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星陨王城的存在已是千年前的事,在如今漠北余族的传说中,某一日天星坠落,本是荒芜的沙漠突然出现了众多河流,蛮族认为这是天神的馈赠,就在水源旁建造城池,从此世代供奉星陨之神。
不灭川内魔气密布,纵是渡劫修士也难以深入,这种说法如今已不可考,就尤姜在外部观察的结果来看,那些于黑雾中若隐若现的沟壑的确有些像干涸的河道。
沙漠中白日炎热夜晚严寒,众人到达不灭川时便已入夜,一轮圆月高挂夜空,投下的如水月光却半分进不去被乌云笼罩的不灭川,仿佛那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空间。其实不止夜晚,白日的不灭川也是如此,纵使艳阳高照其内部也只有阴冷之气,除了徘徊于此的魔物根本不见生机。
尤姜选的休憩营地正是长生门宗门所在,经过与魔教的一战已成废墟,好在众人都是常年走南闯北的老江湖,寻了处破屋便生火休息,对这也没什么挑剔。
寸劫已带领随行弟子去探查情况,尤姜则是细细打量那小钟,此物在阳光下很是寻常,一入夜器身却散发着若隐若现的星芒,放在月光之下倒是宛如星空倒影极为玄妙。
这不是灵力引发的光辉,应当是小钟本身材料所至,付红叶颇通炼器之法,见他琢磨着此物便道:“这套编钟应是以天外陨铁混合青渊铜制造,只是不知道其它部位去了哪里。”
尤姜虽不怎么研究炼器对天外陨铁的来头也是知道的,这种自天上落下的石头常人根本无法接近,只有元婴修士才能去除杂质进行炼制,闻言不由道:“天外陨铁这样难得又只有一流炼器师才能将其塑造成形,用这种材料制造祭神编钟,古代的蛮族人也真是奢侈。”
修士自己就可修炼成仙神,自是不懂古时人族对神鬼的崇拜和敬畏,付红叶却是淡淡摇了摇头,“毕竟精怪可操控四时气候,若是哄得星陨天子高兴他们便可终年不见风暴,这在沙漠中已是难得的好事。”
关于星陨天子之事他路上也提过几句,尤姜本是没怎么上心,现在却是突地有了问题,“精怪都是根据地名进行分辨的?所处灵域变了也就随之换了名字?”
“不,正如修士需要丹田经脉转化灵气,没有形体的精怪只能通过自己所在的土地储存灵力,它们是云,是风,是人所经过的万物,却不能与自己形成的土地相隔太远,就算是天子外出也必须每月返回领地补充灵气,否则轻则变得虚弱,重则失去灵脉渐渐消失。”
付红叶提起灵脉时眉宇间隐隐有一丝落寞,尤姜暗暗瞥了他一眼,虽不知缘由仍是上了心,此时只佯装没发现一般继续问:“那精怪岂不是一辈子不能迁移?”
“是这样的,所以它们若想和什么人永远在一起,便只能舍弃千年积累下的灵力化形成人。”
付红叶说话时仍垂首看着自己的掌心,他作为精怪时根本无法想象触碰到人是什么滋味,以至于真正和尤姜融为一体时总是很用力地去体会这个人的存在,难道是因为这样尤姜才嫌弃他?他清醒的时候是可以控制本能的,那次真的是心魔的问题!
他也没想到自己这时候居然还有心情思考这些事,看来也确实是看淡了,无奈地笑了笑便对尤姜继续道,
“一般来说,若灵脉被毁精怪便会随之陨落。但星陨天子的情况很奇怪,它所在的星陨王城已化作不灭川,陨落的灵识也在漠北形成了星摇泉,可这不灭川中却还有一只入魔精怪,不论气息能力都与它极为相似。这入魔精怪会将所有进入自己领域的活物吞噬,就连精怪也不例外,谁也不知它是何来历,便只称其为不灭天子。”
不灭天子的形成在精怪中也是个谜,说它是星陨天子吧,星摇泉的灵域还摆在漠北呢,若说不是,二者又未免太像了些,天下可从未出现过这样宛如双胞胎的精怪。
如今连付红叶都无法断定其身份,尤姜自是更加难以猜测,不过,既然不灭川与星摇泉同根同源,或许此地会有办法解决星摇泉灵气枯竭的问题。
尤姜终究还是更习惯靠自己,若能自行救回魔教便是再好不过,就在二人各怀心思保持沉默时,负责探查的寸劫也带回了一个消息,“教主,我们在前方发现了篝火。有一队人马正在那里扎营休息,看打扮……像是马匪?”
他说话时有一些迟疑,那些人扎辫纹身腰悬弯刀,的确是马匪常见的打扮,只是,按理说马匪早已根绝,怎么又会有人马出现在此处?
果然,尤姜闻言便皱了眉,“整个漠北都被魔教占据了,这是哪来的马匪?”
这个答案寸劫就不知了,只能道出自己观察的结果,“我隐匿身形在他们周遭暗自探查了一番,这行人放在行囊旁的小钟和大长老这个极为相似,应是同源。”
对方没有发现潜行的寸劫,看来修为应该不高,尤姜也就稍稍放心,只指着那小钟道:“这是钮钟,一般悬于钟架最上层。古时钟鼓的确风靡过一段时间,后来因难以携带不受音修喜爱,渐渐地也就没落了,如今各地都盛行丝竹弦乐,寻常乐师都不会去碰编钟,更不提几个一看就不通音律的马匪。”
天画样样精通,尤姜虽专精丹青也能抚琴吹箫,只是对钟礼之乐却了解得不多。编钟在古时都是君王设宴或者祭神祭天所用,擅长此物者多半是身份高贵的祭司,尤姜不认为这些马匪带着个钮钟是要探寻音律,只怕对方也是冲着星陨王城而来。
与他不同,付红叶倒是想起了天道盟前段时间传来的风声,“最近新皇登基,有部分漠北余族不是很安分。”
朝廷对不听话的部族自是不会姑息,但是若要采取杀生手段便得提前和天道盟通通气,不然老道士们若是觉着有伤天和把朝廷派去的兵给打了回去,那皇帝可就尴尬了。既然消息已经递到了付红叶这边,想来那部分余族造反的心是昭然若揭,朝廷已在准备施以雷霆手段,尤姜想想百年前的战乱只冷笑道:“给他们铺好了活路偏要自己找死,真是白费了老冬瓜的一番苦心。”
百年前的漠北余族青壮年只能成为马匪,女人孩子都靠他们抢来的资源过活,后来天道盟为断绝魔教有生力量专门买下了大片土地供他们迁移,本以为有地有房这些人就能安顿下来了,谁知才安稳不到百年就又开始闹事。
付红叶对此倒是没什么意外,长安是历代王朝的都城,长安天子更是看着不知多少皇帝登基上位,如今只淡淡道:“毕竟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当初漠北余族的生存艰难大概已经少有人记得,这一代年轻人或许只知道马匪的潇洒自由,却从未想过其背后的残酷血腥。就像是长安,隔几百年总会在夺权斗争中迎来势力清洗,每一次死去之人的血都将枫林染成一片血红。”
尤姜自己就是天书阁夺权之争的牺牲者,自是知晓其中辛酸,闻言也是默了默,最终只无奈道:“势力更替总要死人,不想死便只能赢。就像枫叶本来就是红的,这是天道规律,谁也改不了。”
诚然这才是在人间的存活之法,付红叶却不是很喜欢,提起长安他也想起了一些旧事,不再去提那些深重话题,只颇为怀念地微笑道:“曾有小枫偷天酒,人间一卧半山红。比起枫叶本就是血的颜色,我更喜欢这个说法。”
那年的姜奉之正是多愁善感的年纪,山水在他眼中都满载浪漫,这句话便是他偶尔有感写在画卷上的小诗。那个时候他是真的感情丰富,对枫叶更是爱到极致,像什么“但愿长眠霜红里,破晓露来便见君。”“吾与枫君独相好,生生世世不忍绝。”之类的话没少说,若长安也有精怪偷偷听着,那可真是……如今付红叶突然提起,尤姜差些就老脸微红,好在凭借魔教教主的气势强行稳住了心态,这才呐呐道:“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拿出来说。”
人或许就是这样,只有在知道对方听不懂时才敢放开所有感情去热爱什么,一旦遇上同类反而退缩了起来。大家都喜欢被爱环绕的幸福,却又惧怕注定随之而来的挫折和伤害。
现在的付红叶终于懂了人,他没有逼迫尤姜和过去一样喜欢人形的自己,只是轻笑道:“如果枫叶有灵,你所作过的那些赞誉于它而言大概就是世上最动听的情话了。”
玄门掌门从无大喜大悲,很多时候表情都是淡淡的,只有点到为止的随和,离人不远却也不算近。然而,现在尤姜却从他眼里看见了真心实意的欢喜,这很像最初沐风看他的眼神,明明彼此相识不久,却像早已日夜相对一般的亲密。
这样的付红叶让他有些发愣,尤姜抬了抬手,想要拂去青年眉宇间若隐若现的哀愁,就在这时,负责探查的魔教弟子便打断了二人的对话,“教主,那队人开始动身了。”
这声音一出,尤姜才惊觉自己想要做什么,马上收回了这胡来的左手并暗暗在手背上拍了一巴掌,不再去看付红叶,只命令道:“这些人应该也是要进不灭川,走,跟上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