的某国王子。那都不是什么很好的,也说不上坏的想法。
    不过后来,他反而喜欢尚岩的这种纯真。
    别人说喜欢他,未必是真的喜欢他。但是尚岩说喜欢他,就一定是喜欢他,很喜欢他。
    “应该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他很奇怪。如果遇见的人不是你,他现在可能被骗光钱,连家都不知道回不回得来。”尚君梅叹了一口气,右手抓了抓左手的手指。一些事情仿佛必须要讲,又难以启齿。
    贺姚看她不断叹气,眨着眼睛,便问:“阿姨,你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其实。”尚君梅说了一个开头,顿了两秒,说,“其实他父亲,在欧洲是家族显赫的少爷。但我觉得,这是他一辈子的耻辱。”
    贺姚虽然心里一直知道尚岩身世不简单,但一听到这么不简单的措辞,依旧稍微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说?”
    “他们家族的思想古板,保留不少封建的传统。他们教育孩子,要守一些没用的规矩礼节,一板一眼的,要是出了一点差错,就会被责骂。他在那里也只跟兄弟姐妹说过话,没出过那座园子。”尚君梅抓着一块叠成三角形的巾帕,好像在酝酿后面的话该怎么表达,“他的国籍一直在这里,五年前我与他父亲分开居住,带他回国来。可他不适应这里的生活,一直跟人格格不入。”
    贺姚听得有些懵懵傻傻。他没见过尚君梅口中说的那种生活,只能依靠以前看过的外国影视想象。
    尚君梅总是会把每句话想好,想全,才措辞委婉地表达出来。“耻辱”是她迄今为止用过的最严重的词。
    贺姚也被她说话的习惯感染,问出一句话时,尽管不知该怎么委婉表达,语气也尽量地谨慎:“既然他在那里生活习惯了,那为什么……还要带他回来?”
    “在那里的生活太过压抑与沉闷,我无法忍受。认识他父亲时,我原来也不知他是这种家庭。如果一早知道,一定不会泥足深陷,造成现在的错误。”尚君梅将手中的巾帕捏皱成一团,又是颇长时间的思考,“他父亲常常寄钱来,我颇有资产,本来没打算强制让他适应这个社会。他回来后,我请专门的老师到家里给他上课。他只有中考和高考出过门,其他时间只待在这座园子里。大学本来也不打算让他去上的,仍然是请先生到家中教他。但是现在,不让他适应这个社会也不行了。”
    贺姚眼里浮起一点疑惑,他望着尚君梅忧愁起来的脸。
    尚君梅扶了一下额头说:“我生了病,相信过不了许多年便会离去。”
    “阿姨,你……”贺姚睁大眼,“这件事情,尚岩他知道吗?”
    “他知道,也哭过。”尚君梅也许是想起儿子哭的样子,眼角泛出一点泪花。她用那块巾帕擦了擦眼角,“我跟他说,我得回到他父亲身边去。因为我答应过他父亲,死之前要回到他身边。可我不想他跟着回去,他的人生还很长,我不希望他下半辈子在那座囚笼里度过。”
    “阿姨,但是你离开这里不带他走,他要怎么办?”
    尚君梅红着眼眶,朝贺姚笑了一笑:“是啊,他怎么办?可我就算不离开这里,迟早有一天也会走。我不可能会照顾他一辈子,他应该学会走出这面城墙。”她吸了吸鼻子,将眼眶中的眼泪忍回去,说,“我想让他进部队。”
    空气一时安静。
    贺姚缓了片刻:“……您要让他参军吗?”
    尚君梅点下了头:“是,只有军队最适合他。我跟他讲过这个事。他认为我随意安排他的人生,所以生了气,从家里跑出去。我知道我这样做很不尊重他。我也希望,他的人生能由他自己决定。但他不能永远待在这个地方,独自的生活,独自的老死。他不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贺姚张了张嘴,他想说,也许他可以陪伴在尚岩身边,陪伴一辈子。但是这句话,他始终没有说出口。世事无常,谁也不能保证,他不会死得比尚岩早。这个一辈子的承诺,就算能对得起自己,也未必对得起尚岩,对得起眼前的尚君梅。
    尚君梅大概是知道他想说什么。她用指尖抹掉滑下脸颊的眼泪,跟贺姚说:“你也不可以帮他。你也许可以保护他一辈子,但他得学着自己长大。”她说,“在他不成熟的时候……你得离开他,他也得离开你。”
    贺姚捏紧手指,沉默成为他们之间唯一的默契。
    拿着茶叶站在阳光房外的人,也迟迟没有推门进来。
    第72章 我永远爱你
    尚岩的房间,有贺姚两个家那么大。窗户开一个缝,风便肆意在房里到处走动,带着几乎发腥的青草与泥土的气味。
    贺姚坐在他房里的沙发上,茶几上一个银色的盒子打开着,里面是尚岩儿时的旧照。与母亲的、与父亲家族中兄弟姐妹的合影。
    贺姚一张张翻着这些照片,在合照中,他总能一眼就找出尚岩:“你从小就跟你父亲长得比较像,而且都不怎么喜欢笑。”
    “我父亲要求我们照相的时候不可以笑。”
    “哦,难怪你们的表情都一样。”贺姚翻到后面几张,“跟你母亲合照的时候你才笑。”
    “这些都是偷偷照的。”尚岩拿过其中一张照片说,“我父亲到今天都不知道有这些照片,我妈妈藏得很好。”
    最后三张相片,一位金色卷发的女孩和尚岩站在一起,与尚岩靠得很近。她的身子是有意识往尚岩那边靠近的,而尚岩站得笔直的身体,微微侧到一边,有意识地要保持距离。
    “这个女孩子是谁?”贺姚指着漂亮的女孩问。
    “一位叔叔的女儿。”
    “她喜欢你吧,这几张照片都和你挨在一起。她总是往你身边靠。”
    “我没喜欢过她。”尚岩想说,他只喜欢过贺姚一个人。可这些以前随口就能讲出来的实话,现在却在喉咙里打了个转,便又咽回去。他好像意识到了“喜欢”这个词的珍贵之处,不能够再轻易挂在嘴边。
    “你以前喜欢过别人吗?”他问贺姚。
    贺姚的手指在发黄的相片上擦过:“我以前交过很多女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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