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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嗯。我们离开时,他说莫要再寻他,便是寻也寻不见。”
    “小槐随即也走了?”
    “没有。他说只得了这一点点,不够还陆先生的情。他又要我帮着寻一家包子铺。”
    “包子铺?”
    “他说,跟着假林灵素那另一个小童有回讲到,自己有个姨娘,在京城开了间包子铺。这两天,我们便在京城四处寻这家包子铺。既不知店名,也不知店主姓甚名谁,比去湖底寻枚铜钱还难。小槐却执意要寻,说陆先生为替他寻出杀父仇人,一连许多天,替几百人看相,自己也得寻几百家,才抵得过。我见他如此至诚,便陪着他一家家寻过去,虽说未寻上百家,却也有几十家。没想到,竟被他寻见了。我们走到城西新郑门,小槐一眼瞅见,那小童在一家包子铺前玩耍。
    “小槐说陆先生一直在查那梅船,那小童的父亲是梅船上船工。我便进去寻见了那父亲,一个粗猛汉子,见了我,便要动手。我忙退了几步,大致讲了讲来意,他才略放了些心。小槐也进来问他,你不想知道自己妻子是如何死的?不想替她报仇?汴京五绝正在追查这案子,我是替相绝来问你。
    “那汉子犹豫了半晌,才讲起那梅船来由。他名叫张青,原是个菜农,浑家叫孙二娘。他们夫妻两个原在孟州十字坡上开了家包子铺,偶尔做些不尴尬的勾当,被官府追捕,便带着孩儿逃到梁山泊,去投奔远亲。谁知到了那里,那八百里水泊尽被杨戬括田令括入公家,湖边渔民不论捕鱼捞蟹、采藕割蒲,都要课以重税。那些渔民被逼得没了生路,有个叫宋江的便聚集了一伙人起而抵抗,张青也入了伙。他们一共三十六人,横行河朔,转战青齐,攻陷了十来个州县城池,又攻占淮阳,乘海船到海州。不想那海州知州张叔夜并非一般庸懦文臣,年轻时便驻守兰州,清除羌人之患,极有谋略。他设下埋伏,大败宋江,捉住了副帅吴用,又焚其舟船、断其后路。宋江只得投降,受了招安,其中有十一个不愿归顺,各自逃走。
    “他们二十五人被押解进京,行至应天府。有个官员自称得了诏令,接管了他们,并吩咐了一项差事,由一个六指人带他们去梁园湖泊僻静处,训练他们划动一只船,套进另一只空船壳中。演练了半个多月,精熟之后,让他们上了一只客船,那船帆上绣了朵梅花。之前逃走的那十一人中,有个叫蒋敬的,本是要去投奔方腊,说无人引见,故而重又回来,也上了那船——”
    “蒋敬?”陆青顿时想起,梁兴曾言,清明那天,他赶到钟大眼船上去寻一个叫蒋净的人。上船后,他唤那人,那人点头答应,看来是名字重了音。
    莫裤子继续讲道:“他们驾着这梅船,清明那天上午来到汴京,在虹桥下演了那场神仙降世、大船消失。张青和吴用当时跳下船、奔上桥,去假作丢绳拉船。梅船消失后,吴用和他去了岸边霍家茶肆,要了碗茶坐着等消息。那六指人当时吩咐,梅船套进那空船壳后,船上人各自喝下一瓶迷药,假作昏死。他们等了半晌,却见有官吏奔上那空船壳去查看。吴用发觉事情似乎不妙,正在犹疑,有个人凑过来和他们攀话,那人是太学学正秦桧。
    “秦桧极热忱,强邀他们去家中暂住。吴用也正想寻个安稳处暗查动静,两人便住进了秦家。第二天,秦桧说那船上二十四人全都中毒身亡,他们两人听后,没能忍住,顿时落泪哭起来。秦桧立即猜破了他们两人来历,说愿意帮他们查出背后那些真凶。秦桧先查出了几个帮凶,让他们暗中一一用毒烟杀害,其中有耿唯、武翘、简庄,还有个彭影儿,他们找见时,已经死去。
    “最后,秦桧又查出林灵素藏在杀猪巷内一个小道观中。张青忙赶了去,却发觉林灵素已经中毒身亡,幸而他儿子还活着,他便将儿子接回到秦桧家中。秦桧置办了许多酒菜庆贺。吃罢回到房里,吴用腹中忽然绞痛起来,发觉自己中了毒。张青父子也觉到灼痛,幸而他带儿子回来的路上,吃了许多东西,在席上并没有吃几口,因而中毒不深。他忙要冲出去寻秦桧,却被吴用忍痛死死拽住,叫他们父子快逃,随即便断了气。张青只得含泪抱着儿子翻墙逃了出来,躲到了妻妹孙三娘包子铺里??
    “张青还要寻秦桧报仇。我劝他莫要妄动,如今京城里寻他父子的,绝非秦桧一人。该为孩子着想,先到外路州去避一避。便替他们雇了辆车,趁夜送走了。”
    “那应天府接管他们的官员是什么人?”
    “朱勔。”
    “供奉花石纲那朱勔?”
    “嗯。”
    第八章 破疑
    天下敝事至多,不可不革。
    ——宋神宗?赵顼
    一、邓府
    赵不尤跟着门吏走进了邓府。
    这三世贵勋之家,门庭果然深阔富盛,虽办完丧事不足三月,庭中花木却新翠鲜茂,檐宇绘饰杂间彩装,繁丽奢耀,丝毫不见哀戚之气。偶尔见仆婢在廊边往来,也都衣饰精洁、步履轻畅。看来小主人当家,让这宅院焕出了新气象。
    赵不尤走进前厅,里头极高敞,一色乌木桌椅,背后一架唐宫仕女屏风,雍容典丽。两壁挂满书画,尽是当世名家手笔。一个年轻男子斜扭着坐在主椅上,穿了一身素服,浑身溢满骄慢之气。他原本生得白皙雅逸,脸却泛出铁青色,口鼻也微拧着。再看他脚边,散落了一些碎纸。赵不尤一眼瞧出,正是那封信,不但外封、内封,连信笺都撕作几片。
    刚才行到街口,赵不尤先寻见一个小厮,给了他十文钱,叫他将这封信送到邓府。他则骑马在附近略绕了绕,这才来求见邓雍进,如他所料,邓雍进果然立即让仆人唤他进来。
    邓雍进见到赵不尤,尽力将脸上怒色收住,只微欠了欠身:“赵将军,一向无缘相晤,怎么今日忽践鄙宅?”声音仍隐隐有些气颤。
    “在下冒昧登门,是听闻了一些事。虽是传闻,不足为凭,却恐怕会有玷邓侍郎清誉,甚而损及贵府三世盛名。”
    “哦?什么事?哦!你快请坐!”邓雍进顿时坐正身子,抬手相请。
    “不必。只几句话。”
    “赵将军请讲!”
    “在下接到两桩讼案,都是告同一人,那人名叫董谦——”
    邓雍进面皮一颤,忙迅即掩住惊慌。
    “董谦扮作妖道,使邪术连杀两人,之后逃逸不见——”
    “此事与我何干?”
    “有人说邓侍郎将董谦藏匿起来。”
    “什么人敢如此大胆?胡乱栽赃!”
    “在下原也不信,但那传说另有隐情——”
    “什么隐情?”
    “说邓侍郎热孝之中,包占了董谦的未婚之妻。”
    “胡说!胡说!”邓雍进连拍扶手,脸顿时铁青,口鼻又拧了起来。
    “邓侍郎息怒。在下一向听闻邓侍郎孝名远播,岂能甘冒重罪,做出这等悖逆礼法、踏践人伦、欺贫凌弱、强辱贞洁、玷污门庭、遗恨父祖、寡廉鲜耻、禽兽不如之事?”赵不尤将心中愤厌一气道出。
    邓雍进则被这一串语雹砸得脸色青一霎、红一霎,虽强行抑藏,不敢流露,手却抖个不住。
    半晌,他才低声问:“这可如何是好?”
    “此前,在下见过董谦,他对此事一毫不知。昨天,在下又特地去问过董谦那未婚妻——”
    “哦?”邓雍进又一颤。
    “那小娘子也说并无此事。”
    邓雍进登时松了口气。
    “此事一定是怀恨之人嫁祸邓侍郎,唯有寻见董谦,才能解邓侍郎违礼、匿罪之嫌。”
    “可我哪里知道那董谦藏在何处?”
    “邓侍郎自然不知。在下四处找寻,也未能寻见。如今怕只怕,董谦一旦落入邓侍郎仇敌之手,自然会诱逼董谦编造供词,将罪名强加给邓侍郎,甚而会杀死董谦,将尸首或罪证设法藏匿于贵府,那时便再难洗脱这罪名了——”
    邓雍进低下头,眼珠急转。
    赵不尤忙加力:“若是能抢先寻见董谦,他杀人之罪,铁证昭昭。在下也绝不许他胡乱攀扯,即便他说受人指使,杀人之时,并无旁人在侧,他堂堂一名进士,杀或不杀,岂不能自主?在下一纸讼状,必得判他个死罪,好替那两家苦主申冤报仇!”
    邓雍进似乎得了救命符,顿时抬起眼,目光却仍犹疑不定。
    赵不尤放缓了语气:“我听得董谦似乎还卷入了另一桩事,那事更加重大——”
    “哦?”邓雍进目光一紧。
    “邓侍郎可听过那清明梅船一事?”
    “嗯??我只约略听了一些,却并不知详情,也并不介意那些妖妄之语。”
    “嗯,在下料定也是如此。不过,邓侍郎仇敌若是将此罪也嫁祸于邓侍郎,那便越加难洗难脱了。”
    邓雍进重又露出慌意。
    “贵府三代,皆是国家栋梁,邓侍郎自幼受父祖训教,应不会做出那等祸国害民之事——”
    “那是自然!”邓雍进声量陡升,身子也顿时挺起,“我父祖一生皆倾心竭力、尽忠为国,我虽年轻,却也知道臣子忠心、国家大义,便是粉身碎骨,也愿捐躯报效,甘心无悔!”
    赵不尤虽有预料,却也暗暗一惊,心下越发明了:“在下正是感于贵府三代之忠,今日才来告知此事,也一定尽力寻找董谦。我已查明,那梅船案主使乃是林灵素,林灵素已中毒身亡,也有确凿证据,可证董谦是受林灵素驱遣。寻见董谦,梅船之乱才能结案,再不能容他有丝毫脱罪之隙、嫁祸之言,否则恐怕会继续伤及无辜,更会伤及贵府忠孝清誉。”
    “我也派人四处去寻,若是能寻见,立即将他交付给赵将军??”
    赵不尤听到这句,心中才终于松落。
    二、宰相
    冯赛清早出门,照着管杆儿所留地址,寻到了杜坞家。
    他没有去敲门,只在巷口瞅望。等了许久,才见那院门打开,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走了出来,样貌衣着和管杆儿所言相似。等那小厮走过来时,他出声唤住。
    “小哥,能否问一桩事?”
    “啥事?”
    “你可认得一个叫杜坞的人?”
    “他是我家主人,你要寻他?他已殁了。”
    “我正是听到这信儿,才来问一问。”
    “你是来吊孝?主母在家里。”
    “许久未见杜老兄,怕有些唐突。不知他这两年以何为业?”
    “他在王丞相府里做宾幕。”
    “王黼?”冯赛一惊。
    “嗯。”
    “杜兄殁了之后,王丞相可曾问过丧?”
    “王丞相自然不会亲自来,不过差人送来了奠礼,沉甸甸几大箱子呢。”
    “哦,多谢小哥。”
    冯赛上了马,心里一阵惊乱。
    杜坞竟是当今宰相王黼的幕客,他寻冯宝去做紫衣客,难道是王黼指使?王黼身为堂堂宰相,为何要做这等事?
    与李邦彦相似,王黼也生得风姿俊美,一双眼瞳金亮如琥珀。虽不好学问,却才智敏捷、巧言善媚,又正逢当今官家重兴新学,十五年前考中进士,与当时宰相何执中之子共事,得其盛荐,由校书郎升迁至左司谏。当时蔡京被贬至杭州,官家却心中牵系,差内侍去杭州赐给蔡京一只玉环。王黼探知此事,忙上书盛赞蔡京所行政事。蔡京复相后,骤升王黼为御史中丞。
    王黼见郑居中与蔡京不和,又与郑居中暗中结交,更极力巴附宫中得宠内侍梁师成,称其为恩府先生,依仗这些权势,他在京城公然夺人宅、抢人妾。前年终于逼蔡京致仕,四十岁升任宰相。数年之间,超升八阶,大宋开国以来从未有过。
    他登相位后,立即罢停蔡京所施方田法、三舍法、医学、算学,淘汰吏人,减去遥郡官员俸禄,蠲除富户科配??四方翕然称之为贤相。官家先后连赠他宅第,赐名“得贤治定”,并为他题写亭堂牌额。
    然而,他随即设立应奉局,自己兼任提领,宫中外府库钱皆许他擅用。他广搜四方水土珍异之物,名为填充宫殿及艮岳园中,供官家赏玩。其实,大半珍物尽都送入自家宅中。他更公然卖官,京城遍传歌谣:“三百贯,曰通判;五百索,直秘阁。”每到宫中,他与蔡攸一同扮歌舞伎人,讨官家欢喜。去年,方腊兴乱,他却一直压住奏报,导致军情延误,让方腊得以连占六郡。
    大宋开国一百六十年,居相位者七十余人,位执政者二百多人,贤愚清浊虽各个不同,却从未出过这般贪渎无节、谄媚自贱之宰相。
    冯赛极诧异,不知王黼为何也插手梅船案、假造紫衣客。
    但细细一想,梅船案牵涉如此深广,王黼自然不会不知,不论缘由何在,他都不会坐视。只是,他为何会寻见冯宝?冯宝不论去应天府匡推官家,还是被李弃东、谭力从梅船劫持,丝毫不反抗,更不逃走,又是为何?
    冯赛百般想不出其中缘由,正在思忖,却见街边一个饼摊边两人在争吵,一个人买了饼,那摊主收了钱,说其中两文是假钱。
    听到他们争吵,冯赛顿时一惊,猛然想起那桩事:二月初,市易务发卖宫中旧蜀锦,他引荐了一个蜀地锦商全部包买下来。那锦商没有现钱,只有蜀地的交子,市易务又只收铜钱,他便去谷家银铺,寻见谷坤,用那些交子兑换了一万贯铜钱,交付给了市易务。而谷坤那时正在倾销假钱,难得有一万贯生意,谷坤必定是在里头混了假钱。市易务收到钱,仔细数检过,才会入库,他们竟没有发觉其中有假钱。
    然而,此时看来,他们恐怕已经发觉,却将此事压住。向官中交纳假钱,这是重罪,王黼恐怕正是以此来胁迫冯宝。
    冯宝是为了帮我脱罪,才去扮紫衣客?
    冯赛顿时惊住,这个弟弟自来了京城,没一日安分,没一事能办得好。无论如何责骂,那双耳朵都像是被油脂糊住了一般,一个字都听不进。让他嫌憎无比,却又无可奈何。但此时想来,自己之所以始终容忍,未将他撵回家乡,不只为兄弟之情,更多是看在冯宝那天性。他行事虽浮浪,心却热善,如管杆儿所言,他总要多给那卖甘豆汤老妇几文钱,这等事,他自小便爱做,早已是顺手常事。
    至于对他这个二哥,冯宝面上虽违逆,心里却始终敬护。有回冯赛与一个漆器商交易,那漆器商性子有些粗傲,言语间对冯赛极无礼,冯宝在一旁听不得,竟将一碗热茶水猛浇到那人头上??这等事也不止一回两回,后来冯赛与人交易,再不肯带他去,因此之故,李弃东趁机才替了冯宝的位儿??
    听了假钱之事,冯宝自然会护着我,替我去赎罪。
    他竟一个字都不曾透露给我。冯赛心里一阵翻涌,不知该如何是好,不由得恨骂了一句,眼中却一热,险些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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