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那场车祸,他神情有些惆怅,说出了从没告诉过别人的心里话:“所以我总还是有些担心,担心自己是他迫不得已的责任和负担。”
这跟自卑无关,他只是怕易天被束缚在这个道德框架里,拖着这份救命的恩情,是不是想挣脱都挣脱不开了。
他也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伟大和特别,不觉得易天该至死不渝地爱他。哪怕突然有一天,易天想跟别人在一起了,他也觉得没什么。
那是易天的选择。
而现在那么多人盯着他们,他又时不时地生病……穆然有时候都替易天觉得累。
李书意不说话,抬起手慢慢解开衬衣上的三颗扣子,把领口敞开,露出胸口上的疤痕,在穆然震惊的表情里淡淡道:“豁出命去救自己爱的人,这种事我也做过。可是穆然,爱跟恩情不一样。恩情可以要挟,爱要挟不来。易天如果不爱你,你以为你们能走到今天吗?”
穆然早把自己的事抛到脑后,脸上全是自责,后悔自己说这些干什么,白白惹得李书意伤心。他看着李书意平静的表情,想问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想安慰又觉得话语浅薄。
李书意拉拢领口,扣上扣子。
他并不需要安慰。只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面对着对他的过去一无所知的穆然,他反倒可以放下心防,坦然展露他的伤口,甚至说出一直以来藏在心底的困惑。
“我大概是个怪物,不知道该怎么爱人。自以为付出了很多,对方却对我恨之入骨。”
“迫不得已的责任和负担。”他笑着念了一遍,“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这句话了。”
李书意没把白敬想要他死的事说出来,那大概会吓坏眼前的人。他也不想喋喋不休地抱怨,一副全世界都对不起自己的样子,那太难看了。只是每每想到过去,脑海里总会浮现出白敬在花房里笑着看宁越画画的样子。他把这一幕一遍遍地跟自己对比,才惊觉这些年来,白敬对他有多么厌恶和不耐。
“李书意……”穆然声音低哑,垂着头,不让对方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你不是怪物。”
李书意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别为我难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话音才落,门突然被推开,两个小孩快跑进来,手上提着袋包装可爱的曲奇饼干,兴奋地说刚才遇到了谁,玩了什么好玩的,又是怎么收到了这份礼物。
穆然还回不过神,李书意却已经收敛好了所有情绪。
他帮穆槿和徐哲浩打开饼干,然后在两个小孩清脆的道谢声中,笑着回了一句不谢,又伸手摸了摸他们的头。
没多久靳言罗宇也回来了,房间里变得越来越热闹。
等这个周末过完,因为还要上课,穆槿和徐哲浩就先回去了。又过了一个星期,易天终于结束了手上的工作,不用再时时往国外跑,来了疗养院接穆然回家。
临走前,李书意去送他们,易天突然道:“白家人在找你。”
李书意愣住。他已经跟所有人断了联系,也从不打探白敬的动向,还真不知道他在找他。
“谁在找李书意啊?”穆然没听清,看着易天问。
易天没急着说话,李书意倒笑着答了两个字:“仇家。”
穆然慌了:“那怎么办啊?你跟靳言待在这里岂不是很危险?要不然你们……”
易天握了握穆然的手让他不要那么着急,问李书意:“需要我帮忙吗?”
李书意迟疑了下便道:“如果不麻烦的话,我就先谢过易先生了。”然后他看向穆然,正色道,“穆然,如果有一天我出了什么事,可以的话,还请你帮我多看顾靳言。”
“你别说这种话……”
见李书意不松口,穆然只得点头:“好,我答应你。”面上全是担忧。
李书意叹气:“很抱歉,给你们添麻烦了。”
送走了两人,车都已经彻底看不见了,李书意还站在原地不动。
换做是以前的他,怎么都不可能这样做。
但他实在太累了,他跟白敬斗不起了。
他自认临走前已经给足了诚意,但看来那人还是容不得他这么一个不安定因素活在外面。
李书意把手插进裤兜,手指隔着锡箔纸按在药片上,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心灰意懒。
他还能活多久呢。
第68章 我的李书意
临近年关,天气越来越冷了。
靳言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围巾包住了半张脸,蹲在池塘边喂鱼。
他把自己裹得像头熊,撒鱼饲料的动作显得格外笨拙,池塘里的金鱼也懒洋洋的,游着游着便不动了。
靳言伸手把围巾拉下,说话时嘴边哈出一圈白气:“吃吧吃吧。”
金鱼慢悠悠地甩着尾巴游走了。
靳言正郁闷着,农舍的主人张婶从楼上下来,看到他大声喊:“小言,天气冷,别玩水啊。”
靳言穿得实在太多,有些艰难地扭过头道:“我没玩水我喂鱼呢。”
张婶走近了些道:“婶子要出去,你要带什么不?”
她那个不到两岁的小孙子站在她脚边,两只手抱着奶瓶吸个不停。
靳言走过去用鱼饲料逗他,笑嘻嘻地道:“婶子给我带花生酥糖呗。”他喜欢吃甜食,尤其是这种花生和砂糖做成的细长糖卷,咬一口满嘴都是甜香味,靳言一天就能吃掉一袋。
小孩果然放下奶瓶去抓他的手,靳言笑着往后躲。他试了几次都抓不到,急得去瞅他奶奶,瘪着嘴都快哭了。
张婶点头应知道了,又一把把小孙子抱起来,没好气道:“这么大的人还这么淘气,看你叔叔回来怎么收拾你。”
靳言一听李书意脸上的表情就垮了下来,目送着张婶离开,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他们从疗养院出来后就到了这个市郊的小村庄,住进了张婶家的小院,这里离市区非常近,条件也挺不错。
只是他们在这边人生地不熟,建农庄的事办起来真是既费时间又费钱,好在后来李书意经易天介绍认识了一位设计师,两人一起合作才好了许多。但那设计师有妻有子且工作繁忙,大部分的事还是落在李书意身上。
靳言现在虽不用再坐轮椅,但还经不得累,又不能提重物不能快跑,也帮不了他李叔的忙。他每每想到他李叔成天忙得不见人影,他则像个米虫似的待在家,就有些心塞。
靳言把鱼饲料封起来,慢慢走回屋子,一边走一边想,如果他没有伤得这么重就好了,如果他还像过去那样健康就好了。
那他可以做很多很多事,重活累活都让他来干,他李叔可以多休息。
反正他年轻,经得起折腾。
想着想着,靳言觉得自己在白日做梦,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晚上李书意回来,靳言看他脸色发红,还咳个不停,问他是不是感冒了。
房间里烧有火炉,很是暖和。李书意脱下大衣,皱眉道:“可能有点。”说着翻出药箱,随便找了两颗感冒药就着凉水吞下,敷衍得完全不把自己当回事。
靳言不让他喝凉水,奈何这人动作太快拦都拦不住,急道:“李叔我们去医院吧,你肯定发烧了。”
“哪有这么严重,睡一觉就好了。”李书意觉得自己只是有点咳嗽,用不着小题大做。
他累了一天,感冒药又有安眠成分,勉强撑着洗完澡,一沾床就睡着了。
靳言睡之前去卧室看了他好几次,最后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去自己房间抱了被子过来睡在了李书意旁边。
他李叔一直都是这样,不管是受了伤,还是心里有什么痛苦难过,表面上都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问他怎么样,答案永远是那几个字,没事,没问题,一会儿就好了,几天就好了。
别人是恨不得把再小的伤和痛苦鬼哭狼嚎得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恨不得把再大的伤和痛苦藏起来谁都不让见。
靳言以前还会被他骗过,经历过这么多以后,现在是再也不相信他所谓的“没事”了。
靳言睡觉轻,又因为刻意留了心,一直都没进入深度睡眠。所以等到半夜时,几乎是李书意一有异常他就翻身起来了。
靳言打开台灯,看李书意把自己使劲缩成一团,牙齿咬得咯咯响,额上全是冷汗,身体也不自然地打着寒颤。
“李叔!”靳言扑过去喊他。
李书意闭着眼没反应,嘴巴张张合合吐出一个“冷”字。
靳言拽着被子往他身上盖,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可李书意却像被暴露在冬夜中似的,还是哆哆嗦嗦喊冷。
靳言越发觉得不对,外套都不穿,翻下床用最快的速度奔出屋子,把张婶家的人都喊醒,翻出各种卡和证件,请她儿子开着面包车把他们送去市里的医院。
到医院后才知道李书意是急性肺炎,医生说他这种情况再发展下去会引发感染性休克,是要危及性命的。
靳言被吓得脸色都变了。医生问李书意的病史,他不敢隐瞒,把李书意以前受过枪伤,还有淋雨后那次严重高烧,包括时不时会犯头痛都说了。
医生听得皱眉,给李书意安排了一系列检查,想了想,又建议靳言给他做个脑部ct。
靳言点头应了,又让张婶的儿子先回去,自己守在医院一夜没睡。
到了第二天,那位设计师知道李书意生病的事,帮忙转了更好的病房。没过多久穆然打来电话,问靳言情况怎么样,需不需要他过来。
现在天气冷,又快过年了,靳言哪里敢麻烦他,连声拒绝了。又说有什么事会及时跟他联系,穆然才作罢。
李书意这次的病来势汹汹,人一直都没有醒。等那些检查结果出来,说他有脑膜瘤时,靳言懵了。为了避免误诊,后来又做了一次mri,还是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靳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医院打听了一下,拿着诊断书去找了院内最有名的神经外科医生。
医生说从检查结果来看,李书意的脑膜瘤边界清楚,异型性小,是良性的。良性脑膜瘤虽然生长缓慢,但其呈膨胀性生长,如果不尽早进行手术切除,生长到一定阶段压迫脑组织,抑制呼吸中枢,突然死亡也不是不可能。还有极个别的,开始为良性,以后逐渐转为恶性。
变成恶性脑瘤,活一年都算是不错了。
总之这个病,越早治疗越好,拖到后期手术不仅不能全部切除,而且预后不良。
靳言白着脸听完,跟医生郑重道了谢,这才回了住院部。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只是在医院,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离去,有人在承受着病痛,有人在难过悲伤,总是显得那样吵闹匆忙。
靳言站在小道口的路灯旁。
医生,护士,病人,家属,许多人跟他擦肩而过。他傻愣愣地站着,觉得自己像突然被屏蔽了似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他想起还在金海市时,李书意晕倒被魏医生推去做检查,又想起李书意时时带在身上的药,想起他在疗养院说的那句,人活一世,总要什么都试过才对。
突然就明白过来了,他李叔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只是不愿意治而已。
他只是不愿意活下去了。
这个想法出现在脑海中时,靳言一瞬间腿软得站不住,只能紧紧抓着灯柱,慢慢蹲了下来。
他以前说他把李书意当成父亲,不是在开玩笑的。
他不知道什么是父爱。小时候他爸能一脚把他从屋子中间踹到角落,心情不好就打他,把他打得流鼻血都不停手,后来甚至还想砍死他。
少爷虽然对他好,可是少爷也只是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小孩,长辈的关心和爱护,他只从李书意身上得到过。
如果李书意死了……
靳言想到这种可能,再也抑制不住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哭得太厉害,胸口疼得喘不上气,又喝进了冷风,蹲在地上剧烈咳嗽,心脏都快被咳出来。
李书意之后几天断断续续醒过几次,每次时间都不是很长。有一次做梦说起了胡话,靳言轻轻拍着他的胸口,却听他突然低声喊了两个字。
“白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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