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闻言不置可否,只含糊地道:“形势所迫,非人所定。”
万年青嘘出一声:“那以后您老可就清闲喽——唉,哪像我们这样苦命的人啊,到现在还只能屁颠屁颠跑东跑西地传达上头的命令,有时候还要看别人脸色行事,一言不合之下偶尔还会像现在这样有性命之忧。”说到这里万年青低垂下头半举起袖子作拭泪状,“不知何时便会香消玉殒了,天可怜见啊——”
“看别人脸色行事?”逝水撇过眼来看着假作柔弱可欺之态的万年青,心中无端又升起了几分愁绪,是了,自此之后,便真真要看别人脸色行事了,现下还要时刻提防着古妃的异举,只不要落得和常妃一同死生由人不由天了才好。
那明日,便也该去向新的母后请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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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穗实宫,常妃坐在镂刻着凤戏牡丹的紫檀木椅上,微低螓首来看着突来请安的逝水,眸中带着些许诧异,却是十二分的和煦慈祥。
“儿臣恭请母后圣安,祝母后松鹤延年,福寿安康。”
“起来吧,今日是母后第一次见皇儿了,何须如此多的礼数。”常妃从椅子上探出手去,轻轻搀起了跪伏的逝水,而后细细打量起来:
皇上一向不喜这个若有似无的大皇子,自己进宫后也没的机会见过这个苦命的孩子,只道是顽劣异常,行事乖张的少年,但是方才听得这孩子恭谨请安,现下也是乖顺地任着自己在其脸上打量,倒显露出皇子们少见的谦和了。
而且见他面如冠玉,稍稍有了棱角的五官甚是清秀可人,身形也若成长中的松柏,日久必是挺拔无他——怎么看都是个讨喜的孩子,怎生会被冷落这许多年了?
这皇族后宫,真真有太多说不出的冤屈了。
想到这里,常妃轻轻叹出一口气来,眼神中更添了几分怜爱,道:“皇儿来的正好,母后正要去同心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儿何妨一同前去?”
逝水应了一声,而后上前反手扶起常妃,说道:“母后小心。”
常妃欣慰地点了点头,便搭着逝水的手向殿外走去,一路上倒是有的没的问了些生活起居之事,听了逝水淡然的回答之后少不得暗自哀伤了几分,又闻得逝水昨日里才去了上,一时又是高兴又是嗟叹,只细细地嘱托着要好生上进之类。
如此且行且聊,半个时辰之后也到了同心宫,远远地瞧见古妃也带着一行人袅袅走来,常妃便停下身等着古妃到近前,欲要和她一同进殿。
古妃见常妃驻足等待,脚下却是没有快上分毫,只以着方才的速度慢慢踱到常妃面前,而后欠身行了个福,口中说道:“姐姐来的早啊,妹妹给姐姐请安了。”
常妃连忙搀起古妃,一叠声说着:“妹妹何须如此多礼,折煞姐姐了。”一语刚毕又转向逝水,笑着说道:“快来见过古妃娘娘。”
逝水低眉,却只迈出左脚,半跪起右腿恭谨地说道:“逝水给古妃娘娘请安。”
古妃这才正眼看了看逝水,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得同心宫中一个青衣宫人行到身后,谦恭地道:“奴婢见过常妃娘娘,古妃娘娘。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太医说了这些时日需得静养,请两位娘娘先行回去。皇后娘娘说了,两位娘娘的美意心领了,只待得以后身子大好了再和两位娘娘游园赏花,共享团圆之乐。”
常妃闻言面露焦急之色,而后低低叹了口气,昨日请安时已不大好了,尚能强撑着和自己说几句话,今日居然病弱到这地步了。
古妃听得常妃叹出一口气,便携了常妃的手缓步向着道上走出来,低声说道:“姐姐这可错了,皇后娘娘病中,姐姐在这宫前叹气,妹妹听了还好,知道是姐姐心系娘娘病情不由自主地感慨,但若是被那心怀鬼胎的人听去了,可就要闹腾了。如此姐姐虽是无心,却会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第二十八章 迟到(上)
常妃闻言面有愧色,道:“谢妹妹提醒,是姐姐疏忽了。”
古妃含笑点头,悠悠行了些路程忽又似有感悟地说道:“自菀妃来了之后皇上便一直临幸斜阳殿,近日来甚至连白日都在那殿里留着,妹妹这样不讨喜的倒是不介意,只是要姐姐也独守空房,实在是皇上的疏忽了。”
常妃还未答言,便见古妃回头瞧了瞧跟着的逝水,欣欣然说道:“不过现在甚好,姐姐有了个乖顺伶俐的皇儿伴随左右,倒解了许多烦闷。”
逝水听着古妃语出有些偏颇,便道:“承古妃娘娘夸赞了,逝水若能解得母后的烦闷自然是好,只是逝水年纪尚轻又是刚见母后,不知能否如娘娘所愿。”
古妃巧笑,衣袖遮掩过殷红的唇角,片刻方道:“大皇子殿下竟如此谦逊,其实根本不用担忧,只要以后啊多和姐姐谈谈心,听听姐姐的话,这就够了。方才在同心宫前便见大皇子殿下搀着姐姐同立殿前,母慈子孝的欢喜模样,便知殿下和姐姐关系已经甚好,本宫看了真是欢喜。”
古妃脚下不停,拉长了语调缓缓说着,突然抬头一看,恍如突觉般自己接言道:“哟,这就到牵凤宫了——那,妹妹先行告退了?”
常妃点头,道声“妹妹慢走”而后松开古妃一直轻抓着自己的手,继续向着穗实宫走去。
逝水似无意地看着古妃的身影逐渐变小而后隐到牵凤宫中,眸中幽深闪烁,古妃方才似乎一直有意说着自己和常妃关系甚好,看来便是想强拉自己和常妃同一阵营,至少也给人留下自己已经和常妃同舟了的印象,如此一来以后古妃诡计一出,自己和常妃定然一损俱损。
真是个乖顺地给那个人做了件好事,一并除去自己这个不得志祸害的贤内助啊……
“皇儿方才是说昨日开始习书的么?”常妃回首慢言问道。
“回母后,却是如此。”逝水温言回答,而后说道:“若是母后无事,那逝水便跪安了,上书房那头还等着呐。”
常妃笑道:“皇儿先走罢,习书是要紧的事,在这里耽搁了可不好。往后也要用心攻书,若是时间紧凑的便不用时常来请安了,你有这份孝心,母后知道便好。”
逝水跪安,而后抽身离开。明知过了卯初董大学士已然在上书房了,却是没有半丝着急的神态,兀自以着不急不缓的步子向着目的地走去。
且行出了数十米,常妃和一干宫人皆已不见踪影,逝水方才逐渐拢起了眉心,继续思索方才断了的问题——虽说是静观其变,但现在不知古妃会如何作祟,这般等待着脖颈间已然套上的绳索慢慢抽紧的感觉,可不是甚好。
麻烦就在于,以自己的性情,要先下手为强是不可能的……
正思量间,逝水突然感觉身边旋风般擦过了一人,小脚丫子在青石路板上踩出如若无印的细痕,宽大的袖口紧紧揪在掌心兜住了一衣管的空气,浅色的锦衣如同挂在风中有待晾干的布袍般飘飘扬扬。只见那人手忙脚乱地循着自己前往的方向急匆匆地奔去,丢下了身后由远及近逐渐明朗开来的一串追之不及的碎步声。
逝水微低下头,伸出左手将翩飞的衣角小心按回,那人奔跑中带出的轻风还未停歇,‘呼哧呼哧’声犹自在空气中断续着漫散开来,小小的身形便在前头半米处陡然刹住了阵脚,回过身突然欣喜地揪住了逝水还捏在手中的袖口,一叠声喊道:“皇兄!呼,呼,哥——哥!”
寒露时节的清晨,寒气稍有些逼人,二皇子天钺却是额上见汗,颊边晕红一片,方才欣欣然唤出的‘皇兄’也是间隔着几许喘息之声,脸上却丝毫不减惊喜地挂着偌大的笑颜,小小的嘴也是咧得老高老高。逝水见状不由也回了个和煦的笑容,温声说道:“天钺为何跑得这么快啊,小心摔了。”
言毕耳畔传来了更宏伟的喘息声,此起彼伏般响个不停,其中有人语不成言地说道:“二皇子殿下等等,等等啊——小心别磕着碰着了……”
天钺闻言撇了撇嘴,而后拉起逝水的手便开始继续奔跑。逝水步子大,只能一厢减缓了频率努力调节起速度来,一厢困惑地问道:“天钺到底为何……”
“哥哥知道,呼,知道,呼,现在几时了吗?”天钺奋力呼着气,口中却是反问道。
“大约卯正罢。”逝水循着天钺急切切的语气,慢条斯理地回道。
“啊呀哥哥知道为什么还不跑呀,都过了一个多时辰了要是还慢吞吞的走着,董老师可就要发飙了!到时候我们都要死无全尸了啊!”天钺似乎意识到很有必要向逝水说明奔跑的理由,而自己这番话又长的很,于是索性稍事停下脚步,调整了一下呼吸,大声嚷嚷道。
逝水立刻稳住身形,心中暗叹幸亏练过武功,否则现在可是踉踉跄跄了。又看着天钺一脸严肃地说完惊人的话而后又撒了欢似的开始冲出去,回想起昨日见的董大学士那一身的书卷气,实在是没有什么危险性,便好笑地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死法呢?”
天钺嘟起了嘴,有些忿忿,自己都把后果讲的这么严重了,哥哥怎么还是优哉游哉,一脸完全不担心的样子啊——一定是还没有见识过董老师的可怕之处,被他温文尔雅的外表欺骗了!
虽然没有死无全尸那么严重,但是自己的耳朵可是遭了大灾的!
董老师居然可以分秒不歇地讲道理讲上两个时辰!从自己的时间一路讲到天下人的时间,到后来居然辩证出自己的迟到是祸国殃民的行为,如此下去竟然和那商纣王的草菅人命沾上了边——虽然觉得荒谬,但是董老师言论过程严丝合缝毫无破绽,脸上的表情更是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严肃认真,让自己下意识地就接受了自己有罪,且有大罪的‘事实’!
那两个时辰本就难熬,更痛苦的是那之后,自己的脑中整整三天都盘旋着董老师的理念,什么‘圣人不贵尺之壁而重寸之阴’,什么‘光景不待人,须叟发成丝’……