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玄却未曾答话,只是望着宝嫃。
宝嫃对上他的眼睛,不知为何心里头极为慌张,本能地就后退回去,脚步挪动不灵,撞到地上石块儿,身子晃了晃,勉强站住。
凤玄三两步上前,探手将宝嫃揽住了。宝嫃只觉得天晕地旋,看清楚凤玄的脸之时,浑身更是大抖起来。
四目相对,凤玄心头巨震,却按捺着:“娘子。”
宝嫃心里头寒得不成,原本熟悉的称呼此刻却叫不出来,只是慌张地望着凤玄,忽然抬手在他胸前一推,站稳了双脚便要离他远些。
凤玄抬手,便握住宝嫃的手腕,轻声又唤道:“娘子!”
宝嫃别过脸去,不敢看他,手指头抖个不停。
凤玄望着宝嫃,心里头忐忑难说:“娘子……你怎么了……”
松机在旁边看着,也不插嘴,只是静静地。
宝嫃听了凤玄的声音,便试着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后,手上一动,就想把手抽回来:“你、你……你不是……别这么叫、叫我……”
凤玄生生地咽了口唾沫:“娘子。”那手上越发不敢松开分毫,“你为何这么说?”
宝嫃不敢再看他,回过头来,听他如此问,便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说道:“你、你为什么还要瞒我?你……不是我夫君,你不是……你、你……我知道你是谁,你是……是神、神、神武……”竭尽全力说到这里,整个人简直恨不得死过去才好。
凤玄听她果真说出口来,他反而缓缓地镇静下来。
从他开始决心留在连家村当她夫君的时候他就一直担心会有这天的出现。
当他同她甜蜜不可言的时候他心里始终都梗着一根刺,生怕有朝一日被揭穿,宝嫃会后悔,会恨他,……那时候该怎么办?
他心心念念怕着这一日,竭尽全力维持他曾有的生活,然而命运始终不肯放过,顾风雨,廖仲吉父女,陆通,虎牢同侦缉司……接下来的东篱,皇兄……
他们谁也不肯让他好过。
而这一日终究降临,生生地就在眼前。
没有人比凤玄更明白宝嫃,他知道他所爱的娘子是什么性子,宝嫃温柔善良,但是骨子里却自有一股倔强烈性。
她同连世珏本之间的关系很是简单,只因为连世珏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愿意娶她,她就对他死心塌地。
就算是成亲当日连世珏一去三年,三年里,她任劳任怨,对欺压她的连家二老始终恭敬相待,比亲生儿女更孝顺。
在她心里头或许……早就认定了她是“连世珏”的人,顺理成章无法变更似的。
因此在知道了连世珏阵亡的时候,她甚至不惜想要一死。
或许无关什么贞烈,只是一种心甘情愿地依赖跟倾慕,她把自己认定了是连世珏的人,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
凤玄什么都做到了,比真正的连世珏做的好到千百倍,但是他唯一无法逾越的就是……
他叫刘凤玄,而非宝嫃认定的那人。
殿上那一刻,凤玄望着宝嫃抚摸过连世珏的脸的时候,本以为她已经识穿了一切,她不言不语然而心中定然饱受煎熬,当看到她抱着头蹲下去的时候凤玄几乎先她而投降,谁知道她竟然当着刘圣的面选择了他。
其实就在她望着连世珏的那一刻,已经明白了所有,但是理智是一回事,感情却又是一回事,她心里知道真正的夫君是那个轮椅上的人,可是不管是身体还是下意识地反应,都让她觉得自己该选凤玄。
对她来说,或许这不过是一场梦,她得极力坚持她所坚持的,或许只要凤玄带她走了,离开这一切,回到连家村,那么所有的所有,都会恢复如初。
就好像在松吟山庄醒来的时候,她望着凤玄说自己做了一个噩梦。
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宝嫃断断续续说完后,望着凤玄的脸,不知道从哪里来了力气,猛地将手抽回来:“你不是我夫君!你不是!你是神武……王爷!你不是我夫君!你不是!”大声地说出心中曾深埋地,曾不信地,曾视而不见地担忧着地这一句话,宝嫃含泪望着凤玄,又道,“你不是珏哥。”
凤玄双眸微闭,虽然已经有所准备,听她亲口说出这一切来,却仍旧好像有刀枪剑戟在他心上招呼过,痛彻心扉之余,嘴角竟露出一个苦涩之极的笑:“是……我不是……”
宝嫃听到他低低地回答,头微微一仰,两行泪便滑入鬓角:“怪不得……我就以为……”她喃喃地,“我就以为……老天爷怎么会那么厚待我,我的命怎么会那么好……夫君怎么会对我那么好,原来都是假的……原来……都是假的……”宝嫃转过身,踉跄欲走。
凤玄抬手,牢牢地捉住她的手腕:“娘子。”
宝嫃垂眸:“我……不是你……”
凤玄不等她说完:“娘子,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故事吗?”
宝嫃转过头,定定望他。
凤玄看着她悲怆容颜:“我刚到连家村的那几天,晚上睡前我跟娘子讲的故事,老虎弟弟跟老虎哥哥的故事,娘子还记得吗?”
宝嫃不回答,凤玄道:“还记得老虎哥哥想要害死老虎弟,我问娘子老虎弟该怎么选择娘子是怎么回答的吗?”
宝嫃眼神一变,凤玄道:“娘子还记得是不是,我也记得,我一直没有忘,那时候娘子你睡得迷迷糊糊地,可是仍旧跟我说,‘不要回去,要好好地过日子’。”
宝嫃双眉一簇,泪就滚落出来,抬手在胸口一按,心窝里软软地,仿佛用力点就会戳到心里头去。
凤玄凝视她的眼睛,缓缓说道:“你不知道,当时你这句话对我来说是什么意思,我不是故意要骗你,我只是身不由己……身不由己地喜欢了你,你说的没错,我不是连世珏,我不是你的珏哥,可是我……我是你的夫君……这是千真万确,谁也不能改变的事实。”
宝嫃听到这里,手慢慢地在额上抚过,顺势把眼中的泪抹去,颤声道:“你在说什么?我嫁的人是珏哥……我是珏哥的妻子,你是……你是神武王爷,你……还有你的……”
凤玄静静听着,宝嫃说到这里,便转开目光:“算了,其实我……我不会怪你,我也不怪任何人,我就是觉得……是我太笨了,居然……居然会认错人……一切都是我的错……”她慢慢地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极低,望着凤玄握着她的手,悄声又道,“你放开手吧,我……我得回去啦。”
凤玄拧眉:“放手?”
远远地,陆通跟岳凌站在屋檐下,岳凌跺跺脚:“他们在说什么,宝嫃姐好像很不高兴。”
陆通斜睨他一眼:“你不用担心她了。”
岳凌转开目光看凤玄:“那我担心谁?担心王爷吗?……唔,王爷看起来也不高兴似的。”
“也不是担心王爷。”
“啊?”
陆通哼了声:“你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岳凌瞪大眼睛:“为什么呀?”
陆通道:“因为你太多嘴了。”
岳凌这才明白过来,又嘟着嘴:“我又怎么知道……再说这事儿……”
正说到这里,就见松机蹑手蹑脚地跑回来,岳凌忙拉住他:“小鬼头,你靠的近,听他们说什么了?”
松机道:“我得回去跟庄主说,那个姐姐要走,贵人好像留她不住了!”
岳凌张口结舌:“啊?要走?去哪?”
松机说道:“我怎么知道,只是她看起来好生伤心,贵人苦苦挽留,说了好些话,我看他也要动怒了,……啊啊……我要是把这件事跟飞鲸说,他一定不信。”
岳凌本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凤玄同宝嫃,闻言便道:“飞鲸是谁?”
松机冲着凤玄以努嘴儿,说道:“就是那贵人的侄儿啊,飞鲸很是崇拜他呢,整天里念叨,这回我得好好吊他的胃口。”
岳凌吃了一惊:“难道你说的是太子?你跟太子认得?”
“何止认得,他是我师弟,”松机哼了声,不以为然说道,“不过真怪,我听飞鲸说王府里已经有好些女人了,忽然又多了一个……唉,这尘世中的人真是古怪的很,女色有那么紧要吗?”扔下目瞪口呆的岳凌,老气横秋地踱步去了。
松机最后问的这句,本正是岳凌心里所想的,然而听到松机说出来,岳凌心里却觉得怪怪地,仿佛哪里不对。
岳凌看看小孩儿离去的身影,又看看不远处的凤玄同宝嫃,想来想去,就呆头呆脑问陆通:“军师,女色有那么紧要吗?”
陆通冷冷一笑:“你问的忒也高深,我答不出。”
岳凌道:“军师,我是真不懂。”
陆通看着他的神情,若有所思说道:“行了,再想就走火入魔了,女色又有何要紧的?若我先前不认得王爷,此刻大概也同你一样想法,但在此刻之前,我从未见过王爷对任何一个女子假以颜色,着紧成这样……”
“啊……那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要紧的不是女色,而是……”陆通难得地有几分惆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这世间的‘情’,才是最厉害不过的。”
岳凌挠了挠耳朵:“果然高深……罢了,我一辈子不要懂才好。”
“哦?”
“连王爷这样的人物都被难倒了,宝嫃姐本来开开心心地,这会儿却如此难过的模样,我懂这些做什么?”岳凌低声嘀咕。
陆通笑:“但愿你一辈子这么洒脱通透才好。”
两人正说到这里,忽然之间见松机去而复返,鸡飞狗跳似地跑来:“军师,不好了!”
陆通愕然转身:“何事?”
松机叫道:“京城有人送信来了,是急事,庄主说即刻要你前去参详……”
陆通见那边凤玄握着宝嫃的手似是个相持不下的模样,便道:“是什么事你可知道?”
松机见他说话间扫了那边一眼,小孩儿眼珠一转,就道:“庄主说,是京师有人传了密信,说是要处决一个叫做连什么的人……”
他声音清脆,叫嚷又大声,那边凤玄同宝嫃齐齐听到,宝嫃眼前发黑:“珏哥?”——
108、荣华:努力加餐饭
宝嫃正同凤玄相持不下,猛然间听到松机大声叫嚷,宝嫃一听大为震惊,凤玄看她脸色慌张,便攥了她手:“娘子别怕。”
宝嫃听他在这时候兀自唤自己“娘子”,心中滋味难解,她惊乱之中没有主意,就任凭凤玄拉着自己的手,双双到了陆通身旁。
陆通早见他们两个往这边儿来,这刻却仍做凝重状,望着松机道:“你说什么?那连什么的,是不是叫做连世珏?”
“着了,”松机道,“就是这个名字,忒也难记。”
宝嫃惊怔之余,不知如何是好,凤玄握着她的手,此刻略微用力,乃是安抚之意,口里却问:“消息是谁传来的?”
宝嫃转头看向凤玄,见他一张脸同连世珏毫无相差,然而神情镇定,自有一股让人安稳的气质。
宝嫃恍惚看着,想到自己先前就是同他朝夕相对,耳鬓厮磨,过了那阵子神仙也不换的日子,此刻回想,简直如梦似幻,她心中一时恻然,鼻子越发酸了,便垂了头,谁也不看。
凤玄问罢,松机道:“是个京内的密探过来传的消息,庄主请军师跟贵人过去议事呢。”
凤玄看宝嫃,心想才将她拦下了,若是不在身边儿,还不知会如何,正在踌躇,却见宝嫃缓缓抬头,眼睛看向他,小声说道:“……你快去吧。”
凤玄见她肯对自己说话,便道:“娘子你呢?”
宝嫃一颗心沉甸甸地,很想跟他说不要再唤自己“娘子”了,然而一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二来他有急事,便只轻轻摇头:“我没事的……”
凤玄便握住她双手:“此地阴寒,你的手都冰凉,答应我别四处走……我去商议完了就回来找你,好吗?”他说话之时,语气格外温柔,眼睛亦始终望着宝嫃,旁边岳凌、陆通跟松机三个老老少少,都被“震”得不约而同地神色微变。
陆通咳嗽了声,对岳凌使了个眼色,便退了回去,岳凌忙地跟上,那边松机见两人走了,也赶紧地跳着追上,走出了十几步,陆通倒还是许面目平常,岳凌同松机两个却不约而同地抚上胸口,各自叹了口气。
岳凌道:“唉,我以为先前所见已经够肉麻了,没想到竟还能这样儿……”
松机道:“真是怪了,若非庄主叮嘱我不许乱说,我倒是要怀疑,这不是贵人呢。”
岳凌问道:“你这话是为何?”
松机道:“你有所不知,当初我陪飞鲸的时候,曾远远地看过贵人一眼,你并未见识他当时威严……那数百的官员济济一堂,都不如他一抬眼的威势,他明明是一个人呆在厢座内,跟我也隔得远,但是那样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的样儿,又冷又煞,简直令人不敢看过去,仿佛他的眼神也能杀人一般。”
岳凌呆道:“这、这样啊……那现在呢。”
松机斜睨着他道:“你说呢?刚才你又不是没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